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已经无法祛除寂寞。
于是,他与每一个不认识的人上床做爱。
自责,已经于事无补,他必须被惩罚。
于是,他与许许多多性癖相异的人做爱。
日复一日的,他的脑中忘了黎树昌的脸,淡去了父母死亡的面孔,只有在很少数的时间里,他会想起。然后,就再去找
人,在床上像野兽一般地舔舐着伤口,将它盖起。
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了。
但今天的这场会面,带给了他更大的冲击。织田的话,掀开了他细细包里起来的伤口,而那是他希冀遗忘的。
更可悲的是,被他这么一说,才不得不正视:原来,他从未遗忘……。
看着织田的眼,那是绿得令人心醉的眸,有如初生嫩叶。但此刻,他见到的,只有织田瞳内,那流泪的倒影。
那是他自己。
全身的力气在时间迅速地流失,他流着泪,毫无反抗意志的坐着。
大概是知道今天的这场会面,令他精疲力尽。织田温柔的将他扶出浴室,坐在床上。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是叶正云一直想问的。
拨开他额前的发,此时的织田是那个在做爱时极尽温柔的人。
「你的伤口太深了,里头都化成脓血了。想要好得快,就要动刀把脓血放掉,虽然很痛,但是很有效的。」
「你没想过我会痛死吗?」
「我相信你挨得过去的。」
「………」长长的沉默,正云闭上了眼,手拉住了织田的衣角。
「抱我。」平静的看着他,织田不语。
「只要……抱着我就好,我……不想一个人。」他累极了,身与心都是。渴望一个人在旁边支撑着他,而现在,身旁只
有织田。
织田先是微蹙着眉,然后才下了决定。
他脱下了上身的衣服,跟着也为正云解下了身上的束缚,然后把他抱在胸前,两个人就这样肤贴着肤,在床上依偎着。
『这是…他的味道……。』
正云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在那血肉底下,传来了心跳声;鼻间闻到的,是混杂了古龙水与织田体味的独特气息。两人之
前已经有过许多次的接触,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但今天再次碰触,似乎有点不太一样……是了……因为心头的冰碎了
,混杂了痛苦与悲伤,但…感情,似乎开始缓缓流动了…时间,也开始走动……从那个冰冷的雨夜动了………
第六章
提着简单的行李,叶正云回到了老家。
在去过黎树昌的婚礼后,他发觉,一直逃避的过去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扑了上来,他再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必须面
对心底最深处的伤口。
因此,他向K请了假,然后南下,回到了家。
仍是熟悉的道路,转角的地方,有一家杂货店,再走个一公尺,可以看到一家早餐店,从前上学时都会在这里买早餐带
到学校吃的。再往前的人家,院子里养了条狗,每次经过时就会狂吠起来……听到狗的吠叫声,他笑了。
身体虽然熟悉,但心里却有种陌生的感觉,似乎……自己已经数十年没回来似的……明明离开还不到一年时间呀!他走
到了家门口,看到了这个从小住到大的家,如今铁门深锁,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一丝人的气味。
最后一次来,是约莫半年前的事了,那时看到的,是一楼的客厅里设了灵堂,上头摆了父母的黑白遗照,在黄菊花装饰
的牌板后面,隐约可以看到露出的棺木一角……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心里又是一痛。他走到门前,轻轻的触碰着锁住的
铁门,心里百味杂陈。
「正云,你是正云厚?」混杂着国、台语,隔壁走出了一个穿汗衫的老人家。
「陈伯,丢啦(对啦),我是正云。」他以台语应对着。
「你是跑去哪里啦!你父母过身啊你栽某(你父母过世了你知道吗)?」这个与叶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从小看着他长
大的长辈气急败坏的说着。
「我栽(我知道)。」
「你栽(你知道)!你栽哪某等来拜(你知道怎么没回来拜)!」听到这边,陈伯更生气了,扯着嗓子就骂了起来。
正云任他骂着,脸上的表情始终放不开。
「你底家蛋我(你在这等我)!」叨念了一堆,陈伯气呼呼的看了他一眼后,踩着拖鞋往家里走去,再出来时,手里拿
了一个牛皮纸袋及一串钥匙,用力的往他手里一放。
看清了手上的是家里头的钥匙,正云惊讶的看着陈伯。
「你厝的敏件(你家的东西),稳都帮你收起来啊(我们都帮你收起来了),地契、房契拢底唉抓落啊来底(地契、房
契都在纸袋里头),你点点。」摇了摇头,似乎是交代了这些后,就没什么好说的,陈伯转头就走。
「陈伯,我爸妈……」他们葬在哪里?听出了他想问的,陈伯又进到屋里,拿了一张单子出来。那赫然是一张灵骨塔的
广告单。
「底这间啦(在这间啦)!你去门来底唉人都知(你去问里面的人就知道)。」像是感伤,陈伯垂下了眉目,垮了肩,
喃喃自语的说着:「鹰骤想你(他们很想你),去看鹰马厚(去看他们也好)……」
拈着这张广告单,不住飘扬,不知是风的吹拂,还是他手的颤抖……。
决定先来见见父母,于是他来到了广告上的地址,问了管理人员,调出资料后,知道父母的遗骨所在,就跟着人员来到
塔内。
「就是这两个了!」管理人带着他找到灵位后就走了。
确认了上头就是双亲的名字,他的眼眶红了。
「爸…妈…」想着眼前这两个小小的骨灰坛,里头竟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曾经,他们会说话,会动,会笑,会生气,自
己还曾被其中一人吼着:我没你这个儿子。
但如今,他们却待在这小小的坛里,再也……见不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不希望变成这样的……」在心中,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对不起,却总是开不了口,一直想当面
说的道歉,终于在父母面前说出来了,只是,这样的道歉,是不是来得太迟了?闭上眼睛,泪水在脸上流着,寂静的建
筑内回荡着一声声的对不起……好不容易祭拜完父母,步出了灵堂,外头耀眼的阳光刺得他哭红的双眼睁不开来。
也许是哭得太久了,他头痛的倚在墙上,一阵阵的疲累感涌上全身。
「先生,没事吧?」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走过来,撑着伞为他遮去阳光。
「我没事。」「那边的树荫底下有椅子,我扶你过去那边坐,好吗?」不知什么缘故,她竟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
如此关心。
仔细看清了她的脸,不知为何,总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因此,他回答:「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两人就这样亦
步亦趋的走到树下坐着。
大概是看到了他的眼睛红肿,女孩走向洗手间,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条沾湿的手帕,递给他说:「敷在眼睛上,会舒服
一点。」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令他觉得很不自在,但看到了她的笑容,正云便伸手接过手帕,依言照做。
「你是来祭拜你父母的?」女孩问着,声音轻柔,有着稳重。
「对。」
「我是来这里祭拜我姑丈一家的。」
「一家?」听到这句话,他拿下了眼上的手帕,好奇的问着。
「对。我姑丈、姑姑、表姐,一家三口。他们几年前搭飞机出国时,遇上了空难,全家都过世了。」她看着前头的建筑
,在那里面摆放了许多骨灰,里头也包括了她所说的姑丈一家人。
「今天是他们的祭日,家里只有我有空,所以由我来上香。他们的骨灰,原本是放置在另一家里头的,但那一家管理不
好,所以我们便决定把他们迁到这里来,希望他们能住得高兴。」
「死去的人,也会有感觉吗?」高兴?死人也会感到高兴?他不懂灵异之事,也不明白死后的世界,但仍是好奇。死后
,仍会有喜怒哀乐吗?那爸妈呢?他们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吧?
「当然,仅管我们感觉不到他们,但他们仍是关心着我们的。」
「你见过?」「见过!我表姐就曾经出现救了我一命呢!」女孩这样说着。
想起了过去常做的恶梦,梦到父母全身血淋淋的责备着他,正云就不自禁的说:「那么,也许我爸妈是恨我的吧!」
「你父母不爱你吗?」
「我是他们的独子,从小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他们爱我,几乎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地步。」他义正严词的反驳。爸妈
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那你怎么说他们恨你呢?」女孩回问。
「因为……我做了件事,令他们失望,颜面全失,最后还抛下他们不管……辛苦养大的儿子这样对他们,他们会不恨我
吗?」不知不觉地,他说出了自己的心情。有时候,一些心事无法对亲近的人说,但对着陌生人,却很容易开口,因为
彼此不认识,反而没有负担,说过就好。
「你以前没犯过错吗?」女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怎么可能?」
「你父母都原谅你了吗?」
「仅管犯错时,他们都会生气,有时候捉起棍子打人,但最后都会原谅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发现他做错事时,提着
棍子打人的情景,叶正云怀念的笑了。
「你爱你父母吗?」
「当然。」那是他的双亲,怎能不爱?若不是因为爱他们,心里的自责又怎么会这么深?」那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他们
?」女孩的脸色带着肃重。
被这话一讲,正云不禁震了一下。
污蔑?他从没想过污蔑自己的父母。
「你说你是独子,可想而知,你爸妈一定是把所有的关爱都放在你身上,就算你做了错事,生过气后,还是舍不得你这
个儿子的吧!爱你都来不及了,又怎么可能会恨你呢?你说你爸妈恨你,不是对他们的污蔑吗?」
「可是,他们……总是在梦里,说我不应该抛下他们,让他们死去……」
他有点恍惚。
「只要是爱孩子的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的,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不是有『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这句
话吗?只要儿女过得高兴,父母就很欣慰了,怎么可能还让自己的孩子痛苦?我想,他们应该早就原谅你了吧!」
「他们……?!」被她这么一说,脑里的迷惘顿时散去。
「……儿子一离开,两个人都不对劲了,平时也恍恍惚惚的……」这是他看到父母灵堂时,邻居说的话。
「…鹰骤想你(他们很想你)……」这是陈伯说的话。
「…他们应该早就原谅你了……」这是女孩说的。
是啊!父母所期望的,不过是见到自己而已。尽管当初信誓旦旦的说不认自己这个儿子,但离去后,他们是想念自己的
,心里其实早有了妥协吧?怎么可能恨呢?父母对自己,只有爱啊!他们向来只希望儿子快快乐乐的,只要自己皱了皱
眉,都会令他们心焦,又怎么可能会希望自个儿的孩子,生不如死?他们不会要他做什么赎罪、补偿。那常是子女自觉
对不起父母,所做的功夫,父母想看的,不过是孩子的快乐与幸福……
不过是希望我快乐与幸福呵……心里最深的死结,就这样缓缓松开了,胸口满溢对父母的爱,令他感觉双亲好象就在身
边,将他从黑暗的深谷里拉了上来,回到了有光的世界。
女孩悄悄的离开了,留下他独自坐在椅上。
阳光透过树间,筛落在他身上,晶莹的泪水从掌缝中流出。
打理完老家,打开台北家门,是一个令他惊讶的人在等着他。
「你来了……」正云见到黎树昌就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就像那天夜晚,那天说要跟他分手的夜晚。
一样是刚从老家回来,一样是坐在沙发上,一样的姿势,等着他。
「正云……我……」黎树昌也不知要从那里开口。
两人之间只是令人难堪的沉默,最后是正云打破了这局面。
「我去帮你拿点喝的。」拿了几罐冰箱里的饮料,放在他的面前,正云也坐了下来。
「你来有什么事吗?」奇异的,当初在婚礼上见到他时,心里那心痛、背叛的感觉还是有着……但已不再那样痛彻心扉
。对他的爱淡了吧!因为对他的爱淡薄了,所以恨也就逐渐消失了,他居然可以平静的面对他。
「你那天,为什么要参加我的婚礼?」黎树昌难安的问。
看着他局促的表情,正云突然体悟到他心里所想的。
他以为我是想把他抢回来,要去破坏他的婚姻?
「那天会在那里见到你,纯粹是个意外。我事前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婚宴。」现在回想,织田的刺激疗法,虽然粗暴又疼
痛,却很有效……现在的心境跟那天一比,完全两样。
「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再怎么样,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家在商界上名声也很大,如果让人知道他们
唯一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他们会受不了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得结婚的……可是,你放心,我们私底下还是可以
来往的……」黎树昌急急的说着。
「够了。」后面的几句话,已经彻底的毁了他对黎树昌的回忆。
他的理智可以接受黎树昌的背叛,毕竟,那是正常的,有谁愿意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而遭人鄙视呢?黎树昌不过是逃离罢
了。但他刚刚最后的几句话,却让正云无法忍受,他要的感情,不是这样的……原来,黎树昌并不了解他……。
「正云……?」
「你跟你太太上过床了?」据他所知,黎树昌以前也同他一样,交过一两个女朋友作为烟幕弹,但是始终没做爱。
「……上过了,可是,抱着女人实在很难受,但是,为了生小孩,又不得不抱……」他支着头,慢慢的说着。虽然勉强
和太太做了爱,让旁边的人以为自己正常,但事后他常偷偷摸摸的跑到Gay Bar去,找个男人欢爱一番。每当这种时候,
他常会想起叶正云。
长叹一声,正云明白两人再也不可能了。最起码,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和黎树昌在一起了。
「你回去吧!你太太在家里等你,不是吗?对她好一点,毕竟,她太无辜了……」先生是个同性恋,做太太的,都无法
忍受的吧?
「正云!?」
「我们已经分手了,再谈也没用了,你现在有你的家庭与责任,那才是你该面对的……不要再来了!」
「你叫我不要再来了?你……我知道了,你现在有了别的男人,所以就不想再见到我了,对不对?是那个绿眼睛的?」
黎树昌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对他说这种话,他一直相信叶正云还是爱着他的,但听到这些话,又大出意料。很自然的,他
就想到了婚礼上,织田抱着叶正云的画面。
「织田?织田他……只是个朋友……」要说是单纯的朋友,还真是有点说不出口……毕竟…两个人不知道睡过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