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要将他刻意伪装的强势彻底出卖……
路擎心中纠结反复。听得斐从夕冷冷道,“像你说的,这么多年了,你又有什么立场谈什么够不够?”
他一贯的冰冷,犹如雪山上最圣洁的高峰,睥睨着脚下微不足道的泥丸。路擎双拳攥起,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斐从夕冷冷看着他的反应,道,“你总是这样。不是说要对我‘不计代价付出完整的自己’?哼,却为何一再怨我不懂你?”
路擎渐渐松开攥紧的拳头,嘴角扯出一个笑,“是。差点忘了……你本没有必要懂我,不是吗?”
对……是我忘了。感情上从来都是谁陷得深,谁就注定离地狱更近……
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天,我就成为你的奴隶。
如果说奴隶不会有翻身的一天,是因为主人的爱永不会垂青自己,那么我仍然甘愿臣服于你,即使有人来解救我,我也会先送他入地狱。
只是——
如果有一天我入了地狱,你能否兑现你的承诺?
还是你的心中早已填满另一个人,没有缝隙……
只要在你神圣的心中,留下我的一席之地,那么即使挫骨扬灰,我的魂魄也要化作一缕清风,伴你朝夕。
第15章
“擎。”沉默良久,斐从夕神色疲惫起身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我之间居然出现现在这种针锋相对的局面?你知道,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路擎痴痴望他一阵,黯然道,“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我保证。”
斐从夕终于绽出笑颜,倾身给路擎一个浅吻,“那我先过去了。不然——那头小兽该张牙舞爪了。”
路擎皱眉道,“你真的决定了?”
斐从夕笑着拂开额前一缕刘海,眼中竟有些许凄迷,“认定了。只有这一次——绝不妥协……”
路擎看着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深深明白此刻他坚定的表象下藏着多么彷徨不安的一颗心。他是倔强的,然而这样的倔强在那个人面前,只是不堪一击。
那个人,就是斐从夕的母亲。
那个名叫曲青青的女人,他从小就知道,那是一个异常可怕的存在。
恍恍惚惚回到那改变命运的一年。
他从小在加拿大长大。五岁那年,母亲笑吟吟指着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告诉他,“Lance,这是姨妈。姨妈呢就是妈咪的姐姐,也是Lance很重要的人哦!”母亲拉着他的小手温柔地笑着,他才鼓起勇气礼貌地向“姨妈”问好。美丽的姨妈当时笑得也很温柔,可不知道为什么四岁的小路擎就是没法直视她的眼睛,他甚至注意到,母亲在望向姨妈的时候,平日里总是很温柔地带着笑的眼睛里仿佛也带了点别的什么东西。当寒暄过后姨妈朝门外招了招手,他这才发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家伙,怯生生地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注意到所有人关注的目光,顿时缩回脑袋去,只是一只手还抓着门框不放,好像决意要在那地方生根似的。
母亲笑得眉眼弯弯,摸着他的头笑道,“Lance,去把你的小表弟领过来。快去。”
小表弟?那是什么?跟弟弟有什么不同么?
尽管有些小小的疑惑,小路擎还是乖乖走到门口抓住那只手。那只手比自己的小多了,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似的。一种力量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小路擎神气道,“小家伙,过来过来!”
然而“小家伙”却是偏着头别扭地赖着不肯走。小路擎急了就要用力去拽,这时候听见姨妈唤了声,“从夕,过来。”“小家伙”立马就松了手,乖乖转过头来。
小路擎这才看清楚“小家伙”的脸——像父亲上次回中国带回来的瓷娃娃一般精致又可爱!顿时忍不住回头冲母亲摇手大叫,“妈咪妈咪!你看,这有个好漂亮的瓷娃娃!”另一只手仍不忘牢牢抓着“瓷娃娃”的小手。
当时在场的人“扑哧”笑出声来,姨妈眼里却是冷冷地没什么笑意。感觉到“瓷娃娃”的身子抖了抖,接着自己的手就被用力推开。没想到这娃娃人小力气可不小,小路擎一个重心不稳就跌倒在地,而“瓷娃娃”看也不看他,丝毫没有犹豫地直接跑开了。
真没礼貌!连一句道歉也不会说……小路擎跌坐在地上望着跑到姨妈身边的小人儿。他的身子小小的,也像他的手一样没有骨头似的——要是自己像对待其他小屁孩那样教训他一把,说不定就会把他弄坏了……所以小路擎只能这么气呼呼想着,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若无其事回到母亲身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母亲整日和姨妈呆在一起,而小家伙就托付给了自己。尽管自己的职责也只是陪他说说话,逗他开心什么的——并且多数时候小家伙更愿意一个人静静呆着——小路擎却仿佛觉得自己很伟大:没了他,小家伙在这个地方可就要活不下去啦!
可是这个有着很奇怪的姓名的小家伙,个性也一样奇怪。总爱一个人呆着,不像他,平日里总是招呼着一群哥们跑来跑去;说话的声音也怯怯的,搞得自己也只能轻轻地在他旁边说话,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要把这小人儿的小脖子震裂了似的;另外,这小家伙还非常非常听大人们的话——哼,太逊了!男孩子就该像自己一样,只要在有陌生人在场的情况下卖妈咪一个面子就行!然而虽然觉得小家伙的性格跟自己格格不入,却总是忍不住要偷偷瞧他。瞧他软软的身子,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嘴。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明天就是小家伙必须回国的日子了。小路擎心里憋得慌,半夜里偷偷起来,心里琢磨着要去小家伙的房间里看看他睡着了会不会打呼噜——嘿嘿,再可爱的小人儿,打起呼噜来肯定也很难看……
偷偷潜进小家伙的房间。刚好有月光透进来,可以看清他睡得很沉。小小的脸蛋一点也不难看。相反,长长的睫毛随着安稳均匀的呼吸一抖一抖的,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为什么有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叫他这样普普通通的男孩子要怎么办……
正想得出神,突然间听见脚步声——好像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小路擎当机立断躲进床底下。
噔、噔,噔……是高跟鞋急促的响声,却不是母亲的节奏。小路擎屏住呼吸,听见开门的声音。
近了,高跟鞋朝床这边逼近了。
——床上还躺着小家伙!
小路擎只觉得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准备钻出去,突然听见有人轻声呼唤:
“从夕,从夕——快起来,从夕——”
这不是——
姨妈的声音?!
姨妈似乎在推搡床上传出轻哼的小家伙。过了一小会就听见小家伙含含糊糊的声音:
“妈妈?!”
话音未落,突然小家伙好像变得清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他听见悉悉索索掀被子下床的声音。
姨妈冰冷的声音传来,“走吧。”
走?不是明天走么?
小路擎纳闷不已,听得上方没了动静,不由得竖起耳朵更集中注意力。
姨妈好像很不耐烦,“还愣着做什么?”
小家伙怯怯的声音传来,“可不可以……明天走……”
小路擎在心里呐喊:是啊!明天再走啊!奇怪的是没有听到姨妈的回答,仿佛觉得空气一下变得紧绷,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小家伙又说话了:
“Lance哥哥……我给他准备了告别礼物……可不可以明天……”
心口一热,却在这时听见“啪”的一声——
像是……
——巴掌声!
等小路擎反应过来,他已钻出床底,愤愤地瞪着这个叫做“青青”的他称为姨妈的女人。
姨妈只有一瞬的讶异,很快就当作没有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视线转回刚刚下床还光着脚丫的小家伙。
小家伙捂着脸,眼中闪着泪光。
一定很疼的吧……小路擎仿佛愤怒的小马要伸长蹄子踢出去,突然间窗外投进一束光,像是车灯。就在灯光一闪而过的刹那看见姨妈投来的一记警告的眼神,瞬间,他的身子竟像坠入冰窖中一般,冷得无法动弹。
屋外响起嘈杂的声音。姨妈神色慌乱,一把拽过小家伙的手臂,几乎是拖着他大步出了门。小家伙似乎几次想要回头,却因为要跟上大人的速度而只能一心顾着脚下不至摔跤。
小路擎就这么眼看着小家伙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好一会仍然心有余悸,举步艰难。窗外有争吵声传入耳朵。
有陌生男人的声音:
“曲青青,你这是在做什么!”
有熟悉的父亲母亲的声音:
“是啊青青……我们把铭德请来也是希望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青青,你看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你先冷静好不好……”
更有令他恐惧的姨妈的声音:
“你们都滚开去!让我走!”
……
唯独没有小家伙的声音。
小家伙怎样了呢?
是不是怯怯地抹着眼泪,睁大着无辜的眼睛?他一定害怕极了……
他小小的软软的身体一定哆嗦得很厉害……
他本来就小小的,怯怯的,一点也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活蹦乱跳,遇着这种事,一定一定害怕极了……
可我却没法动弹……
弱小的我也害怕极了。害怕得无法动弹……我多么希望此刻我能够像大人们一样,有强壮的身躯,有真正的勇敢……
我多么多么,想保护你……
泪,潸然而下。
手中,攥紧一只小小的瓷娃娃。
——是那个小家伙留下的……
礼物。
第16章
就在斐从夕与路擎在秘密的书房上演禁忌一幕的时候,杜彻正不依不饶地逼问着他“小没良心”的小跟班。
“你就是小尾巴对不对。”明明是个疑问句式却用肯定无比的语气道出,杜彻已下定决心要逼这个小混蛋说出实话。
“杜少爷——”徐展儒用餐完毕,不慌不忙边擦拭着嘴角边道,“这句话,从刚才到现在,你说了不下十遍。”
“确切说来——”看着徐展儒欠扁的从容姿态,杜彻下定决心一定要沉住气,“是十四遍。”
在与斐从夕的多次较量中杜彻已深深明白,过于激动的情绪常常是争辩中自己处于劣势的主导原因,所以他告诫自己务必保持冷静——首要的一点就是在气度上要胜过敌人。
“明明是十六遍……”徐展儒轻声咕哝着,用恰到好处的,杜彻勉强能够听到的音量。
“是十四遍……话是我说的,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不好!自己已有些心浮气躁了……
“果然——”徐展儒大大地叹了口气,接着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方式小声道,“世上总还是有一些记性不好的人存在啊……”
“刚好”杜彻又听见了。
所以他嘴上不说话,情绪却处在爆发的边缘。徐展儒似乎注意到他抽搐的嘴角,忙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摊手道,“啊!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不要妄想转移注意力!”杜彻没好气地提醒道。
徐展儒只扁扁嘴。
杜彻强行忍住扁人的冲动,“我问你,你是不是从小在圣音福利院长大,十一岁被领养离开那里?”
徐展儒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半晌之后,突然“啊!”一声,面上神情豁然开朗。
杜彻喜道,“记起来了?!”
徐展儒点头。
杜彻激动的心情完全表现在脸上,只差冲上前去掐住这家伙的脖子问声下次还敢不敢间歇性失忆,却听见徐展儒郑重道,“果然是我错了。的确是十四遍呢……”
杜彻原本就不怎么好使的脑袋一下子当机,神经调节系统处于崩溃边缘。
徐展儒好笑地看着他僵硬的表情,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与他的外形不相称的狡黠的光。“彻哥——”
杜彻条件反射般“啊?”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
那小尾巴对自己的称呼么?!
这家伙搞什么?!
杜彻只觉得脑袋乱成一团,就看见徐展儒扶了扶眼镜,抬头望着自己,笑得天真烂漫,“之前逗你玩儿呢!我怎么会,忘记彻哥呢?”
一瞬间心绪归于平静,杜彻怔怔看着眼前正会心微笑的人。
原来真的是。
原本抱着十分肯定的心情要逼问答案的人是他自己,可是当他亲耳听见这个苦苦追求的答案,却突然变得怀疑。
许多事情常常都是这样。
渴望的某种东西一旦被得到,那么人们对于一开始认定的意义就会变得充满怀疑。不但怀疑这件东西本身的意义,也怀疑追求这件东西的过程是否具有意义。
此刻杜彻就有这样的感觉。
明明一开始就认定徐展儒的身份,迫切地希望他承认二人曾经的亲密关系。然而当他真正得偿所愿,却仿佛觉得一片迷惘。
他承认了又怎样……下一步,难道是重叙旧情?杜彻发现自己并没有打算作这方面计划。
甚至说,他是“杜彻的小尾巴”又怎样……时过境迁,昔日的情谊似乎与今后的交往毫无关联。
有时候人们强烈渴望某种东西,却并非因为那件东西的意义。
原因仅仅只是在于——渴望本身而已……
自己,或许只是纯粹希望自己的想法被验证。所以听见了苦苦追求的答案,心中却只剩平静——仿佛觉得这就是结束。
仅此而已。
突然察觉自己的薄情。
杜彻的心冰凉冰凉的,对徐展儒充满了歉意。
他明白,对于这样一个给过他那么深刻记忆的人,理应留下相应的情意来纪念那样一段岁月。
然而心却不由得理智做主。淡薄就是淡薄,这是让他觉得残酷却不愿忽视的事实。
——原来自己,已经在二十四年来只为自己而活的孤寂生活中筑好心墙。
杜彻内心一阵纠结,徐展儒却是不知。他看着杜彻仿佛失落,又仿佛凄凉的反应,只道自己刻意的不相认在某个层面上打击到了这个人,竟一下子慌了神,原先舒展的笑容迅速被阴霾覆盖,又老练地被调适过来。只是脸上虽然笑着,却掩不住一丝焦虑而尴尬的神情,显然是在为杜彻的反应担心,而为自己的恶趣味后悔不已。
徐展儒的变化杜彻都专心看在眼里,心中愈发自责,竟渐渐有些揪心。然而感情这回事,却不是期待它浓薄与否它就能有所改变的。心与心的距离,常常咫尺即是天涯。
“小儒——”杜彻涩涩地唤出这个太久没有唤起的名字。这引起徐展儒欣喜而期待的神情。杜彻喉头愈发干涩,勉强道,“你小子,认了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