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皇太子忠义仁孝,文武双全,大破西戎,依律擢升圣武大将军,总天下军马事,以安国家。今朕年事以高,不堪重任,即日起特命太子监国,一统朝纲。明日起早朝改为每月初一、十五,平日则由太子领御书房议事,钦旨!”
堂下众臣虽是一惊,却也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今日朝堂之上的诏书虽然简单、突然,但可以肯定背後太子却是早已控制了局势的,眼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很快满朝文武山呼万岁,魏天炽也就这样不小心地被他的父皇“出卖”了一下。
……
当魏天炽结束了当日的议事,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一进门,无霜就扑了上来,连哭带嚷道:“爹,他们不让我去找娘,他们说娘病了……呜……呜……”
“霜儿乖,娘病了要安静休息啊,过几天等娘好了再陪你玩,现在你要是马上不哭了爹就带你去看娘哦!”
“真的?”无霜即刻破涕为笑。
“当然!”魏天炽回来也正是急著要去看无泷,被儿子这一搅和倒耽搁了半晌,此刻人虽在大厅,心却早就飞到暖阁了。
这一大一小正要离去,魏天炽突然发现今日家中有些异样,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全家聚集在大厅里等候向自己报告这一日府中大小杂事的吗?为何只有几个小丫鬟带著无霜在这里呢?平叔、赵天呢?无霁、无霄呢?怎麽都不见踪影了?
到了正心居,却发现那里却是济济一堂,无泷看来还在昏睡,但平叔、赵天、无霁、无霄却都围在暖阁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望著无泷如霜的玉面,个个脸上都是一副担忧、心痛的神色,全然不觉察魏天炽已然进入阁中。只可惜无霜按耐不住,就要往娘身上扑,惊动了大家,自己也被魏平拉住,正一边挣扎,一边哀怨地望向魏天炽求助。怎麽想到魏天炽此刻一心只在无泷身上,无心应付众人,一进门,就挥手让大家都出去,这一下,哀怨的就不止无霜一个人了。
虽然早就知道无泷在府中人缘极好,但今日一见却也让魏天炽出乎意料之外──无霁、无霄两个孩子,平日里一个文才盖世,一个计谋过人,虽然年幼,却也都学得恃才傲物,今日无泷却能让两人牵肠挂肚,可见两个孩子对他是口服心服了。至於魏平,平日一副老好人模样,但殊不知这正是其拒绝他人过分亲近的伪装,自己当年能得其真心相待也大不容易,而赵天则是个豪爽汉子,武功高,性子也直,虽然喜欢结交仁人义士,但一向只对自己忠心耿耿,且与无泷温和幽雅的个性也是绝无相得之处。其实魏天炽哪里知道,经过了昨夜,他们对无泷的武功人品都已是钦佩之至,当作仙子般崇拜了。
……
“无泷啊,无泷!你再不醒来,我可要走了!”
守侯了一夜,魏天炽却免不了要去御书房议事了。无泷却仍沈陷在一片黑暗中──只记得自己对那人安慰的一笑,然後是运功,然後是皇上,然後又是……哎,记不得了,再让我睡一会吧!就这样也很好啊,身子软绵绵的,仿佛塞上一缕飞烟……哦,塞上,有无尘山,有霜华宫,有……娘,还有,还有……魏天炽!对了,是天炽兄……我还有娘,还有天炽兄,不能,不能就这样……可是,全身使不出气力,连眼皮都像铁皮一样沈重……
即使魏天炽尽力提高办事效率,毕竟只是刚刚开始监国,朝中不服气、不合作的还为数不少,能顺利将朝中大小事情处理妥当已不简单,更何况心里还牵牵挂挂,因此,这第二日回来也是午後了。这一日更加怪异,本是午休时间,太子府里除了魏平,往日只有晚膳时才会相聚的无霁、无霄、无霜和赵天竟都在大厅里,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看到魏天炽进门,每个人都想和他说话,却又都欲言又止,大家愣了一刻,倒是魏天炽先开口:“平叔呢?”虽然此刻人多很怪异,但独缺魏平一个就更怪异了。
“在正心居……”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後,相视无言。
“哦,那我去找他。”魏天炽边说边往後院去。
……
“平叔,发生什麽事了,无泷醒了吗?”魏天炽一进屋就发问。
“这……”魏平心里也焦急万分,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咬牙,直言道,“无泷前日去皇宫之前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赏月,吹了半夜的冷风,本是习武之人,神功护体,没有大碍的,谁知遭此变故,竟引得风寒发作,今日如果再不能清醒,恐怕……”
不待魏平把话说完,魏天炽已冲入暖阁,只见无泷虽仍是神志昏沈,静卧不动,脸上却泛起两片异样的红云。待到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抱於怀中,只觉得气息紊乱,伸手在额前一探,竟是滚热烫手。这时,魏平也走进来,看到魏天炽如此心慌意乱,心下不忍,道:“殿下,您也到前厅去罢,如果,如果无泷醒来,我立刻通知您。”
“什麽如果!”此刻,魏天炽只觉得“如果”两字仿佛两把利刃,直戳到自己心底最柔软、最敏感的深处,“无泷马上就会醒的,他醒来若是看不到我,会难过的!”就像要说给无泷听,同时也说服自己一般,魏天炽深情地看著无泷道。
无泷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多久了,却不知为什麽心里总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要试图去适应,不要!外面有人,有人在等你……”有人吗?是的,有人将自己搂在了怀里,好温柔、好安心的,是谁啊?我要看看呢!只这一念,眼前突然闪进了一束光线,仿佛是黑暗的房间里轻轻地拉开了一线窗帘,好耀眼啊!一时无法适应,无泷只是扑闪了一下浓密的长睫,接著又是黑暗,但感觉却逐渐敏锐了起来,身子像被什麽碾碎了又再粘和起来似的,全然不听使唤,却处处疼痛入骨髓……还是不要醒来的好……
虽然只是小小的动了一下睫毛,却逃不过魏天炽的眼睛。“无泷……无泷……我知道你醒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无泷……”抓住可能是最後的唤醒爱人的机会,魏天炽无限深情地在无泷耳边呼唤著。
啊,是天炽兄……他在外面等我呢!有此一念,无泷轻抖了一下,彻底挣开了黑暗的纠缠,幽幽醒来。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平叔,天炽兄呢?啊,正在後面搂著无泷呢!好想对他们笑一下,可是全身钝痛,连动一下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好他们好象并不介意。平叔老泪纵横,半天只会哽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天炽兄更是好笑,搂得我那麽紧,好象我会跑掉似的──我现在怎麽跑得动嘛!
那天余下的日子两人一直保持这个拥抱的姿势,直到第二天,腊月十五的早朝。连夜里两个人也不愿躺下安睡,只是这样靠著──无泷不想天炽离开,却又害怕看到他滴在自己发梢、脸颊上的泪水真的在自己面前落下,尽管魏天炽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
要是很多年後无泷问魏天炽,这一生最幸福的是什麽感觉?魏天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四个字──失而复得!
……
无泷13
第二日早朝,虽然一夜没睡,心里的大石头放下後,魏天炽只觉得神清气爽,又恢复了少年得志的圣武大将军、当朝太子监国所应有的风范。在父皇面前一气解决了清点当年国税和官员考核两大问题,兴之所至又提到开春的文、武举人考试以及与之相联系的人才选拔问题,魏天炽这一番文韬武略尽情挥洒,大殿上满意的可不止皇上一个人,连与上官野同是三朝元老的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杨培云也似乎被这为太子殿下的盖世才华及风范所折服,不断点头,捻须微笑──後生可畏啊!
……
早朝一直持续到正午,下午还是继续御书房里议事,然而气氛与前两日却有很大不同──魏天炽感觉自己办事无论杀伐决断都更容易贯彻,阻力减到不易察觉的地步,这是两天来的第一次,看来是双喜临门了。可是一切顺利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时间飞逝,等到公事告一段落,回到太子府竟是午夜了。哎,无泷该是早就睡了罢?
然而,正心居里一灯如豆。进了房间,魏天炽直奔还亮著灯的暖阁,只见无泷正披衣靠在床上,玉面如霜,似睡非睡,见得自己进来,立刻警醒,轻轻一抖,轻声招呼:“天炽兄……”
啊,还在等我!魏天炽大喜过望,上前欲将无泷似前番抱住,却被无泷轻轻挣开。魏天炽不解,正要询问,只听无泷道:“天炽兄,时候不早了,无泷想睡了,你帮我一下好麽?”说完又是一个招牌的微 笑。
想睡?无泷啊,你不过是担心我白日里辛苦,想让我好好安眠一宿罢!如魏天炽般聪明多情之人怎会不解无泷这小小的借口,当下大悟,也不想辜负佳人的美意──美色当前,更是心爱之人,要自己坐怀不乱也是分外为难。於是,扶持无泷躺下,轻声承诺道:“无泷,还有五日就是腊月二十了,为兄就要去东郊祭祀火神三日,到时我们一同去看梅花可好?”说完,看到佳人带著一丝笑意睡去,魏天炽也径自回房休息了。
连著几日,魏天炽都是晚归,无泷也总是等到他进来,聊上几句才肯放心睡去,两人都分外珍惜这灯下小聚,视为理所当然,全不计较白日府中众人的辛苦──
无泷其实是很好照顾的病人,魏天炽三令五申,自己不在府中,除了平叔,不准任何人接近正心居!等到他回府,夜已深,又是两人难得的私会,也不可能让人打搅。只靠平叔日里往来数次,少少放些风声出来,不过如贴个安民告示,怎麽如得众人意?大家忍得一时,却怎麽耐得长久,只是想方设法到暖阁去问候一下,一时间平叔应接不暇,索性也整日在里面伺候著,只等魏天炽进来才出去,不到前厅来走动了。
“无泷啊,他们要是知道你日里竟是这般莫样,恐怕也不忍心过来打搅啦!”魏平忧心地感叹。其实这几日里,无泷就象晚开的素馨花,白日里任得魏平施针、灌药,只是昏睡不醒,只待魏天炽回来前一刻,却突然有了精神,仿佛要将这一日的积蓄尽情绽放一般,哀豔无比;这样的状态当然不利於身体的修养,魏平时常大摇其头,“不过这样也好,药石之苦,总是不及相聚之乐的……只看你对治疗却也还算配合,不叫平叔难做,平叔也就纵容你这一回罢!”
……
无泷14
“殿下,杨阁老请您过府一叙!”
这日因为明天的东郊祭祀,御书房议事结束得很早,魏天炽正要赶回府去──也该让无霜见见娘了!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虽知刚出得皇宫却又被眼前这家丁模样的人拦下了,哎,身居高位,身不由己啊!
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杨培云,一个平日里唯唯诺诺,却也是朝中唯一敢与上官野正面交锋的人;此刻在他府上,魏天炽很有来者不善的味道──他最厌恶的就是所谓“拜码头”式的结交!但一时不能肯定对方请自己来的用意,也不必轻举妄动。开场的还是豪华的午宴,但在三分猜疑的气氛中倒也能宾主言欢,直到酒过数巡,老尚书似乎酒过量了,竟傲然与太子爷争锋相对起来:
“敢问太子殿下,治大国可是真如烹小鲜啊?”杨培云已是十分的醉态,惟有一双昏花的老眼略略瞟向魏天炽。
似乎是切入正题了,魏天炽也直言应战著:“天炽自幼立为太子,所学皆为先贤治国之道,自是以为天下千秋万世当为我魏家天下,只要做到修身齐家,就能治国平天下。然而近来征讨西戎、代父皇监国、处理朝中大小杂事,才深感当今天下实为多事之秋,外有强敌,内有伏兵!大臣结党营私已成风气,朝纲日益腐败,尤其兵、吏两部实让天炽有针扎不痛,水泼不进之感!”
“好!一针见血!老夫也知外患还在其次,今更有圣武大将军边关屯田之法,十年之内西戎当不在话下!重要的只是内忧,天下承平已久,後继无力,腐败日升,此刻正是需要中兴之主,除弊兴利,去腐生新,力挽狂澜!”说道情动之处,杨培云竟拍案而起。随後略微调整一下情绪,他继续道,“今太子殿下监国,已经看到症结所在,可有想过如何处理?老夫今日可想给殿下推荐一个人!”
“哦?”看来这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魏天炽道,“那可要请来相见了!”
“当然!”杨培云笑道,接著向屏风後面招了一下手。只见一个青年走向前来,在魏天炽面前拜了下去。“臣,吏部侍郎杨煜拜见太子殿下。”抬起头来,一双杏眼毫无畏惧地直视魏天炽,真是个面如冠玉的佳公子、美书生!
“杨煜,今春以弱冠之年祖荫入吏部,半年後的一个月前升任吏部侍郎,杨老大人的末堂么子,对否?”魏天炽从不以貌取人,却不知为何对这个杨煜却一见之下好感顿生。
“臣不以祖荫为耻,但臣能当上吏部侍郎,甚至吏部尚书却不是只凭借祖荫!”杨煜直面太子殿下。
“那,杨侍郎应当已经听到了天炽与令尊的谈话,不知有何高见?”普通的询问的眼神下,魏天炽心中却升起希望的火苗──杨煜,你不要让我失望!“你说吏部尚书,可是想让我吐故纳新?”
啊!殿下知道了!杨煜惊讶於魏天炽的精明,却也不甘心就此服输,挑衅道:“难道殿下不是这般想法吗?昨日商议开科考试时,殿下可是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啊!”
“我的确有意纳新,却还不想吐故!”此刻,毫无理由地魏天炽直觉地相信他与杨煜甚至杨培云是同一条阵线中的朋友,“吏部、兵部的情况只是代表,但是我今日认识了杨侍郎就是将问题解决了一半!明年开春的科考的确是一个关键,只要能搜罗到真正的人才帮助主持大政,那些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忠心老臣又何妨让他们高官厚禄地安度晚年?而若是多行不义之人,有朝一日必会有应得的报应,侍郎大人又怎麽能急在一时之‘吐故纳新’?”对於朝政,魏天炽心中自是早有谋断,一时说得杨煜为自己之短见惭愧不已,含羞再拜而退,心中却已定下对魏天炽一生的追随。目送他的背影,魏天炽也同时起身向杨培云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