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听了二十几年了。」
「那不一样……」骂他就算了,那些话还羞辱到秦墨曦啊。
秦墨曦没有问下去,默默涂抹药油。
温热的触感在伤处按转,一点一点透进体内,微微的痛、微微的热烫,药油贯有的味道,傅向琰却觉得非常好闻。
「也没有二十几年这麽久……」
秦墨曦的手劲拿捏得宜,甚至是有点舒服的。
「……小时候,我们的感情很好……」傅向琰微乎其微地叹息,话止於此,没有说下去。
背上一个拍击。
「转过来,我帮你揉揉。」
傅向琰依言转过身。
秦墨曦低首,专注地帮他揉散瘀青。
「你不问我吗?关於我们兄弟交恶的原因。」傅向琰轻轻地问,神情带著些微犹豫。
「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的事,不需要勉强自己说出来,向琰,我期待你有告诉我始末的一天,到时我一定认真倾听。」
傅向琰听得心暖暖。
有时候他会不敢置信自己的好运气,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爹疼大哥比疼他多,娘又要分神照顾弟弟妹妹,大家都说他懂事、说他能干,从来没有谁,这麽专注地只看著他一个人
,这样无条件的对他好。
只有秦墨曦。
他从秦墨曦那里得到千般的好,却不知该如何回报他。
秦墨曦是乐笙权贵,庞大的事业应该忙到抽不出身才对,为什麽愿意每天花费宝贵时间来看他?
他是“秦爷”啊,为何会对他这样一个小伙子另眼相看?
傅向琰低头看著秦墨曦,心里充满迷惑与惶然,凝神看他,好像这样就能看出秦墨曦的心思,却越看越沉迷。
几乎贴身的近距离,发现秦墨曦的睫毛非常浓密,就像两把小扇子,随著动作轻轻颤动,一时间竟觉得非常惹人喜爱。
忽然,秦墨曦往他腰侧一拍,贴好最後一块药布。
「臭小子,还满有筋肉的嘛。」以调笑做结。
让他不禁羞赧起来,手忙脚乱穿好衣衫,乾咳两下。
「还有时间,要去茶馆坐坐吗?」秦墨曦站起身。
傅向琰忽然想到什麽,一把抓住他就往内室走。
「秦老板,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傅向琰带点兴奋与雀跃,年轻端丽的脸庞显得神采飞扬。
秦墨曦也被传染那氛围,不禁深感期待。
傅向琰转动墙边的饰品,墙面便转了半圈,露出里面的密室。
「里面都是我的收藏,我从来没让人看过。」他献宝似地拉著秦墨曦进入只属於自己的天地。
密室里没有想像中的闷热,而是经过一番精心设计,适合保存文物字画的特制空间。
分门别类规划成各别区块,主要都是墨宝、字画,文人墨客会有的嗜好,珍贵的古物一定会有,不过在布置得最用心的
一处,放的则是当代的墨绘。
「我喜欢收藏当代名士的画,或是初出茅卢的新手作品,其中有几位的墨绘都是上品,虽然没什麽名气,私下却深受收
藏狂热者的喜爱。」他偷瞄一下身边的人,发现他看得津津有味,好像也很有兴趣。
受到无声的鼓舞,傅向琰更加欣喜地往前移动,朝其中一幅画指去。
「尤其是这一个“寸乐”,是新生代中最有才华的一位,下笔栩栩如生、如置其境,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抢到他春夏秋冬
中的夏绘,另三幅则是被一富商所得,听说少了这幅夏绘让他气得跳脚呢,哈哈哈!」傅向琰言语间有掩不住的得意,
说到後来还哈哈大笑。
「是我。」
「哈……呃,你说什麽?」
「气得跳脚的那个富商,就是我。」秦墨曦笑得阴恻恻的。
傅向琰笑脸骤收,深感不妙。
「……呃,现在收回前言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秦墨曦说完倏然掐住他。
傅向琰哇哇大叫。
「向琰。」秦墨曦眼微眯的模样恶狠狠的,启口却欲言又止。
「什麽?」
「我要那幅画。」向晚辈要东西似乎让秦墨曦难以启齿,耳根都有些红了。
「为什麽要给你?」他坏心地反问。
秦墨曦一向冷静自持,与他对话间也都隐含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像这样窘著一张脸说话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不趁机反
将一军就太可惜了。
「臭小子,少了那幅画可是害我气好几天,睡都睡不好!」
想像那个画面,傅向琰噗地一声笑出来,让秦墨曦的脸更红,恼羞成怒地加重手劲。
「说,你给不给?」秦墨曦豁出去了,也不管自己的举动多孩子气,反正不凑齐春夏秋冬的话,他今晚又要睡不著了。
「给,我给,哈哈。」傅向琰边笑边乾脆地应允。
无论秦墨曦向他要什麽,他都会给。
因为秦墨曦给他的好,是什麽都比不上的。
可是秦墨曦的孩子气真的太难得了……
「给你,可是要放在我这里,你想看时就可以来看。」傅向琰补充道。
「不想给就算了。」秦墨曦被耍弄,神色先晴後雨,气恼得转身就走。
傅向琰急了,匆匆追上去。
一出内室竟然已经看不见人,赶紧跑出房间,在回廊上拉住秦墨曦。
天空飘著雨丝,吹进回廊里,两人都感到微微的凉意。
「我只是逗你玩的,夏绘你拿回去吧。」傅向琰小心奕奕地开口。
「从来没人敢这样玩我,向琰,小孩子要知道分寸。」
秦墨曦明明说过对等,此时却又划分彼此的辈份。
「我不是小孩子。」傅向琰不高兴了。
「但我是你的长辈!」秦墨曦放不下颜面,任何人都不能压到他头上去。
「我根本不想把你当成长辈!」他激动地大喊。
这无疑是大大的不敬,对长辈说这种话,等於是打了他一巴掌。
「傅向琰!」秦墨曦眯起双眼,语气里浓浓的警告。
傅向琰脸上满满的不甘心。
「不要我对你好一点,你就爬到我头上去了,你自己反省一下,我要回去了。」秦墨曦用长辈的语气如是说道。
「我不会反省的。」他倔强地回嘴。
傅向琰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让秦墨曦神情变得严厉。
傅向琰眼神黯淡下来。
「是你说要对等的,是你说要听我真正的声音,之後还百般的对我好,你让我相信这些都是真的,结果都只是好听话而
已,如果你只是要一个听话的娃娃,那绝对不会是我傅向琰!」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想要我让步到什麽程度?」秦墨曦拽起傅向琰的衣襟,情绪完全失控,全身抑不住地颤动
。
「我……!」
两人拉扯之间,傅向琰脚下一跘,失去平衡,整个人倒向秦墨曦,秦墨曦一时撑不住,就这麽被傅向琰压倒在地。
然後在火药味最浓,吵得最激烈的当头,发生了最尴尬、最让人手足无措的状况。
凉凉的雨雾中,最温热的是两人意外贴合的唇瓣。
傅向琰赶紧起身,应该要道歉才对,他却什麽也说不出口,看秦墨曦连耳根都红了,他想他一定是气坏了。
他伸手要拉秦墨曦起来,却被一掌拍掉。
秦墨曦看也不看他,自己起身,转身就走。
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吵架、莫名其妙地亲吻,然後莫名其妙地分离。
傅向琰有些怅然若失。
摸了摸尚带馀热的嘴唇,心里有些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浮动著。
心口,为什麽热热的?
东床有缘无份(七)
绵细的雨下了数天。
午後,傅向琰撑伞走在街道上,独自巡视傅家产业,心却不在上头。
从那天争吵过後,秦墨曦就没再出现过,他以为很深的情谊,对秦墨曦来说竟是如此容易舍弃……
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够专注地只看著他一个。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不间断地想,满脑子都是秦墨曦的身影。
一开始,他觉得先不见面也好,因为那个意外的亲吻,让他一想到秦墨曦就有点心跳加快。
隔天,整日没看到秦墨曦,让他做事都无法专心,心里不禁生气,气秦墨曦气量小,一点小玩笑就跟他翻脸。
再隔天,他一整天没出门,坐在床上,频频看著房门,等那个爱面子的年长男人上门,对,就是稍微大他那麽一点那个
姓秦的男人,他就是不想称他为长辈,就是这个辈份害他们争吵的。
然後是昨天,他怅然若失,那个无消无息的人,难道真的不想理他了?还是他找到别个更让他欣赏的人,成为别人的忘
年之交了?他胡思乱想,脑子乱轰轰的,想到他对别人好、对别人笑,心里就觉得惶然、觉得害怕,担心会失去……
今天早上起床,他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办了,那扇门还是一样没有动静,他想,如果他登门找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见他
?
其实他也不一定要对等,如果那个人坚持长辈的身分,那就让他当吧,要对他恭敬、不能逗他,甚至要他叫他秦爷,都
没有关系,只要他回来。
只要他回来他身边。
最後,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麽要茶饭不思地想著他?自己是不是过度重视那个人了?
问题的答案至今无解,只因为每每探及,就觉得心口发热。
现在,他在雨幕中发愣。
想到那天,秦墨曦的最後一句话。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想要我让步到什麽程度?”
让步?他并不想要他这麽委屈呀……
他对他很好很好,所以他也想要对他好、想要他开心、想要他用温暖的眼神看著他、想要……
……想要……什麽?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傅向琰迷茫地喃喃自语。
手指不自禁地抚上嘴唇,好像到现在都还有馀温似地。
他闭上眼睛,著迷地回味那份触感……
他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点……欢喜?
傅向琰倏然张眼,双颊飞上两片红云。
自己在想什麽,别想了,别想了。
心虚地东张西望,怕有人看见他一脸蠢样。
下雨的街道上比平日少了很多人,路旁的店面里也多见空閒,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忽然,右手边药铺里的人引起他的注意。
药铺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成熟稳重,不过年纪应该比他小;女的个子娇小,十几岁的年纪吧,从两人的互动中
可以看出互有情意,他之所以特别注目这对小情侣,是因为那名女子越看越眼熟……
真的,好像在哪看过……
啊。
傅向琰想起来了,并为自己遗忘这名女子感到汗颜。
秦茹儿,差一点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就连想起她的此刻,他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问她秦墨曦的行踪。
顾不得可能会有的尴尬,他走到药铺前收伞踏入。
「秦姑娘。」
秦茹儿鲜少出门,听见竟然有人叫唤她,疑惑地转过头。
「……啊,傅公子。」她瞠目结舌,非常惊讶有此巧遇,身边的男人听见那个傅字,脸上的笑意微僵,神情好不自然。
气氛果然僵硬起来。
「这位是李彻李公子吧,久仰大名,常听秦老板提起你。」傅向琰拱手作揖。
秦茹儿闻言羞红了脸,李彻更是惊讶。
「爹、爹真是的,都和你聊了些什麽啊。」
秦墨曦和傅向琰走得近是人所皆知的,可是秦茹儿想不到爹会连她和李彻的事都和傅向琰说,到底说了多少真是羞死她
了,爹都不怕尴尬的吗?
「啊,我才是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傅公子。」李彻回神後,赶紧拱手回礼。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寒暄话说了不少,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
「傅公子是来抓药的吗?」终於,秦茹儿打断两人,直扑主题地问起。
「不,只是路经此处。」傅向琰礼貌地笑答,话说得乾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茹儿两人等著後续,却迟迟等不到傅向琰开口。
「嗯,秦姑娘,那个……」傅向琰语气有几分困窘,硬逼自己开口。
「那个?」
「就是……」
「就是?」到底想说什麽?
两人狐疑地看著他,傅向琰乾咳两声。
「令、令尊,最近是不是很忙?」
原来是要问这个。
「原来傅公子不知道呀,难怪没看你来探望。」秦茹儿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探望?」
「前几日家父淋雨回来後患了风寒,反覆发烧,到今天才有好一点,我和彻来这里就是为了抓几帖补药回去。家父身体
一向硬朗,想不到小小的雨就让他病了一场,几乎都在昏睡,就算醒著也若有所思……」秦茹儿不输其父,说起家里人
也是叨叨絮絮说个没完。
「茹儿……」李彻打断她。
「什麽?」
「傅公子已经不在了。」
秦茹儿一愣,眼前真的没人,还没搞清楚怎麽一回事,又见傅向琰从门口冲进来。
「大夫,给我抓一份补气的药,快!」傅向琰著急地催促。
大夫被其气势吓到,不自禁地把秦茹儿那份递出去,傅向琰一手拿药一手付钱,来去一阵风地又离开了。
这是怎样?
药铺里含大夫共三人,情神呆滞地看著空盪盪的门口。
东床有缘无份(八)
秦府戒备森严,寻常人别说进去了,连在门外鬼鬼祟祟的都会有事,所以傅向琰没料到,自己竟然轻易地被领进秦墨曦
的院落。
「秦爷以前就有交待,若是傅公子来拜访,一定要以上宾款待,可惜秦爷身体不适,否则小的一定准备好酒席迎接傅公
子。」说话者是秦府总管秦福,在秦府做事几乎有一辈子长,等於是看著秦墨曦长大的,身份不同一般下人。
「秦总管无需多礼。」傅向琰礼貌回应,眉心的微皱却显露他的著急。
但是总管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盪起朵朵涟漪。
他没想过秦墨曦会有这样的交待,他也想不到秦墨曦会愿意让他自由进出秦府,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信赖,而他这几日
悄悄埋怨秦墨曦无情的时候,可能秦墨曦正默默希望他上门探看他呢。
傅向琰不禁自责。
「这里是秦爷的房间,傅公子自行进去吧。」说完要告退。
「等等,秦总管。」他叫住秦总管。
「傅公子有何吩咐?」
「我想为秦爷熬汤药,可否为我准备?」傅向琰扬扬手中的药包。
「傅公子,这让小的来就好。」
「不,让我为秦老板做些事吧。」话说完,不禁有些脸红。
「这……好吧,劳烦傅公子了。」秦福慈祥地笑著,点点头,转身去准备。
傅向琰推门而入,秦墨曦还在睡梦中。
阔别数日,傅向琰却觉得好久好久没见面了,人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的心情正是如此。
他看著床上的人,似乎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
「非要跟我呕气,连伞都不拿就走掉,然後淋雨,然後生病,然後也不让个人来告诉我,真不懂得照顾自己。」傅向琰
自言自语,抱怨秦墨曦这个那个,眼里却柔得像水。
看秦墨曦似乎睡不安稳,睡梦中都还紧皱眉头,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为他揉去眉间的忧扰。
平日威严凛肃的虎王,现在成了躺在床上的病猫,原来秦墨曦也有这麽脆弱的模样,让他生起一股爱怜、一股心疼,甚
至是保护欲,如果让秦墨曦知道,又要说他没大没小了。
「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别怪我来得晚啊,我这辈子可没有这麽著急过,还冲回家拿了会让你开心的东西过来,你看,
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和我吵的。」傅向琰掏出木盒子,拿出里面的夏绘摊开,献宝似地放在秦墨曦床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