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想到会变这样。」晏臣沉声开口,顿了一下才又说:「但是我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
沉默了一会儿,阿前都以为晏臣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缓缓的,带着点犹疑,把几千年前那个铭心刻骨誓言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个男人如何痴傻,如何牺牲一切,
只为了救赎另一个人发下重誓的罪状,用自己每一世的生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幸福。
阿前听着听着哭了。边哭边骂脏话,喃喃念着「听你放屁」、「怎么那么笨」、「你这混蛋」,到最后只能愣坐在那边
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是捏出来推卸责任的吗?」
晏臣苦笑,「西咸相信,你也可以去问徐子铭。」
「你真是该死。」阿前狠骂道,「干,畜牲。」
晏臣无心去反驳阿前的怒骂,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阿前。
「我……该怎么办?」那是真正的,不知所措,「阿前,我该怎么办?」
晏臣自己是当事者都不知道怎么办了,问他他怎么回答?听到问题之后阿前本想开口继续骂人,却在看见晏臣微带哀求
的眼神下软了。
这个人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真的毫无头绪,也是真的想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段复杂的关系。
「你还恨子铭吗?」
晏臣摇头,阿前知道代表的是不知道而不是否定的答案。
「你……」阿前覆着半边脸叹了口气,「喜欢他吗?」
晏臣震了一下,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有把脸深深地埋入双手之间,用叹息代替答案。
「干。」阿前又骂了一句,「真是孽缘。」
百世之誓ˉ26
这个地方他记得,他来了一百次,每次都多喝了两口汤,想看看这样是不是就能忘记一些事情,包括痛苦的事,和喜欢
的那个人。
他缓缓走过桥,孟婆就在桥的那端看着汤鼎皱眉,看见他走近时站了起来。
为什么他的心脏会这么痛?为什么……有一种想要就这样死掉的感觉呢?
啊,他想起来了。因为那个男人死了。没有说一声,就这样死了。看着他死掉,已经是百世之前的事了,这几千年来,
他都比他早死,所以很幸运的,不用看着他死去。
孟婆一脸忧伤地看着他,他走过去,突然觉得她好亲切,也许她是唯一知道他心情的人。
「你后悔吗?立下那个誓言。」孟婆突然开口问。
他垂着头,突然一阵猛烈的悲哀席卷而来,抬头看孟婆,她正轻轻搅着汤。
「你后悔吗,天与?」
天与?是在叫他啊。他是天与,而那个男人是仲狂……
后悔,他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也不是恨自己傻,只是想着每一世可能没头没脑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看见他了,觉得自己
又贱又没尊严。可是……
徐子铭傻气地笑了,「我死的时候,如果知道前一瞬间我遇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就觉得很满足。就算在死的那一瞬间
才知道那是他,我还是……见到他了。」
爱一个人到底该保留些什么,或者舍弃些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是卑贱,什么是吃亏,在这个誓言里面其实都没有多大
的意义,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为他死,也愿意为他死。他也是会自私的,也希望能够得到爱,得到幸福。
只是只要遇上那个男人,他就可以无条件舍弃一切。他不会说自己是为爱牺牲、伟大的人。他也是凡人,因为他也只执
着爱那个人。
「为什么他死了?」
孟婆只回了他一句,「真傻。」
徐子铭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片的纯白,脑袋里的混沌在几秒钟之后渐渐醒过来,心里突然一阵痛,「霍」一声坐起身
,随后感觉手腕一阵刺痛。
「快躺下,你差点把点滴扯掉了。」
身体被按着躺下,耳边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徐子铭转过头去,看见晏臣的时候又快速地爬起来,激动地抓着晏臣,话
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晏臣……」
晏臣被抓得吃痛,却没有拉开他,「我没事,出差临时延期了,所以我没坐上飞机。」
徐子铭看着晏臣许久,像是要确定晏臣真的存在他面前,直到情绪冷静下来后,才赶紧放开晏臣,低下头去不再讲话,
然后时不时再抬头确定晏臣真的就坐在他身边。
晏臣轻叹一口气,「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
「没有……」毫无反驳内容的回话,自己听了都不信。想起自己在晏臣面前情绪崩溃,徐子铭觉得懊悔不已,脸红成了
一片,才发现现在的气氛有点怪异。
看着皱眉不知在想什么的徐子铭,晏臣轻声开口,「以为我死了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没想到晏臣会问这种问题,徐子铭紧张了一下,慌忙摇头。
「看你哭成那样……吓了我一大跳。」
徐子铭依旧低头没有回答,晏臣无奈地倾上前去继续问,「我死了,你会很难过吗?」
干净的双眸愣了一下,立刻又红了。想哭的酸痛感积在鼻间,徐子铭努力吸鼻子抑制自己,奋力摇头。
「不会难过?」晏臣试着说笑来让徐子铭别再那么激动。
但徐子铭却是摇头摇得更大力,眼眶湿了,伴着暗哑的鼻音开口:「不要……」
声音一出来,跟着就是难以自抑的哽咽。
本来是想让气氛松动的晏臣这下慌张了,他从来没看过情绪这么激动的徐子铭。
以前徐子铭总是温和自抑,不管对他做什么都是一副四两拨千金的和善笑脸,看他和别人的交际也都很合礼,而让这么
一个自我约束的人接连痛哭失声,只因为……以为他死了吗?
晏臣知道自己这辈子脾气也不是很好,身边的朋友除了西咸那帮损友之外再无其他,他甚至想过如果自己死了,伤心的
或许只有妹妹纤纤而已。
他现在才知道,他的这条命有个人比他还要重视。有个人绝对舍不得他死,如果他死了,他会哭得这么伤心。这条命不
只是他的,也是徐子铭的,更是天与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啦,你别哭了。」晏臣手忙脚乱地哄着。
「……才没有。」回应的哽咽中带着点生气。那个误会让他一个大男人一直哭,很丢脸。
晏臣忍不住笑了出来,能够和徐子铭这样对话,觉得很难得。但是随即笑容就歛了下来,看见他哭得模糊的眼睛,就忍
不住叹气。
「谢谢你,我死了能有一个人这么难过,我很开心。」
「……」
看徐子铭似乎又湿了眼眶,晏臣赶忙停下感慨。想到是怎么样的感情让徐子铭一想到他死掉就难过成这样,晏臣也忍不
住觉得揪心。
「我那么烂一个人,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徐子铭停下哽咽,红着眼睛看晏臣。
「自己这百世的人,我自己了解。我不是能吸引别人一直喜欢我的那种人。为什么你不后悔?或是你已经后悔了,可是
因为百世之誓,所以只能为我──」
「晏臣。」带着鼻音,有点可怜兮兮,却坚毅地,「如果你那么想……是在侮辱我。」
晏臣心下一急,伸手握住徐子铭紧握的拳头,不只让徐子铭吓了一跳,自己也有点讶异。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没那个价值被这样重视。」
感觉被握着的手有挣脱的迹象,晏臣又更用力握住。
紧张,却带着点温情,徐子铭都感觉得到晏臣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出着汗。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不在,显得异常安静,微风吹拂,徐子铭觉得有点恍惚,刚刚过度激动的哭泣让他有点头痛。
「我想我不恨你了。」
徐子铭颤抖了一下,抬头对上晏臣的眼睛。
晏臣思索了一下,接着又开口,「我很在意你……比恨还明显。」
「……」
「我想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百世之誓ˉ27
晏臣很苦恼。
小时候他听过放羊小孩的故事,觉得那个小孩是咎由自取,甚至觉得整个故事很幼稚又可笑,可是他现在笑不出来了。
放羊的小孩说了三次谎话,但他只说了一次,说的话就再也不被相信了。
他还记得那个场景,当他怀着很不安又犹疑的心情向徐子铭坦白的时候,徐子铭脸上除了一闪而逝的惊讶和脸红之外,
只有坦然的微笑。
徐子铭根本就不相信他,把他的「喜欢上你了」当作是他开的玩笑一样,一直用一种宽容的表情微笑着,甚至还说「你
不用勉强说这些,我不会缠着你要什么」。
徐子铭不明白,现在有所要求的,是他才对。
晏臣真的弄不清楚这种怅然若失的感情到底算不算是喜欢,但是他希望那些不平等的谁为谁牺牲,能够就此停止。看到
徐子铭为了以为自己死掉而哭得那么伤心,心中那点仅存的尖锐,全都被融化成一滩水。
自从自己欺骗徐子铭的感情之后,徐子铭就一直都是这种无所谓的表情。好像他对这个人生这个世界只剩下微弱的联系
,随时都可以消失不见一样。晏臣知道那些联系,是百世之誓和徐子铭对他的感情。
他害怕这种感觉。
如果有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做任何事,受任何伤,甚至死也不在乎,那么狠狠伤害那个人究竟意味着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真的无法去想像。他恐怕杀死徐子铭不只一次了。
如果徐子铭可以抛下那些誓言的事,抛下该死的他的幸福快乐,也许两人的关系可以变得纯粹一点,也许徐子铭就可以
听见他坦白里的诚意。
阿前问他喜不喜欢徐子铭,才让他有点明白对徐子铭的在乎是什么。他大可以直接把徐子铭的牺牲当作是立下反誓的代
价,大可以将那些代价和对他的恨意相抵消,远走高飞不再和徐子铭有一点牵扯。
但是他留下来了,而那些莫名的情感逼得他快发疯。
深吸了口气,带着思绪乱七八糟的脑袋,晏臣还是出了门到医院去,有些事情暂时讲不明白,也许等一段时间过去就好
了。徐子铭也是死脑袋一个,不让他自己想通,他说再多应该都只会被当作放羊的小孩,一次次地被原谅,但是说的话
始终都被认为是谎言。
到了医院还没走到病房,迎面就看到正不知道在咆哮什么的阿前和一脸无可奈何的西咸。
阿前一看到晏臣,立刻气冲冲地快步走到他面前,将一张纸砸在他脸上劈头就大骂,「妈的,你又对他说了什么是不是
?!」
晏臣感觉不妙,没心情回骂阿前,赶紧把白纸拿到眼前看。是徐子铭留下来的,前面写了「学长」两个字,然后似乎就
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只写了「谢谢,再见」。
冲到病房里,徐子铭的床位已经空了,阳光照在他的床单上,好像从来都没人住过一样,确实的「消失」,连一点痕迹
也没有留下。
「怎么会……他、他到哪里去了?」惊愕过去,剩下的只有疑惑和惊慌无助。
阿前抢回那张字条,粗声粗气地咒骂好几声,「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刺激到他?」
晏臣霎时之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嘟哝着摇头,「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他会突然就这样不见啦!」阿前看着只上寥寥几个字,忍不住气红了眼,「干,谢什么再见什么,像在写
遗书一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晏臣还来不及去消化,一听到「遗书」两个字立刻就激动了起来,「你们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
的伤还没完全好……」
「早说过不能让他再见你。」阿前握紧了纸条,冷冷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晏臣看了眼阿前又看了眼西咸,皱起眉头有点不知所措,「说我可能是……喜欢上他了……」
这下惊讶疑惑又不知该做何感想的变成了对面两人。
本来以为晏臣对徐子铭态度的软化,会让这个奇怪誓言告一段落,可是为什么反而会越变越复杂?
晏臣再次望向空荡荡的床铺,向他们问,却又像在喃喃自语,「我到底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徐子铭的电话关机,晏臣每隔五分钟就打一次,恨不得遇上他刚好开机的时间,打了几天以后号码就变空号了。像是下
定了决心不再被找到一样,哪里都没有留下线索,又或者该说,没有人可以真正去掌握徐子铭的一切。
仲介所那里的人随着他离职也断了他的音讯,徐子铭平常的交友之广阔让晏臣吃惊,但是那些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知
道徐子铭的所在。晏臣这才猛烈害怕地惊觉徐子铭是个多不在意自己的人。他活在这个世间,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仲
狂的幸福」,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些微痕迹,处处都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如果要就这样说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似乎也找不到他存在过的证明。每次想到这里,他就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徐子铭总
会朝自己露出的那个无奈的表情和包容的笑。
阿前像是真的动怒了,对徐子铭也对晏臣,所以什么搜寻活动都没有通知他,和他也没什么往来,只偶尔他到Hoca去打
听消息,阿前会叹口气象征寻人的失望。
一开始的惊惶失措过去,剩下的只剩无限的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渐渐转好的气氛,会在他说出那些话之后全部都
断了头。他真的努力反省自己做错的事情了,也很努力想理清自己对徐子铭的感情,但是为什么他会离开?徐子铭应该
还是爱他的,但是为什么他说他应该是喜欢他的之后,他却反而逃开了?
是的,是逃开。毫无预警,或者说徐子铭在听到自己那样说之后就下定决心偷偷走掉了,不留下一点痕迹,连学长也一
起瞒了,蒸发一样地消失。
以前他不是就算伤害了徐子铭,他也会坚决待在他身边吗?不是为了他的幸福快乐,他可以牺牲掉自己吗?为什么偏偏
这次,他就这样走了?在自己或许可以回应他感情的当头走掉了?
有一次在Hoca坐在吧台前他忍不住问了不搭理他的阿前这个问题,问为什么徐子铭要走,阿前重重放下手中的大啤酒杯
,冷冷说:「你不知道?你真的喜欢他吗?」
他真的喜欢他吗?他这次不敢再用「不知道」来当答案。如果那些担心、想念、气愤、无助、心痛、和无以名状的情感
都涨满在心上,他只能用想赶快看到他来回应。
找得越久,希望越渺茫,他就越焦急越慌张,他害怕原本对徐子铭已经不算深的熟悉会随着时间就这样流逝,就这样抓
也抓不到徐子铭在脑海中淡薄的印象,到最后只能剩下记忆中那遗留的恨意所左右的、轻微病态的执着。
在浅眠的半夜有时候会突然惊醒,然后不停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无助到最深处的时候就会鼻酸,那是最深沉的不
知所措。他连掌握自己的感情都有问题。也许是抱持着恨意太久实在是太孤单太寂寞的一件事了,他现在只想赶快找到
徐子铭,安定现在游移不定的心。
怎么样都好,只要徐子铭再像以前一样看着他,只看着他,然后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
他对徐子铭的一切实在太过模糊不清楚,寻人的动作不只没有进展还一点头绪都没有,除了拜托在相关机关工作的人帮
忙找人之外,他只能开着车在城市里闲晃,一边失落地希望在人群之中可以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一边拼凑记忆中所有
的徐子铭,和所有的天与。
西咸一直念他,说他没有计划乱奔乱走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心想躲开他的徐子铭,但是除此之外,他又该怎么做呢?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