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远去,贺敏之立即睁开眼,目光里有种冰冷的古怪,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这些时日以亲情动之,还是阻不了檀轻尘势在必得的决心,想必求他他也不会答允放手。
檀轻尘用罢午膳,照例批阅奏折。到未正时分,见贺敏之仍在大睡,想了想,吩咐小英子跟着,去宫里看看傅算韬,回
禀响马一案。
檀轻尘便装简行,到皇帝日常所居的殿中却寻不到人,小英子问了几个宫女,道正在御花园里看鲤鱼。
立时就有伶俐的,跪问道:“奴婢这就去把皇上叫过来?”
檀轻尘温言道:“不必,自该臣下去拜见皇上。”
一路花木扶疏掩映,走到御花园鲤鱼池附近,远远看到傅算韬正与一个锦衣少女一面说笑,一面丢着鱼食,几个太监侍
立在几步开外。
檀轻尘停住脚步。
只听傅算韬抱怨道:“十四叔越来越放肆,连魏兰亭都不能进宫带朕玩儿了!也不让方太傅教朕读书,换了个龚临,只
会听他的话……天下人都只知道摄政王,朕这个皇帝当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锦衣少女笑着劝解道:“臣妾在家中时,父亲交代,皇上正统继位,摄政王再大,也越不过皇上去,待皇上大些亲政了
,哪里还用怕他?”
说着嘻嘻的笑,明媚娇憨。
檀轻尘回头问道:“这是谁?”
小英子道:“今年刚选入宫伺候皇上的玉宛如。”
傅算韬年纪尚幼,却也选了几个官宦女子入宫陪他玩耍读书。
檀轻尘点头,缓步走近前去。
傅算韬回头拿鱼食,一眼看到檀轻尘,立即放下手,站起身来,软软的童音有些颤抖:“十四叔。”
一旁太监内侍已低头跪倒一片。
玉宛如却甚是好奇,初次见到这位宫中众人谈起即色变的摄政王,却想不到竟是如此人品俊雅。
檀轻尘柔声问道:“你是玉宛如?父亲玉景?江南成州琳琅府丞?”
玉宛如听他说话声音低沉动听,致命的诱惑,态度更是犹如春风拂面,不禁有些脸红,细声道:“是!”
檀轻尘笑道:“拟诏,玉宛如狐媚惑主,干预朝政,赐死;玉景……这些年也没什么政绩,倒是占了不少田地,就地免
官、家产充公罢。”
玉宛如怔立着,这年轻温和的王爷,只一句话,就要了自己的命,毁了父亲的前程。
天崩地裂一般,心头一阵迷糊,已晕倒在地。
傅算韬咬着牙,却一言不发。
檀轻尘抱起傅算韬,道:“十四叔带你回书房,跟你好好说说响马案的正经事。”
笑了笑:“刚才那道诏书,便由算韬亲拟罢,也让十四叔看看算韬的字,写得有多好了。”
一路走着,傅算韬的泪一滴滴落在檀轻尘的衣襟上,终于哭得抽抽噎噎。
檀轻尘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道:“十四叔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曾哭过……嗯,那时在你父皇的太子府中。有
个侍卫待我很好,却被你父皇挑了个错赐死……后来我就去了白鹿山,师兄弟们也都不敢与我多亲近,只一个小师弟不
顾忌这些……可惜他如今长大了,却要跟我抢最宝贵的东西。”
傅算韬神色茫然,檀轻尘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说着用衣袖为他擦干眼泪,叹道:“算韬,别怪十四叔。”
这天杨陆在大理寺后殿翻看卷宗,见贺敏之进来,便笑着闲聊道:“十一王爷的婚期定了,明年二月初十,你知道吗?
”
贺敏之道:“已经听说了。”
杨陆见他神情淡漠,笑道:“这其中的笑话你一定不知。”
“前日十一王爷前往礼部,非要赶着这个月就成婚,仪制司再三说赶不及,十一王爷跳脚大怒,说:我可等不及!便是
我等得及,他也等不及了!”
“吴主事说,当场众人只听得脸都绿了,均说幸亏方家小姐已与他订了亲,否则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名节全无,再也
嫁不得别人了。”
“最后惊动了方尚书,气得亲自把这位贤婿请出了礼部,定下了婚期。”
贺敏之听了,展颜笑道:“十一王爷所说等不及的人,不是方小姐,而是我。”
杨陆不解,却见他未着官服,忙道:“虽说案子已经结了,近来也无大事,但你身为少卿,在大理寺中却是该着官服。
”
贺敏之摇头:“用不着。”
说完跪倒案前,声音平静:“寿王病故一事,内有玄机,实是我主使,由寿王身边的太监小英子动手,以逍遥圆环塞入
寿王腹中,杀了寿王。”
杨陆只惊得飞走了二魂六魄,剩下一魂一魄只看着贺敏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敏之竟笑了笑,容光夺目,缓缓道:“大人,我所说俱是事实,大人不信,可找人开棺验尸。当日因谎称寿王膨症,
逍遥圆环也未取出,想来还在腹中。”
杨陆毛骨悚然。
贺敏之催促道:“此事只宜速办,迟恐生变,请大人这就把小英子提来,开堂细审,寿王案定会水落石出。”
杨陆见他神色言行一如往常端坐公堂之上,镇定明睿,丝毫不似犯下了弥天大罪的人犯,不由得想起睿王一案,贺敏之
也是自己背了昏聩胡判的恶名,方使此案得以重审,心中似有所悟,于是走近前低声问道:“敏之到底有何用意?不妨
明言,相交了这些年,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贺敏之凝视着他,眼神中满是信赖之色,却道:“个中缘由,大人一审便知。”
檀轻尘正在府中书房,偷得浮生半日闲,铺开纸打算写一幅字与贺敏之赏玩。
他右手拇指虽断,左手一笔字却仍是雄健恢弘骨力遒劲,提笔悬腕,正待落笔,檀平直闯进来,气息不定:“大理寺杨
陆求见,说寿王死得甚是可疑,要传小英子去问话。”
檀轻尘也不抬头,淡淡道:“这事的底细你可打听清楚了?”
檀平答道:“杨陆来得太快,属下也是刚刚得知……”
迟疑片刻,道:“是贺敏之自认主谋,还供出了小英子。”
“啪”的一声,狼毫笔重重拍在纸上,晕开一滩墨迹。
檀平额上沁出冷汗。
檀轻尘看着手指沾上的一片墨色,语气却甚是舒缓:“此事贺敏之只怕早已筹划周全,小英子必死。”
檀平沉吟道:“以王爷今时今日之权势,便是他们都供出王爷,也动不了王爷分毫。”
檀轻尘摇头道:“敏之这般作为,不是想害我……小英子残杀傅少阳,为此他早已起了杀心,当日我不让他杀,他为着
聂十三伤重未醒,也就按捺住了,如今聂十三蛟龙入海,他再无所虑。”
微微叹道:“他人虽聪明,性子却坏得很,见我不肯放他走,便来这么一出。既除掉小英子,又给我出道难题。”
略一思忖,吩咐道:“我就不见杨陆了,你叫小英子跟他去吧。”
檀平答应着,问道:“王爷有话要交代小英子吗?”
檀轻尘一笑:“就说,他是个好奴才,本王会记得他的忠心,让他好自为之。”
杨陆不光头疼,心也痛。
从未审过如此难审的案子,其实此案既不难查,人犯亦十分配合,只过堂一次,几乎就已经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只不
过这贺敏之却是自己几年来最为器重的下属,私交上,更是对他关心爱护,视为兄弟手足。
贺敏之对主谋一事供认不讳:“寿王曾因我时常入宫陪伴先皇一事,多次出言不逊,在临州时十一王爷也曾亲眼看见他
与我争执。我见寿王被幽禁,便收买小英子,七月二十六那晚,一入夜就给寿王用了八个逍遥圆环,到四更天见他仍不
肯死,就用馒头塞入喉咙噎死了他。”
一番供词毫无破绽。
再传上小英子,人证物证俱在,小英子又是当日寿王贴身太监,已是摘脱不掉的罪名。
小英子却古怪,看到贺敏之,满眼的恨意呼之欲出,却是咬紧牙关,不肯供出主谋,只说:“奴才天天被寿王责打辱骂
,实在不堪忍受,就对寿王下了毒手。”
贺敏之嗤的一声笑:“你我都是死罪难逃,你不肯供出我来,我也许不了你什么好处,又何必惺惺作态?”
禀道:“大人,小英子狡猾,不动大刑多半不肯老实招供……”
满殿之人只听得目瞪口呆,杨陆叹口气打断道:“今日已晚,暂且收押罢,明日再审。”
贺敏之虽犯下这滔天大案,但毕竟身为少卿,大理寺众人也对他留有三分情面,往牢房去的路上,贺敏之示意要与小英
子单独说话,那几个狱卒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允了。
贺敏之走近小英子,低声道:“是我想要你的命,再说你不供出我来,你家王爷便是众矢之的,你怎么如此糊涂?”
小英子道:“大人忘了自己跟我说过的话?为王爷着想,奴才只盼大人一生平安。只需稍等几日,王爷定会寻到主谋,
保大人无事。”
贺敏之一怔,当时自己一心只想激怒他以备今日只需,不想这小英子对檀轻尘当真是忠心耿耿。
小英子轻声道:“贺大人,我只是个阉奴,却也懂得忠心,王爷曾说过,绝不让我动你。”
却又阴阴的尖声笑道:“除非大人自己绝了后路,王爷再也相救不得,到时小英子定会欢欢喜喜的拖着大人一起下黄泉
。”
贺敏之漫不经心的笑道:“好极,那便这样罢。”
摄政王府。
檀轻尘撑着额,凝视灯盏,道:“虽说急了些,也不得不动魏兰亭了。他是淑华夫人的叔父,当日与废太子过节不小,
贺敏之把这案子端出来,这千百双眼睛盯着,不给他找个说得过去的替死鬼,也救不回性命。”
檀平垂手立着,半晌,低声道:“贺敏之如此胡闹,留着只怕有碍大业,王爷难道还想救他?”
檀轻尘神色喜怒难辨,却淡淡道:“这件事,你让龚何如去找兵部侍郎赵承去办了,三天内务必料理妥当。再去跟杨陆
说,此案疑点甚多,让他仔细看看供词,三日后再审,到时本王亲自去看。你亲自去趟牢里,跟小英子说,咬住兵部尚
书魏兰亭就是。”
微微一笑:“也罢,就当遂了敏之辞官的心愿,这案子结了,他就是想留在朝廷也再不能了……”
眸光又是火热又是冰冷:“干脆就把他留在王府,倒也省心。”
三日后再审,檀轻尘端坐一侧,下首便是龚何如。
此案涉及废太子,朝臣噤若寒蝉之余,私下里却翻江倒海各自盘算了个无休无止,看着檀轻尘恍若无事的表情,心中更
是忐忑。
贺敏之却是轻松自在得仿佛在自家小院。
冲着檀轻尘只是微笑,檀轻尘不动声色,眼底却漾出一丝残酷兴奋的寒光。
杨陆只问小英子主谋。
小英子开始抵死不招,口舌便利,一番强词夺理的狡辩后,杨陆不耐烦听他胡扯,吩咐重责四十板子。
用刑完毕,小英子血流满地,由臀至膝弯尽皆皮破肉烂,流泪磕头道:“奴才愿意说实话,主使之人正是……”
贺敏之原本一直笑嘻嘻的看着,闻言突然打断道:“且慢!我有话说。”
檀轻尘眉头一蹙,几天来心中隐隐的不安陡然尖锐,就像有石子投进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涟漪,心神再
无法宁定。
只听贺敏之朗声道:“我指使小英子谋杀寿王,还有一个原因当日未曾明言。”
一字字清晰无比:“我真名唤作慕容之悯,正是燕亦皇四子。八年前傅少阳破我国家,毁我社稷,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
举座皆惊。
檀轻尘一颗心冰凉。
此言一出,自己一片苦心数日操劳尽付东流,莫说是攀诬魏兰亭,便是自认主谋,在“燕亦皇四子”这个供词下,也显
得不够分量了。
檀轻尘长身而起,再不看贺敏之,只道:“此案关系重大,还请杨大人仔细。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回府。”
众人忙起身恭送。
小英子趁乱忍痛笑道:“贺大人自绝活路,小英子也只得顺从大人心意。”
贺敏之笑道:“有劳。”
待杨陆再问,小英子即刻供出贺敏之便是主谋。
一时人犯供词已全,签字画押。
自此,此案再无可审之处。
初冬的大理寺重狱已十分寒冷。
幸亏杨陆等人吩咐了善待贺敏之,傅临意更是亲自捧了厚厚的丝棉被送进牢里。
入夜之后,贺敏之裹着棉被酣然入睡,睡到半夜,只觉得似有一双眼睛在旁窥伺,极不舒服,朦胧中睁开眼来,却见檀
轻尘端坐一旁,正默默凝视自己。
檀轻尘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个雍容的笑意,半露的牙齿在石壁油灯的青光下,微微闪着雪白的光泽。
第四十三章
贺敏之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这么晚了,舅父还不休息?”
檀轻尘叹道:“我睡不着,有几件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特意来请教敏之。”
贺敏之殷殷劝道:“人活一世,总有不明白的事情。舅父身系天下百姓的福祉,千万不可为了小事劳神。”
檀轻尘道:“怎会是小事……敏之在我心中……”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棉被中,拽出他的手来。
虽说大理寺众人待贺敏之甚厚,从不曾动用私刑,但他身陷重狱,一副黑沉沉的手镣却总是免不了。
贺敏之腕骨修长纤细,肌肤白皙剔透,手腕处已被铁镣压出明显的青紫痕迹来,檀轻尘撕下衣袖,细细裹衬在铁镣里侧
。
问道:“你当真一心求死毫无半分留恋?”
贺敏之点头,道:“那天在白龙瀑我扔下去的药必然是假的,你怎可能带着真药丸赴约?你又不肯放我走,与其几年后
半死不活的受制于你,不如当断则断。”
顿了顿:“慕容之恪曾对我说过,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檀轻尘的眼神大海也似平静,闪着黑幽幽的光,里面却深埋着海啸般足以摧毁一切的阴沉暴怒,忍不住手一紧,已将铁
镣捏得陷入贺敏之手腕中:“你们慕容氏倒是尽出疯子。”
贺敏之痛得一声低呼,冷汗涔涔而下,却轻轻一笑。
檀轻尘惊觉,把铁镣掰开了些,追问道:“聂十三呢?你舍得?”
贺敏之抬眼看着甬道上方的一小片深蓝星空:“聂十三自有他的天地。你们白鹿山的内功心法,都出自佛门一脉,他参
悟深透,对情爱一念已是微薄。我死后,对他得证天道只有益处。”
“缘起缘灭,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勘得破,他更勘得破。”
檀轻尘恍若未闻,眼神执着:“你还为那件事恨我?”
贺敏之不答,却道:“舅父待我很好,这些日子一茶一饭,都悉心照顾。”
檀轻尘摇头道:“你不说恨我,对我下手却从来不曾心软……你这般待我,让我一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