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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苍脸上表情很明显的有几分愠色,暗暗在心里怒吼:该死的明当还又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半刻,奉天帝的声音从帐内响起:“刘瑞青,去把明当还叫过来。”
刘瑞青应命,一面快步朝明当还的帐子走去,一面寻思地想,先皇在世时最是信任和重用梅相,而梅相也是大蔺史上有名的奸相……这么个说法虽然很奇怪,不过这个奸相称号却还是先皇专赐的,先皇最是痴棋,而梅相也堪称个中高手,有一次二人对弈,也不知道怎生个原由,竟惹得先皇大怒,指着梅相鼻子一连大骂奸诈,梅相却一脸笑眯眯地起手落子,悠闲地回:“多谢皇上赞美,承让啦!”
先皇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梅相鼻子半晌挤出奸相二字。
后来有人问起此事,梅相答道:“皇上虽然才智出众,是个贤君,且知人擅用,亦是天生帅才,而他一心想要扩展大蔺版图,但他骨子里却少了几分谦逊,古人云:骄兵必败,正如那棋,微臣不过稍加示弱,他便得意忘形,穷而追趋,却又怎知我不是诱敌深入,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这话自然是传到先皇耳朵里去了,先皇大怒,扬言要好好惩治梅相,却下旨令碧霖拜入梅相门下,可惜不多时,碧霖便拜了位大汉高手为师远走他乡。
之后几年,先皇凡事皆与梅相商议,一时间梅相可说是权顷朝野,而这种局面直到梅相公子梅如晦入朝。
这位梅公子如晦长于母怀,十五岁上下才与梅相相见,性情沉静婉约,似闺阁女子,秀气宁和,偏偏这位梅公子又长相秀美,当时出现在京城引起极大轰动,大蔺受大汉影响,上层达官贵人皆以蓄养美童为荣,在京城更是男倌风行,这位梅公子秀雅隽俊迷煞一片趋附男风之人。
梅如晦不但貌美,且有才,据说是位三岁识千字,七岁赋诗的神童,于是许多人上门求诗。
梅相初时也未注意这些情况,自家孩儿如此出色本不是坏事,直到某天,同朝为官的大人调笑地念出出自梅如晦之手的艳诗,诗是好诗,却是极为艳情糜烂。
此后梅公子被束在相府,深入简出,渐渐也便被人遗忘,数年后一次科考,梅公子的名字出现在殿试中,先皇爱才从不问出身,何况梅公子又是梅相之子,圣旨下钦点为探花,官赐翰林院编修,又将公主赐婚于梅公子。
但人生在世,哪怕是只沾染上一丁点墨渍也是污染,梅公子虽然文才裴然,于兵法上也颇有长才,但总有好事之人提起当年之事,朝堂上下对他自然是多有排挤和蔑视。
与公主成亲数年也无所出,更有流言,梅公子生性好龙阳,与公主貌和神离,之后公主上吊身亡,先皇震怒,梅公子被下放,颠沛流离,梅相也因此郁郁不振,时有重病不起,再后来便渐淡于朝堂,若非先皇极为敬重梅玉卿,早已无今日之梅相。
君有明珠(帝受)18
梅相隐晦了这些年,今日突然精神抖擞拦住皇上的去路又说了许多莫明其妙的话,想必又有什么诡计了。
摇晃着头,在帐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微微蹙眉,挑起帐帘探看,空无一人,左右又无侍卫把守,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刘瑞青皱眉,天还下着小雨,今儿一整天的暴风雨,这山路崎岖松动,虽然听说新状元出身江湖草莽,但也不该随便乱跑才是,他要如何回去覆命?
叹了口气,一转身却见明当还一身白色素衣,挺拔地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刘公公,皇上找我?”
刘公公愣了下,撇嘴,“是啊否则奴才怎敢随意来打扰大人。皇上等着呢,明大人请吧。”
明当还抱拳笑了笑,道着:“辛苦公公了。”
一闪身已掠向皇帐,身形之快,如电光闪逝,刘瑞青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新状元,忒没规矩了。
且说这边碧苍左等若等,一壶茶见底了也不见刘瑞青回来覆命,这个明当还也不知跑到什么地儿去了,难道真跟踪秋怒霜去了?
这简直是笑话,秋氏一族从大蔺皇朝开国起便存在,以培养暗卫保护皇族子嗣,对皇氏绝对忠诚,如他身边的秋啸灵,碧函身边的秋恕蓝,碧殊身边的秋挽叶……秋挽叶!
这次小殊偷偷跟来苍龙苑,为何秋挽叶不在他身边随身保护?!
碧苍神色一变,立刻焦躁起来,啪地一声,茶杯碎于掌中,鲜血滴落。
梅玉卿震了一下,惊问:“皇上怎么了?”
碧苍震动着唇瓣,久久终于只是沙哑地道:“没什么,朕突然想到四王病重,御医说这次病发极为严重,不知此时可有好转,心里十分难安。”
梅玉卿白花花的胡子震了震,笑了下,说:“四王爷洪福齐天,自有神佑,不会有事的,皇上宽心吧。”
“但愿……”碧苍喃喃地念。
“臣明当还求见。”
此时帐外响起明当还的声音。
“进来。”
碧苍振了振神,低声回应,帐帘微挑,明当还屈身进来,照面见梅玉卿也在帐中,微微惊讶了下,低身请安:“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碧苍微微点头示意平身,明当还起身对梅玉卿楫首:“下官见过梅相。”
梅相抚着胡子,眯着眼打量着他,连说两个好字,笑道:“新状元在秋祭上英雄救美,大大地风光了下啊,羡煞不少朝臣呢,状元郎又救驾有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未了又转向碧苍:“听说皇上钦点明大人为长公主驸马?皇上好眼光,老臣倒也看中明大人了呢,一表人才啊。”
碧苍转了转眼珠,撇唇:“朕记得梅相只有一子,今任平阳知府?朕就算是想让给梅相,梅相也没有女儿可嫁。”
心下则暗道:朕有眼光?偏挑了个狂妄无礼以下犯上的家伙为状元,折了身份受辱却还不能公诸于世,朕确实是好大的眼光!哼,想做朕的乘龙快婿,想得美,不要他小命便已仁慈。
“哈哈哈……”梅相笑了两声,又转向明当还,“听说明大人在京试中有一篇关河令,惊艳考场,老夫想问明大人一个问师。”
很明显,梅玉卿是想考量他,明当还从容对应,施然地笑:“梅相请讲。”
“兵书云将有五危,明大人对这五危的看法如何?而若明大人处于其境地之时,将有何策略应对。”
这个问题简单广泛,只要识过兵书的人都会回答,但怎么样才能艳惊绝纶是个问题,而对策又不能光是纸上谈兵。
碧苍目光灼灼地看着明当还,换了茶杯慢慢押着茶,期待着他的回答。
虽然简单,但想要答得好却也不容易。
他很期待明当还的回答,他觉得明当还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看问题却又绝对的简单。
“将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其中,必死,下官以为,只要做到知己知彼,也未常不可;若贪生怕死,必不是良将,也无须上杀场,下官若为将,自然置身死于度外;忿速者则要谨记兵诈二字;廉者,自当抛去傲骨忍辱负重;而爱民,君可见自古而今白骨堆彻,血染旌旗方有今时盛景,若无万古枯骨何来太平盛大世。”
(这个……汗,别当真,请想一下,一个只知道做梦的小女子是不可能懂兵法的,所以,胡诌两句,请不要当真也不要笑话,凑合节情而已。拍砖滴轻点||||==||||)
很平淡的回答,无甚新意,梅玉卿浅浅笑了下,“不骄不躁不狂不妄不自负,观天时地利致人和,审时度势慎九变是谓良将。”语罢对碧苍告退:“老臣先行告退了。”
余于碧苍明当还两人于帐中,碧苍依旧看似悠然的啜茶,然则,眉峰无意识地紧锁。
明当还站了一阵,不见碧苍有何动作,倒是指缝间血渍碍眼,明当还也不由眉头一皱,环视帐内一圈,摸来药箱走到碧苍身前:“皇上处理一下伤口吧。”
碧苍抬手看了看,对那一点点小伤口毫不在意,摇头:“无碍。明爱卿可有什么收获?”
“没有。”
明当还颦眉,打开药箱找出药和巾,取来清水动手替碧苍清洗伤口。
碧苍也不扎挣,看着明当还利落地给他包扎起来,明明没有大碍的伤口,这么一处理看起来倒是可怜兮兮的了,笑了下,“秋氏一族对碧氏皇朝从向忠诚不二。”
明当还抬了抬眉没有说话,他之所以跟着秋怒霜出去,其实并没有怀疑什么,今日暴雨,山时滑落,并不易行,因而大队人马才被阻在此处,那秋怒霜又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但便是亲兄弟,各司其主也只忠其主之事。”
碧苍又接着说,盯着明当还几不可察地幽然道:“听说明卿为兄长求药一去四年,想必你们兄弟感情甚笃,亲密无间。”
明当还听出他语气中羡慕之气,只淡淡地道:“人与人之间撇去权利皆可亲密如兄弟。反之便是亲如兄弟也难以相容。”
碧苍怔怔地听着,低叹:“明卿言之有理。”
君有明珠(帝受)19
明当还浅笑,看着他一身侍卫装束,笑详装好奇地问:“皇上这是准备上做什么去?”
碧苍经他一提醒,想起自己先前的决定,眉峰又忍不住再次皱得死紧,沉吟了下道:“明卿陪朕走一趟吧。”
“嗯?”
明当还挑眉:“那这里怎么办?”
碧苍勾了勾唇,“这里有梅相足矣。”
明当还垂眉低笑,浅应了声,与碧苍悄悄出了皇帐,一路掩人耳目地离了浩荡的禁卫队,一路飞奔。
明当还引着碧苍延着之前他随着秋怒霜探知的捷径,不过半夜,便已到达京城,朝昊亲王府直奔而去。
昊亲王府一片通明,厅内人影晃动,步伐急躁,可见厅内之人心情郁躁之极,有暴发之势。
碧苍脸愈发沉冷,昊亲王这副模样自然说明长公主还未找回。
碧苍怒发冲冠,便要冲进去兴师问罪,明当还却拦住他道:“微臣以为不宜惊动昊亲王。”
“什么?”碧苍此时哪还想得许多,只拧眉怒吼。
明当还沉静道:“长公主若只是自己走失,自也无碍,相信凭禁卫军和暗卫很快便能找回,但公主若不是意外走失,就说明有人暗中挟持了公主,目的自然是与皇上为难,他在暗处自然时刻注意着皇上周边的一举一动,昊亲王自然也不例外。若冒然出现,只怕横生突变,于事无补于己不利。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皇上不若先按兵不动,等对方主动出击。”
“可现在朕对他一无所知,何以准备?”
“朝中有何异动,能逃脱皇上法眼?微臣想,他手中重权并不见许多,否则怎么可能不露一丝马脚?”
碧苍沉吟了下,觉得他言之有理,当下苦苦一叹,心道:绫儿,暂且委屈你了,父皇一定会很快救你回来。
于是道:“如此,朕便先回皇宫。”
明当还知他定是惦记着病中的皇后,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微臣在城外等皇上,为免打草惊蛇,皇上最好天亮之前出城。”
碧苍低嗯了声,折身走了几步,回头低唤:“明爱卿,先前那一计提前,朕明日在峡谷外静候佳音。”
“嗯?”明当还张眼,颦眉,“有点仓促……”
“朕等不及了,长公主不知所踪,皇后病重,小殊也生死未卜,朕不想再等下去。”
碧苍只觉自己耐心已告磬,所珍视之人一个个生死未明,叫他再怎么冷静下去?
“……好吧。”明当还缓缓低应了句,折身快速离开。
脑子里混沌莫明,皆说帝王无情可碧苍却似乎多情得过头了一点。
他是一个好丈夫,多情的夫君,待妻温柔怜惜。
他是一个好父亲,慈爱的父亲,对女儿宠爱有加。
他还是一个好兄长,对兄弟宠溺偏爱。
他更是一个仁君,以百姓为本,善纳良言贤士。
他有些自傲自负却也懂得谦逊,他知人善用礼贤下士。
这样一个人,即便不是君王也是个极为出色耀眼的人。
碧苍一路飞驰回到皇宫,不惊动任何人地悄悄进了凤鸣宫,昏黄灯火下,轻纱摇曳中清浅地可以听见低咳声。
碧苍心里一动,皇后醒了?
急跨了几步,就听内殿里,皇后低浅的声音道:“子璇,你走吧,我累了。”
子璇?
碧苍惊震,陈子璇,皇后之弟,皇后之父陈尚书年过而立方自成亲,十多年后方得一女便是皇后陈萦,年逾花甲方又得一子,出生之时,天璇星悬挂夜空,故取名子璇。
陈子璇体弱多病,几不见客,后拜了位得道高僧为师以养病为由离开,十多年来杳无音迅,未曾想到今日竟出现在禁宫内,虽说皇上是其亲姐,但宫违规矩却不可坏,这陈子璇忒不知分寸了!
碧苍屏住呼吸掩身在门帘后,他回宫的事不能惊动任何人,这个陈子璇虽是皇上亲弟,但也不得不防。
那陈子璇却并没有离开,低浅地叹了声道:“姐姐,我知道我的要求让你为难,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虽然陈家养育你,但你不能忘了你身上的血海深仇,碧苍虽待你不错,终究是仇人之子,难道你真要背祖弃德与仇人之子相偕白首?”
这几句话轻轻浅浅,却句句重入泰山敲入碧苍心肺,仇人之子?血海深仇?
这又是什么状况?十六年来相沫以濡的发妻,十六年恩爱常情的爱人,原来却与他有着血海深仇?
碧苍心如雷震,几乎要跳出胸腔来,想要跳出去问个明白,双脚却生根似地动不了,腿软麻无力地忤着,脑子一阵眩晕,后悔为何要提前赶回来?为何有悄悄回到凤鸣宫,为何要来听到这惊憾的事情?
陈萦又低咳了一阵,喘着气道:“子璇,我是将死之人了,与他也不会再有多少时日,你就不能放过我么?就当我已死好不好?过往恩怨,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亲手将危险带近我的夫君身边,我瞒着绫儿蒙害宠爱她的父皇,我做得够多了。碧苍不是他父亲,他心慈,他一定会是个千古仁君,何必……何必非要杀这样一个君王?”
“哈,仁君,姐姐,您说笑了,自古君王无情,何来仁慈之说?碧苍十六岁开始触政,而元英帝在位只八年,碧苍从仁英帝起就开始接手朝政,这十六年来,他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不是最清楚么?你怎么肯定重氏一族的灭门血案就与他无关?”
陈子璇冷笑嘲讽地说,陈萦急促地喘了一阵,哑然泣道:“子璇,子璇,我求求你行吗?不要再提重氏之事,大蔺已无重氏,就算杀了他,重氏这个姓氏也不能在大蔺出现,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还能杀光所有碧氏子孙么?”
“哈哈,谁说不能?我这么替他卖命自然是有报酬的。他答应我,一旦他登上皇位,立刻恢复重氏一姓。”
碧苍听到这里,麻木冰冷的身体终于又有了一点反应,冰寒的双眼陡地闪亮,他他他……
这个他是谁?
重氏?
竟然是重氏,仁英时期,大蔺第一大儒家族,也是苏伯候背后最得力的助力。
这个他难道真是苏伯候?难道他真的没死?
不不不,苏伯候若没死,父皇必定不会罢休,可这个他究竟是谁?
碧苍悲呛无声地笑,一生顺遂,尊贵无比,自持甚高,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娇妻爱女,兄友弟恭。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像。
碧苍茫然,原来所有的幸福都是假的,他还剩下什么?一个高高在上,孤寂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