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几百年的消寂无声,纵然对于修行已臻化界的他来说,也是严酷的考验。
更何况现在他的身边出现一个诱惑。
钟灵是个非常不甘寂寞的傢伙,不管他的心情是兴奋还是低落,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嘀嘀咕咕念叨出来,哪管听他说话
的是神是人是鸟是虫,只要倾吐出来就会舒服很多。
骆焰忧心忡忡地望着反常的少帝,他是不知,钟灵之所以没声音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睡着了。
听到耳边均匀的酣声甜甜响起,骆焰重重舒了口气,真搞不懂他怎麽可以那麽轻松,前一刻还在和自己讨论永恆生死的
沉重命题,下一刻竟然像个孩子般呼呼大睡起来。
有够没良心。
骆焰笑着在他脸颊上轻捏一下,钟灵在睡梦中嘟起嘴咕咕哝哝抱怨两句,一转身抱住他的大腿,压在自己脑袋底下当枕
头睡。
骆焰无奈地苦笑,只好盘膝而坐,这个姿势本是用来凝神静气的,但和一个可爱到极点的傢伙在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没
办法让自己静下心来,阖起的眼睑时不时睁开来望两眼他,嘴角不由自主划出宠溺的笑意。
微笑的祭司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动情,他的眼眸中流露的是神们不可能拥有的期盼与爱意。
他在留守着这份萌芽中的爱意。
他在期盼着期然而至的未来。
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即将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会发生。
而风暴中的每个主角,还都不知道。
第五章
南疆的少帝觉玄治今天一早起床,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急忙唤众人召大祭司骆焰进宫,身边的侍儿却说,大祭司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到南方离宫去主持奉月大典了。
玄治突然感到一阵急迫的心猝:「他到离宫去干什麽?这个男人还是不死心吗?」身边的侍儿知道他又要发怒,默不作
声地站在一边。
玄治陡然之间掀翻了正在进餐的桌子:「把他召回来!我不允许他再提那死人的事情!不许!」
侍儿得到离开的命令,重重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逃出宫殿。只留下玄治在殿中急躁地走来走去,瘦削的身影如狼一般
骏巡着。
「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够让玄冰复活吗?……愚蠢的傢伙!哈哈哈,我不能让他得逞……不能……母后!我要去找母后商
量对付他们,我不能让他夺走我拥有的……他还没有给我想要的……」
钟灵在云轿上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悠悠的晃动已经停了下来,他迷茫地朝外望去,差点大叫起来。
他会那麽惊讶,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帝都那富丽秀雅的王宫,而是被大殿门前、玉石长廊上那成百上千名手持刀刃、气势
汹汹的护卫吓住了。
「怎……这究竟是怎麽了?不是说我是少帝吗?他们为什麽用刀对着我?」
钟灵慌乱地朝旁边一望,发现骆焰已经不在身边,一种遭到背叛的恐惧从他的心中油然而生。
正在害怕的时候,处在重重围困中的大臣刑誉,手握着一柄刀、杀气腾腾地朝他冲过来,待他冲到身边的时候,钟灵才
知道他是来解救自己的。
钟灵一把抓住刑誉的肩膀问他:「骆焰呢,他到哪里去了?为什麽不在我身边?」
刑誉气喘吁吁道:「少……少帝不知为何会知道我们带着您回来,早就在城都加强戒备,我们还未进宫就被拦住,骆焰
祭司已经飞入王宫去找少帝……」
「什麽什麽什麽?」钟灵听得一头雾水:「什麽少帝?为什麽还有一个少帝?」
「此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总之您离开十三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会慢慢向您解释……」
「唉!现在还哪有时间解释?」钟灵急得脑袋都冒烟了,「你快带我去找骆焰!」
「这……」刑誉满脸的汗水,为难地望着远处巍峨的皇宫城牆,「这……微臣只是一个普通人,实在飞不到那麽高的地
方去……」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感到自己的衣领突然被人揪了起来,正坐在云轿之中的钟灵蓦地腾身而起,抓着刑誉的衣襟便把他
带上天空,他想也没有想到少帝竟然和大祭司一样会飞,吓得哇哇大叫:「啊——少帝!您……您怎麽会成仙的!」
钟灵没时间跟他解释,腾身从那些挥舞着刀刃的护卫头上跃过,留下他们在原地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嚷:「这——这——
妖人闯入皇宫,请南后务必小心!」
钟灵带着刑誉落在高高的城牆里面,放下刑誉的衣襟他就急忙问:「南后是谁?是不是他把骆焰带走的?」
刑誉还没从刚刚的震盪中恢复过来,只好匆忙地回答:「南后是当今少帝的生母,骆焰祭司大概是去与她谈判了。」
「谈判?」钟灵更莫名了,「为什麽?」
等到钟灵慌慌张张赶到南后的宫殿时,正好看到骆焰的背影,他一身白衣胜雪,气质悠然,唯一不同是他的手中竟然握
着一把乌黑的长刀,手起刀落,正砍下面前的一颗人头。
钟灵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他,就被这一幕吓傻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骆焰的背后,怀疑自己根本认错人。是不是有人装成骆
焰的样子来骗他?他的骆焰……是个仁慈温柔的男人,他是高洁伟大近乎神性的大祭司,即使自己拥有了永恆的生命,
也绝不会视别人的生命如草木。
芝草仁慈的天性让钟灵很自然地认为每个生命都是珍贵无比的,在钟南山的时候,他和老母曾经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只
爲了挽救一个普通凡人的生命,而今这样的生命却被骆焰毫不犹豫地夺去。
这究竟是为什麽?
骆焰隐约感到他在后面,缓缓地回过身来,他手中的黑色长刀正在滴淌着乌红的鲜血,而他的眼睛里一丝感情也没有。
「少帝?」看到钟灵他波澜不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又变得平静无波。骆焰微微一笑,像是什麽都没有发生般
平静对他道:「你醒了?」
真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麽,他前一刻用刀残杀了一条生命,下一刻竟然就能够对自己若无其事地微笑。
钟灵还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自语,就看到骆焰身后有一名身着黑袍的护卫模样的人提着一把刀朝他背后砍来,他急忙提醒
:「小心!」
没想到骆焰比他的反应还快,身子还未转过去,长刀的利刃便在他手中调转,从肋旁倒插穿进了那黑袍护卫的腹部,顿
时鲜血如注,将他的白衣染得一片血红,还溅到了钟灵的衣角。
钟灵顿时像被火炭烫到脚那样跳了起来,满脸惊恐,可他的恐惧还没完,一双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突然抱住了自己的
腿,一个惊恐万分的声音在身下喊道:「少帝!请少帝饶命哪!叛逆谋位那全是南后的主意,我们……我们从未有过叛
逆之心!求您救我!救我啊~~」
钟灵还未及反应,骆焰的眸中已经闪过愤怒的火焰,他提着长刀的刃柄挑起那个人的下巴,语气冷淡地说:「南后派你
们在觉颜殿外伏击少帝时,你怎麽没有想过请她饶你一命?」
他眸中的视线凛如钢刀,连钟灵都看得心惊动魄,更不要提那个更被他用刀指着的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朝钟
灵的身后缩去。
钟灵实在于心不忍,把他护在身后,对骆焰道:「别伤害他。」
「少帝,你不要被他骗了。」
骆焰说着提刀一步上前,将钟灵推开,冷酷地挥刀,几乎是将那人的胸口一剖为二,从死者血淋淋的胸口流出了黑脓的
鲜血,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他的血液里面涌动。
钟灵吓得目瞪口呆倒退数步,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骆焰的袖口中飞出少许白雾,覆盖在那些毒血虫上面,顿时满地乌血变成了白色泡沫。
「这是南后所伺养的蛊虫死士,他们的大脑早就被毒虫侵蚀得失去人性,什麽都不怕,更不要说怕死了!」
钟灵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慌乱地摇着头说:「不……不,他明明那麽可怜求我的……」
骆焰的眸中掠过一道残酷的光,冷冰冰地说:「他只是爲了侍机接近您身边,将毒虫放在您身上。」
骆焰说着一把抓住钟灵的手,只见他白皙的手臂上面已经隐隐浮现出一条红线,骆焰用刀刃割破自己的手臂,用指尖从
上面沾了鲜血,在红线上面画出道道符禁,封住蔓延的红线。
钟灵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令他如坠地狱,一切都那麽不可理解,就连唯一令人感到熟悉和亲切的骆焰
,都变得那麽冷漠不可接近。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向钟灵袭来,被骆焰捉住的手臂痛得发烫,他想朝后退,他却很用力地抓住自己,眸中的目光异常坚
定。
「南后是南疆数一数二的毒蛊师,少帝您千万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骆焰严厉地警告道:「我知道您已经不记
得之前南后对你百般陷害的事,但不要对你的敌人心存同情……不能!」
钟灵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答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骆焰带着,他想把他推出宫殿去,钟灵却执意不肯,
一把甩开他的手,愤怒地冲他大吼:
「既然你知道,来到帝都会发生这些事情,为什麽……为什麽不早告诉我?」钟灵慌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苦恼至极: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您不能再承受多馀的恐惧了。」骆焰的语气却异常冷漠,「这些事情我能解决。」
钟灵心里的混乱使他来不及体会这句话中,对自己保护、怜惜的意味,他只觉得骆焰是嫌他多馀。
「你能够解决还要我干什麽?为什麽要把我带到帝都!」
「您是少帝,当然应该回到帝都——这里的王位是你的。」
「我不想要!」钟灵激动地大喊:「而且告诉你——我也不是少帝!」
「……」骆焰并不感到惊讶,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你听不懂吗?我根本就不是什麽少帝,我也不该遇到你的!」钟灵激动得眼泪流个不停,「如果我早知道今天的事情
,我还宁可没有遇到你!」
「您在胡言乱语什麽?」骆焰的眉头凝重地紧蹙起来,似乎连他也失去了耐心,「跟随少帝一直都是本司的职责,同样
的,您也不应该离开我。」
「说什麽职责!不过是你们凡人的死心眼而已!」钟灵气喘吁吁道:「倘若我不是你的少帝,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理我
?甚至——甚至还把我当成一条很不值钱的人命,就像杀了这些人那样杀了我!」
他的话让骆焰怔忡半晌,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开口说话,语调极其僵硬麻木、彷彿在拖动一条生锈的锁链。
「是这样的……您是南疆的少帝,本司必须照顾您,如果是其它人的话,不要说照顾您,就连遇到你……都是我不可能
做到的事情。」
骆焰这句话像是一句冷冰冰的忠告,一下子戳进了钟灵的心里。他禁不住打起冷颤来,即使外面的南疆土地是永远的阳
春温暖。
钟灵的心情却如坠冰窖。
他甚至很恨自己为什麽要问出那个傻问题,干嘛要问自己一直都在害怕的事情。
没错啊,他之所以现在能够坐在骆焰身边享受他的温暖和照顾,与他的灵魂没有关係,仅仅是因为他拥有了一个少帝的
躯壳,而骆焰所牵挂所爱恋的也不过是这个躯壳,至于那涌动在壳中的灵,他自己……
骆焰恐怕连知道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我是其他人的话,他不会这麽爱护我照顾我,就连遇到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钟灵伤心欲绝,他的身体颤危危的好像就要跌倒,可骆焰的臂膀却一把将他揽在怀中,不让他触碰到宫殿里任何肮髒的
东西。
这个男人极其霸道、又极其温柔地行使着他的爱情,被宠爱着的人本该感到荣幸,可钟灵心里却一点也不开心。他苦涩
地扯出一个笑,附在骆焰耳边轻声道:「你早知道的对不对,你早知道我不是他。」
骆焰却一脸的严肃:「本司什麽也不知道,少帝您不要胡思乱想。」
「你要让我陪你作梦作到什麽时候?!」钟灵恼恨无比,生气地推开骆焰,却又被他强势地拉回来。
「这不是我的梦!是整个南疆的未来!」
「我才不管什麽南疆,根本与我没有关系!」
「自从你成了少帝,就与你有关系!」
「又不是我愿意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都是天意!」
骆焰的声音如雷鸣般在上方响起,震慑得他半天不能够平静,钟灵感到祭司与平日的温煦平和截然不同了,钟灵的话似
乎也触动了他内心的一些伤痛。
他竟然疲惫地重重叹口气,将钟灵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卷入这场风波,也根本就不
想遇到我,但我们都别无选择……」
「你以为我很想成为不朽之身的大祭司吗?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没有人可以陪在我身边,我不能够对任何
事物产生感情,因为他们终将离我而去。我的命运只能够和南疆的兴亡息息相关。一代代的帝王,他们或仰慕我或讨厌
我,甚至还有人想杀掉我……这些事都在他们死去后没几年时间就淡然了,唯有玄冰的离去像一个恶咒把我紧紧套住了
,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日能够安宁,南疆的国事也随着我的情绪一日日衰败。我必须要给南疆的子民一个希望,而这个
希望只能够借由少帝的归来复活。」
骆焰在叙述的时候,声音不似以往的沉静,但也毫不动容,他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只有靠在他胸前的钟灵
能够听得到他在倾诉时,胸膛间波涛汹涌的情意。
钟灵渐渐的泪眼模煳,将骆焰胸前沾湿一大片,他抬起脸来很无辜地问:「但是……为什麽是我……我做错了什麽?」
「你没有做错。」骆焰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也许正因为你太干净,一尘不染,神才将你赐给我。」
「神?」钟灵很迷茫:「真的是他主使这一切的吗?」
骆焰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但宁可这样想。」
「……」钟灵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他一直解释不清自己怎麽会进入了少帝的身体,但这的确是他与骆焰相遇唯一的可能性。两个陌生人能够在茫茫众生中
相遇的机率有多高?更何况他们都不算是真正的人。
放在以前,钟南山那些天高云澹的日子,钟灵就算再怎麽想也想不到他会来到人间、有这样诡异的经历,为什麽他要从
遥远的高巅坠落人间,只为了完成一场相遇。
「可我什麽都不会做,我成不了称职的人……更不要说成为皇帝。」
骆焰微微笑了,「这你就错了。如果是一个市井凡人的身份,你这样的个性可能还很难适应,但少帝……本就是一个超
脱于凡人的存在。你想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但你不想知道我之前是什麽人吗?」钟灵歪着脑袋,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是个无恶不赦的坏蛋,岂不是会将
你的王朝带向灭亡。」
钟灵的口吻半开玩笑,其实他心里担心的是:如果骆焰知道他连一个起码的人都不算,又该怎麽看他呢?
没想到骆焰却颇为玩味地搭着他的肩膀,问:「你想知道我在做祭司之前是什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