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宇凌心书房。
宇凌心的声音传出:“二弟、三弟,你们回来了。”
“大哥,我们回来了。”
“进来罢…”
宇凌心首先说话对象,是新近收的徒弟──梦幽音。“这一路上,可好?”
“都还好。多谢师父关心。”梦幽音恭谨的比着手势。
欣慰的──“嗯、嗯,那就好。”宇凌心转头对铁、云道:“事办得如何?”
铁毅、云飘对视,苦笑。
“是么──无极散人依旧不愿意出山。这也是意料中事──”
“哼哼!”月心瞳插嘴:“如果,他们的‘好’师父,只是不愿意出山,就好了。”
宇凌心纳闷地看往铁、云。
铁毅默声不语,神色沉凝。
云飘则是潇洒地耸耸肩,像抖开两片沾着的云裳。伸手指着月心瞳。
宇凌心只好再望向月心瞳。
月心瞳则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臭云飘,干嘛指着瞳儿?又不是我搞砸的。”
云飘露出一个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的表情,“哪个混蛋说你搞砸了?”
………哟哟…这个表情挺好。就封作“第三号”呗………月心瞳挖宝般想着。
“不就是你──这个混蛋,指着瞳儿么?”
云飘为之气结,“指住你,可并不代表说是你搞砸的。”
“是么?嘿嘿…”
“嘿嘿什么?”
“这一路上,你对瞳儿凶得很。谁知你有否暗暗怪罪瞳儿?”
云飘差点一度昏厥,“你──”
“可是说不出话来?”
梦幽音听得暗暗抿着嘴笑。眼底是涟漪般不断扩开的倾羡。
而铁毅却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对话,每天总有好几回。再怎么有趣,也不是这么搞法。
更何况,毅隐隐约约察觉某种流势。云的流势──正在飘忽和流逝中的云──无可挽回的。
和云飘一路成长过来的毅,或者比谁都更能探晓飘的变异罢…毅似乎可以感觉到有一种烦躁
的骚动,于云飘的眸,恣意纵横、飙践。只是,毅自己也有些自顾不暇。因之,并没有细
想。只是觉得不妥。好·单·纯·的·觉·得·不·妥。简直没有道理。“三弟的意思是,
烦请月小姐代为略作说明。”
月心瞳理所当然的,“瞳儿当然知道。要你多──”
一旁的梦幽音见状,很快地扯扯月心瞳衣袖。
月心瞳不为己甚,嘟着嘴,放过铁毅一马,转对宇凌心道:“甭说什么要歼魔除邪啦…
依瞳儿看,他们的怪师父,恐怕就是邪魔哩…哼!住那种什么鬼地方、摆什么鬼阵咩…给人
制造麻烦。还神秘神秘的一大堆臭高人的架子。哼、哼。瞳儿敢肯定,他一定是比我还要麻
烦几百倍的大麻烦。请不出他,倒也好啦。不然咧,要是惹出另一个大怪物,哼哼,依瞳儿
看就很不好了。两头小怪物的师父,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喂!你知道吗?”
被“喂”一声叫的宇凌心,犹然含笑听着,“我不知道。”
月心瞳之气愤的,“他们的师父,居然赶我们走耶…要是只有这样倒也还好。因为,了
不起他自去当他的孤僻怪物就算了。谁都有各自的癖好咩…瞳儿也有啊…可是,没想到他们
的师父,居然将为天下人请命的我们,一句话打发掉。你知道他说什么──气死人家了。老
怪物!可恶的老怪物──害瞳儿穿越什么鬼‘暴沙原’,结果一句话就把我们给‘弄走’。
可恶、可恶!‘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走罢!’什么跟什么嘛…你不觉得老怪物很过分
么?啊啊 ̄ ̄ ̄不对,他还有说一句话。勉强再加一句他对丑色女讲的话──‘解开[喜冤
家]的禁制,随我来!’哼!前前后后,两句话二十二个字。而且,重点重点噢…重点来了
喔,他竟然赶我们走,然后留下丑色女哟…真是──嗯 ̄ ̄难不成他亦动了色心不成?真是
老色鬼。咦?可是不对呵,他不是女的么…那应该是她罗…可是………”骆驿不绝,月心瞳
十分痛快地数落。
这一顿说将下来,让在场的另外四个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见识月心瞳“小儿女”情态的宇凌心,也一脸呆愕。他虽还算熟悉月心瞳。但没想到[
香魂]卯起来,却是这么的──呃,这么的“精彩”。尤其她针对[铁·云]而发的冷嘲热
讽,更让人听得耳目一新。要说激赏么,虽还不至于。然而,却的确是………还有这种指桑
骂槐的法子。真是大开“耳界”。………宇凌心只好这么感叹。只是,月心瞳似乎已算“谦
逊”,至少承认自己是麻烦人物。但重点当然是──这世上还有人比她麻烦!
铁毅则是全然的啼笑皆非。………和瞳儿相处愈久,伶牙俐齿的功夫,想必会越发了
得。进朱者赤、近墨者黑。师父他老人家要听到人家骂他老怪物,不知会做如何想?………
就这点而言,真不希望她变成这样子。………
铁毅高速般滑过视线,暗暗瞄了梦幽音一眼。………不希望她也………
云飘则是什么也没说。像是冷锋上的一点雪。冰冰寒寒。
梦幽音正对她的师父,比着手语:“徒儿遭到商映罪的精神禁制之法,幸亏──”
“音音,你干嘛维护那头老怪物?我们都是女孩子,应该组成同一阵线呀…”
梦幽音对月心瞳的发言,真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比着手势,“姊姊,我我我……”
已能理解手语的月心瞳,瞪起一双清灵灵的大眼,“音音妹子,好值得一试呢…”
宇凌心这可有点吓到。他苦笑,紧切插嘴道:“别别!光月大小姐一人,便足以让江湖
人伤透脑筋。已是万夫莫敌、万夫莫敌。千万别再组什么阵线。还请留给天下人一线生
机!”
月心瞳扬扬然,得意至欢。
即便是[侠]也奈这个刁蛮女──莫可奈何呀!
而云飘这时,却猛地一省的模样。彷佛忽然悟得什么思机。
铁毅随即注意到,“小飘,你想到什么?”
云飘迟疑却坚决──摇着头。“没什么。只是个难以断论的推想。还没必要说出。”
铁毅深知云飘洒然之中,带有极深的固执性格,自不多说。
月心瞳当然不做如是想。她又要张口。相信又是冷飕飕的利箭,将掼胸而过。
所幸──这时,宇凌心对梦幽音说道:“对了,幽音──”
“是。师父有什么吩咐?”
宇凌心饶有兴味的瞥了梦幽音一眼,“有一个人,等你许久。”
梦幽音不解。
“有人──等幽音?”铁毅讶异极矣。
“嗯。那人也算是你的旧识。”
“我的──旧识?”
月心瞳立即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嚷着:“难道──是梦姊姊?”
云飘摔了月心瞳一眼。极为不悦的。
铁毅的心,沉了。
──沉到深深的海底──
对梦幽音的焦虑,一下子,幽荡荡,尽数撤去。彷佛残余物的清理,即便扫除一空,还
是有种可怕的污秽气息,于四遭流动。毅宛若堕落天使,直坠向永无尽头的深渊。
痛楚鲜明得犹若刀伤──辛·辣·无·比。
可更多的还是,心口处紧紧纠着、之复杂的东西。
………心痛是为了什么?和“她”不是早已清清楚楚──一,刀,两,断,么?为何要
心痛?心痛的是什么?遗憾?恨意?悲涩?………“她”已经是另外“一侧”的人。一个寂
道灭生的女子。“她”所站的“那一侧”,是这世上最遥远的边境。最·遥·远。谁都碰触
不到。不是么?………这是一道永远不会结愈的伤口?………至少也得是个痂疤。至少总
该………执迷不悟的究竟,是什么?难以缝合的伤势,又是为什么?殇情──情伤。………
一个飞翔于自己的孤独边境的女子。一个绝不寂寞的女子。………为什么不寂寞?孤独而不
寂寞?………也许,始终走不出,是因为不想走出。也许,始终无法愈合,亦是由于其实不
想愈合………和“她”这样绝顶精彩女子的邂逅,怎能容许仅仅存于记忆之中──且不过是
条暗流?怎能!………寂寞来自人的孤独。而孤独并不隶属于寂寞。寂·星·寞·霜。寂
寞,雪一般飘舞于人生。孤独呢?………孤独像是黑暗。无穷无际的黑暗。………一个认清
自己生命深处暗黑的人,还会寂寞么?还会软弱么?还需要坚强么?………“她”不需
要………脑海中,满满是“她”的身影──真的是“她”么?也许是她罢…不!怎会是她?
不会的!………
铁毅眼底的幽音,忽然间,庞大起来。
庞大到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怠滞。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脑海的人,已不再
是“她”?难道,已走出创痛的窠臼?可是,为何依然会心痛?如果走出了,应该不再会因
为“她”而心痛?不是么?可是──为什么?………或者因为怯懦?因为,害怕跨出新步
伐,所以将自己囚·禁·于·旧·伤·口?………心痛是因为意识到一度是那么重要的
“她”,而今居然消褪?因为──某种像是背叛自己的剧烈情绪?因为她的来到,驱离
“她”种下的怆苦………这一切,委实太荒谬………如今究竟怀疑什么?是──不相信她?
自己?还是这份感觉?………或者自己认为这缱绻的感觉,总有一天还是会消逝──何苦害
到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子。更何况,她还这么年轻………只是、只是………所以,不想再在爱
恋的世界底,因为获得,而绝望。这只是逃避的借口?只是在逃避面对自己的真实──和
“她”的一段刻骨铭心,早已被抛却?是这样的么………
梦幽音的心,也沉了。
看到铁毅一听到“梦姊姊”三个字,脸上神情好若扎实的被刺着一刀,瞬间扭曲起来的
模样,梦感到一股天翻地覆的歪斜,兜头罩落──被倾没了。梦姊姊的的确确活于他们之
间。梦无法否认这一点。梦清楚意识到。看着铁毅的痛,梦只觉自己像是也被千刀万剐。痛
得不得了。然后,蓦地,铁毅的视线──基于女性的敏锐,梦感受到毅的心。感动波潮般涌
上。他的眼里,有她。感动像是穿透孔窍的光,千百丝样,彷若从此便可得到新生。然而,
同时却有一股极端诡冽的感觉在作用,像被异物通过所引起的颤悚;梦很不安。非常不安。
因为时间,还有其他一切一切,都在流逝。轻悄悄的流逝;彷佛一对透明翅膀,挥舞、挥舞
着;然后,忽然就被空间底某个浓稠的黯黑,给吸融掉………
梦·确·实·的·惊·畏·着。
宇凌心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笑了笑后,带着四人迈往外头。
会客厅上,一名身着灰裳的男子,背着众人视线,卓然而立。
宇凌心迎前,“韩帮主再度大驾光临,宇某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那人转过身来。一脸柔和线条,彷若初雪之际,从天空飘落的曲线。可是烁于眼缝间的
森冷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给人捣着一记重拳──这人的视线,予人相当大的压迫
感。其人紧抿的嘴,彷若海边石岸的刚锐,看来凛然不可侵犯。
梦幽音一看到这人,陡然,胸口一震,只觉一阵天昏地暗。
而铁毅与云飘则异口同声道:“原来是韩帮主!”
原来这人,便是当今黑道第一【涉寒帮】之主──曾与铁毅一战决雄的韩冲雪!
韩冲雪拱手道:“宇大侠,再次叨扰!铁少侠、云少侠,久违!”
主客一阵礼逊之语,这才坐定。
月心瞳最不耐烦这等交际,早闪到边边自个儿玩去。
“上回帮主亲来,却不巧宇某人正闭关,着实过意不去。不知韩帮主所为何来?”
韩冲雪不答反问:“宇大侠,你又岂会不知韩某因什而来?”
宇凌心莫可深测的笑了。
铁毅和云飘对视,颇是不解。
韩冲雪的目光,忽而落定梦幽音身上。幽明不定。
梦幽音只觉愈发昏眩,险险便要坐不住。
铁毅用柔劲托住梦幽音的身子,轻声问:“幽音,你可是不舒服?”
梦幽音香汗淋漓,要摇头,却又动作不开。只感觉剧烈的头痛,宛如猛兽利牙,紧紧箍
嗫头部;尖·锐!昏眩和呕吐感激荡于胸口。从脚跟底窜起的冷意,刺穿梦体内的防御机能
──关于回忆的防御机能。记忆开始倒流………然而,又是支离破碎。
铁意之担心,“幽音你──”
韩冲雪森森眸光,像是枷锁般安往梦幽音,“梦幽,爹总算找到你了!”
梦幽音一震。
铁毅一震。
云飘和在一旁活蹦乱跳的月心瞳,俱是一愕。
铁毅转头看往韩冲雪。毅甚至听到自己颈骨“叽喀…”作响的声音。
宇凌心却是稳如泰山。看来他早便知晓。情事似乎一如他预料。
梦幽音呓语般,“梦幽?爹?梦幽?爹?梦幽?爹?……”
韩冲雪带走原本唤作韩梦幽的梦幽音。
铁毅趺然而坐。像是躯体内部极深处,被掏空某些东西──失魂落魄。
“这也是大哥收幽音为弟子的原因之一么?”云飘突然对宇凌心说道。
听到“幽音”两字,铁毅稍有反应地动了动身子。
宇凌心用极为赞赏的目光,对云飘道:“三弟呀…你的敏锐,有时可真让人害怕。”
云飘只有苦笑。………和这个新近拜的大哥,相处久了,其实不难发现他其实是个很
“活泼”的人。像是活跃于空气中的分子。只是这么正义凛然的人,有这么一面,又着实让
人难以接受………“大哥好说了。”
月心瞳却是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
宇凌心笑而不语。
于是,说明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云飘身上。
更何况,一开始,月心瞳的眼光,早锁定云飘!
云飘只好摸摸鼻子,担任起解说员的任务。“‘侠者庄’虽非门派,但毕竟是白道精神
领袖。可以相信大哥应该和【涉寒帮】有所接触。所以,大哥已经见过幽──嗯,梦幽姑
娘,也非什么意外之事。”
“身为‘正道’指标的‘侠者庄’,和黑道第一帮【涉寒帮】,有所接触?”
云飘淡然说道:“毋用讶异。虽说‘正’、‘异’两道有别。然则,以绿林盗杰为主体
的黑道,却往往游走于两方。所谓‘正’、‘异’不过是〈邪〉〈魔〉〈佛〉〈道〉等内艺
所作的区分。照大哥行事风格来看,当以‘多一敌不若多一友’为要则,尽力拉拢绿林诸
派。【涉寒帮】号称黑道第一帮,但在经营商号方面,却屡屡遭受【朱大家族】压制;且一
向被武林正道人士视为邪魔一路,诸多行事甚为不便。残酷已极的黑暗第一帮【魔之宗】,
想必亦给与相当的压力。可说三面尴尬,俱不讨好。这么一想的话,韩帮主和大哥有接触,
自是合理。更何况,依我看,韩帮主气度非凡,必不计门派正邪分际。有利者存之,无利者
歼之;乃是绝对现实主义者。正由于他是如此的枭雄人物,去年和【涉寒帮】因其七大护法
草菅人命引起的冲突,他才能容得我和师兄。否则若他仅是视野狭小、睚眦必报的黑道之
霸,又怎可能和师兄以刀会友,传为佳话?!”
宇凌心击掌笑道:“好!有你这思路分明、足智多谋的三弟,大哥寝食必安呀…”
云飘消受不起这等笑语,“大哥,你别老说些让人全身发寒的话。”
“嗯 ̄ ̄瞳儿真不懂你这样说,究竟是褒,还是贬?弄不──明白嚜…”
“怎么说?”
“听起来,这个韩冲雪像是只要没有利益,就会断绝任何恩仇的人。”
“据我的观察,确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