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的儿子赛门法语说得比英语还要流利。
亨利虽然思念家人,可是九年后的现在已经很难让他们重返克斯特比了。他们会怀疑怎么自己还是跟以前一个样,丝毫
不老;大白天为何总是蒙着一件大斗篷、戴手套,头顶宽缘大帽,即使天气晴朗。如果要让家人回来,就必须佯装去世
──但是他还没准备好放弃贵族头衔。为了这头衔,他已付出许多代价,现在要他移交出去实在心有不甘。其实他另有
打算,完成之后,才愿意召回家人。
《贵族之血》114 亨利篇之六(吸血鬼)
亨利瞄了一眼骑在他身边的菲力浦,即使心里清楚这位神父罪孽深重、内心诡诈,但一见他的宽阔肩膀和黑色长袍下的
修长双腿,他还是禁不住动了垂涎之意。
从孩提时期他就对男人特别有好感。起先,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找一个父亲般的人物,等到渐渐成人,才明了自己对男
人有欲望。当时他把这份禁忌情欲告诉提伯特,他的尊长一听脸就红了,带着万分困窘向他说,古希腊人曾把这种同性
爱提升到艺术的层次。
「可他们是异教徒!」亨利大声喊着。「而我是循规蹈矩的虔诚基督徒。我的欲望是多么可耻!我想要除掉它!」
提伯特别无他法,只好建议亨利赶紧成家。亨利依言照办,此后,他对男人的渴望渐渐淡去,成为一道旧伤,只在看见
俊俏工人或面貌姣好的吟游诗人时,才会隐隐作痛。可是他从未冲动地作出任何表示。
直到遇见菲力浦。
亨利叹了一口气。此时两人之间的沉默好似厚重的铁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骑在杂草蔓生的小径上,看看四周,天空因
为暮色而变得昏暗,远处阴沉沉的乌云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靠近菲力浦。「我们得加紧赶路了。看样子有暴风雨要来。」
菲力浦冷冷睐了他一眼。「我知道。是我召来的。」
亨利艰难地咽下口水。菲力浦只有在实行强大巫术或者召唤他的主人──堕落天使比列──的时候才会去改变天气。亨
利虽不曾亲眼目睹比列显灵,但也略有耳闻。那是在一个骇人的夜晚,菲力浦以亨利的血和村子里一名小女孩为祭品,
念咒召唤地狱里的恶魔。基于当晚的零碎记忆,亨利从此不愿观看任何召唤仪式。
他脚后跟往马肚子一蹴,策马飞奔起来,朝着克斯特比快速前进,亨利一度觉得他重获自由了。
但这个臆想在菲力浦从后头赶上后,便消失了。两人便这么一路赛马着赶回城堡。在城堡大门前,亨利勒紧马缰,控住
马,好让菲力浦先行进入。体态修长的神父跨坐在俊美白马上,英姿飒爽地奔驰入城。亨利看着菲力浦下马时英气勃勃
,俨然一副男爵大人的派头。
此态势在菲力浦昂首阔步地穿过庭院进入要塞后,反而更明显了。七个月前,他侵占了亨利的房间,声称自己需要隐私
和空间,而男爵的寝室正符合他需求。亨利只好识相地搬到红塔里的小房间,就是当年瘟疫爆发时他躲藏的那间。要是
妻子得知此事,肯定会大感讶异,丈夫竟然如此轻易地投降。殊不知亨利已经好久不曾以城堡主人自居了。
菲力浦的座骑已在庭院里悠哉漫步,亨利才刚下马来。如今城堡里只留两位仆人和少数几名守卫,其馀众人已经离开,
不是为了躲避瘟疫就是畏惧菲力浦,于是亨利只得亲自照料马儿。
等喂马儿吃了草料,栓进马厩里,亨利才走入西翼。他先前花了大把银子整修城堡,先将它拆除至只剩下地基,再整个
进行重建。新建的礼拜堂位于要塞和西翼之间,成为串联两地的通道。虽然这是提伯特的主意,亨利倒也欣然同意。直
到菲力浦住进来前,礼拜堂一直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成就。
亨利步上阶梯,向左转,站在礼拜堂门口。门两侧立着雕饰华丽的大圆柱,圆柱上放有两只压扁的恶魔。三名守卫中的
一位发现他的到来,连忙道问候。亨利看见起草图的工匠和画师纷纷抬起头来。他们的脸和另外两名守卫一样,都挂着
松了口气的表情。
「事情进行的如何?完成了么?」亨利下了阶梯一踏入礼拜堂中殿,就热切地朝左面墙走去。墙上绘有色彩鲜艳、真人
大小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室内光线不足,他无法仔细欣赏壁画的神采;相反地,画看上去阴森又邪恶,摇曳的
烛火时而照在睥睨的骷髅上,时而照在国王那张布满惊吓的脸。
工匠一般不是自夸技法高超,就是抱怨工作辛苦。亨利花费钜资请来的这群画师是由义大利人、法兰德斯人、法国人和
英国人所组成的乌合之众,彼此之间互不关心,只在乎画画与美酒。整个克斯特比境内只有一家酒馆,名为小羊,店老
板就曾抱怨这些人不知检点、通宵喧闹。最后还是亨利花钱赔偿,才堵住老板的嘴。
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个个不发一语垂手肃立着。终于英国人爱德温潘特开口说话:「阁下大人,我们又听见那怪声音
了。」
《贵族之血》115 亨利篇之七(吸血鬼)
亨利转过身来,对着这群画师们皱起眉头。他们以前也提过在礼拜堂里听见怪声音,甚至一度拒绝工作,宣称看见鬼魂
在石柱间穿梭。亨利派了三名守卫陪伴,工匠们似乎也放心不少。闹鬼的传闻理应就此平息。
「怪声音?」亨利连忙问道。「什么样的怪声音?」
爱德温朝四周比画了一下,意指整座礼拜堂。「大人,就像爪子刨抓的声音。我没骗你。本来我以为是老鼠。可是不管
那声音有多大,我们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
其他人也在低声嘀咕着,身子很不安地晃动着。
「是真的,大人。」其中一名守卫也加入谈话。「我们动员每个人去找老鼠,可是一无所获。」
亨利点点头。「那怪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画师和守卫面面相觑。好半晌,又是爱德温开口回话:「是从墓穴里传出的,大人。」
亨利吐了一口气。走到中殿当央,低头看着那两块嵌在地板上的厚长石板。除了形状以外,唯一能够看出这是墓穴的就
只有那些狭长的铜制铭牌,每块上头分别刻着一个年份:一二三六和一三八五。石板下是高德菲尔和提伯特·伊黎的尸
骸。
「那不是老鼠。」亨利对着画师们露出笑容。「难道你们没注意到吗?礼拜堂里的声音会失真。说不定只是某个仆人在
地下室活动而发出声响罢了,听在你们耳里,就像老鼠的爪子在扒抓什么东西……」
爱德温看上去一点不信的神情,但还是恭敬地点头说:「是的,大人。」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嘛。」亨利笑着说。「你们都在这儿作画有好长一段时日了,久而久之就被画的主题给影响。要我
说啊,这里唯一的老鼠就是你们画笔下的老鼠。」
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工匠们往通往西翼的门口走,边走边说:「今天就工作到这儿吧。我已经跟小羊酒吧的老板清过帐
了,他现在可是相当欢迎你们呢,一定早就从神圣岛运来蜂蜜酒和葡萄酒等着你们去享用了……」
画师们一扫心中阴霾,登时变得快活起来。亨利站在楼梯最上阶,预祝他们有个美妙的夜晚,并目送众人离去。最后才
把守卫打发走。他听着嘎扎嘎扎踩过庭院的脚步声,和此起彼落的交谈声渐渐远去。末了,只剩下他一人。
亨利再度走回到礼拜堂里,在身后紧紧关上门。尖顶窗外,一片低压压的乌云凝结在天空,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显得暗
沉。画师们的作画工具躺在搁板桌上:有炭条、承装油画颜料和水的浅碟子、肮脏布块、各种尺寸的画笔和沾满五颜六
色的调色盘。一股夹杂着亚麻和兽脂的怪味与油彩味飘散在空气中。
远处打起闷雷,咆哮似的隆隆作响。亨利拾起一支羊油蜡烛,点燃,端着它在礼拜堂里走动,经过《死之舞》来到祭坛
前。其实他并不喜欢《死之舞》,可是菲力浦坚持要做。这两幅画都是他提议的,却由亨利负责设计并且执行。菲力浦
并不知道伊黎家族的真实故事。他不了解那名灰衣麻疯病患手捧承装鲜血的乞讨碗有何象征意义,也不懂亨利设计的这
幅画和相继落在高德菲尔、提伯特和现在的亨利身上的诅咒有何关联。
亨利伫足在祭坛前。整个祭坛很简单,既无布单覆盖也无十字架,只在一块大理石上放了一片古老的厚石板工艺品,石
板上雕着各式人物和藤蔓卷须纹,皆因风化作用而略显模糊。提伯特说过厚石版其实是横饰带的一小部分,从塞普勒斯
一间异教神殿里搬来的。亨利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东西放到礼拜堂里来,直到提伯特跟他解释爱芙罗黛蒂女神和美少年阿
多尼斯、西芭莉女神和阿提斯的故事,还指出这段神话与基督的复活之间的相似处,他才欣然接受。
「我们是死而复活之人。」他这么告诉亨利。「虽然血液里有致命的病毒,可是依然活着。」提伯特微微一笑,继续说
:「等礼拜堂盖好,要供奉圣拉撒路。他可以当我们的守护神──如果说有家族需要圣徒护佑,那一定是我们了。」
可是亨利替家族带来的不是圣徒,而是一名恶魔。他转身背对祭坛,思忖自己的尊长遇到眼下这情形会如何应付呢。亨
利无法想像提伯特伊黎有任何胆怯或优柔寡断的时候。
他缓步走着,经过中殿往那两座墓穴而去,最后停在了墓穴前。烛光映照在铜制铭牌上闪着微光。亨利看着自己的影子
投射在石棺盖上,缓缓向前伸出一只手。窗外洒进来的一道光束让他止住了动作,高德菲尔和提伯特在光束下显得很安
全,免遭四周阴影吞没。
在亨利答应兴建礼拜堂后,提伯特就告诉他去哪儿寻回高德菲尔的尸体。他吩咐过,死后要和高德菲尔葬在一块儿。就
在这座礼拜堂里。亨利也同意了,当西翼拆除后,一睌,他和提伯特两人合力把高德菲尔的骸骨挖了出来。
他的尊长和祖尊长此刻就躺在脚下,和覆盖其上的石板一样不动不语。耳边没有工匠们听见的诡异刨抓声,可是在他头
顶上,却感觉到有一阵微风息息吹来,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贵族之血》116 亨利篇之八(吸血鬼)
雨水滴答打在窗子上:起先很踌躇似的,偶而落下个两三滴,不多时,雨势就渐渐猛烈起来。又一声雷鸣,随即一道闪
电迅速划过夜空。彷佛作出回应似的,教堂钟声不失时机地响起,宏亮而清脆,在暴风雨夜中特别突兀。
亨利端着烛台的手不由一紧。钟是一个月前才安上的。更早以前是安在红塔屋顶上,多年来一直用来警告克斯特比城里
的百姓有危险来临。随着城堡武力越趋强大,沿岸的侵略者渐渐消声匿迹,这钟算是功成身退,钟锤也被拿掉。亨利将
钟留下,抹净后挂在礼拜堂里。
他发誓,等礼拜堂开始运作,家人也都重返克斯特比,才会继续敲钟。可是有时他还是会听见钟声,其清亮的鸣响彷佛
在召唤他……警告他。钟三年前响过一次,在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当时菲力浦·阿尔卡特敲了他的门,向他求援。钟在
亨利带菲力浦上床的时候也响了,还有之后每当菲力浦一靠近礼拜堂,它必响无疑。
但菲力浦好像听不见钟声。只有亨利听得见,他心里明白那一定是提伯特或高德菲尔敲的钟。
「要小心提防。」提伯特这么告诉过他。「一但成为血族,你将独身一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任何恶势力。记住
,虽然你必须杀人,但绝不能因为喜欢鲜血的滋味或贪图权势带来的名利。你是为了生存而杀;非恶人之血不取。」
亨利点头。「这世上不肖之徒肯定不会少。」
「嗯。他们有些会被你吸引。」提伯特把手放在亨利的肩上,严肃地看着他。「普通人会认为你言行古怪,但除非你露
出马脚,令他们畏惧你甚至是怀疑你,要不他们一般是不会深究的。可是另外有些人却能感受到你的异能,或认出你身
上散发出的血味。这些人……亨利,你得小心应付了。」
「女巫。」他猜测。提伯特点点头。
「女巫、巫师或者僧人都好──他们有许多不同的称呼,专精的却大同小异,不是神秘仪式就是黑暗力量。他们会试图
利用你。千万别让他们得逞。」
当时亨利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并发誓会对这些邪门术士避而远之。此刻的他站在墓穴前,也同样在胸前画十字。
「我应该听你的话。」他喃喃自语着。
在他头顶上,钟声再度响起,然后归于寂静。亨利抬眼一望,有个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忽地通往要塞的门被打开,就
见菲力浦站在阶梯最顶端,凝视前方的阴暗。
这名假扮的神父等到刚响起的雷声过去了,才开口问道:「壁画进行的怎么样了?都画好了么?」
「还没。」
菲力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步下阶梯,踱进礼拜堂里。一道闪电亮起,亨利就着光,看见菲力浦那张俊美又白皙的脸。
闪电灭了,黑暗又把脸给吞噬。
「你得催促他们赶工了。我希望礼拜堂越快完成越好。礼拜堂落成仪式将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举行。」
亨利闻言露出错愕的表情。「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要在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圣拉撒路节──举行的吗?。」
菲力浦与他擦身而过,行经墓穴时还特地放轻脚步,迳直往祭坛走去。「我改变主意了。落成仪式将在『古宗教』(注
)的重要节日『沃尔帕吉斯夜』举行。」
他顿了顿,半转过身,好让亨利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短暂地被闪电给照亮。「一年当中有四天,人界和灵界之间的屏障最
为薄弱,而『沃尔帕吉斯夜』便是其中一日。在当天,火是主导一切的元素──我的主人堕落天使比列将从地狱之火中
重生……」
亨利直愣愣地看着他。「你想要把我的礼拜堂奉献给一个恶魔?」
「这有什么不好?比列可是比你的圣徒还要强大哪──你那什么麻疯圣徒,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圣拉撒路可以替你做的
,比列也能做的好上百倍。」
「这可是一间礼拜堂哪,是上帝的房子。」亨利急着抗议。「是我建来表达我最虔诚的敬仰的。」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在夜空画出一道锯齿状叉子,现在亨利终于看清楚菲力浦那张俊脸上充满愤怒。他吓的往后退一
步,退回到墓穴上,手中的烛台微微打颤,闪烁不定的烛火在地板上投射出诡异光影。他几乎认不出菲力浦了,他的腮
帮子鼓起,眼眯嘴斜,满脸的傲慢与愤恨。
「如果你真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什么这间礼拜堂却是坐南朝北呢?」菲力浦严厉质问。「你不可能不注意方位的问题。
一位真正的教徒会把教堂朝向东方,只有异教徒才会朝北。」
「我──我真的没注意到……」亨利望向祭坛。心里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疏忽至此,竟然忽略了礼拜堂的方位。他肯
定曾经发现过,只是当时并不认为有何大碍。他反驳:「我不是异教徒。你明知道我不是。」
菲力浦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当然是。要不你以为我何必到这儿来?我之所以来找你,不是机缘也并非巧合,更不是在
狂风暴雨之夜弯错了路──当然也不会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意,我亲爱的男爵大人。我到此地只是因为你那血腥的气味在
召唤我。你看起来是如此高贵、亲切,没有人会怀疑你内心竟然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 * * * * *
注:古宗教(Old Religion):泛指古代的异教巫术魔法。基督教即为新宗教。古宗教又称威卡教(Wicca),其中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