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都以为他是来就诊的「患者」,还上前引导他,可是他挥开了人家善意的手,叫喊着:「高以达,你在哪里!」,
一副心急如焚,像是来见某人最后一面的样子,此举也让坐在走廊上的高以达,尴尬到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并不想在急诊室出名,好吗?
「我在这里啦!」
高以达伸手碰了碰段昀的手臂,蓦地,段昀以另一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手心,像抓着救生索似地,紧握着不放。
手心中感觉到男人的手在颤抖、冒汗,高以达一愕,不解地看向一旁的龙尚志,无声地问:段昀怎么了?
「他以为你不做了,所以才没有去他家。知道你不是辞职,而是请假,大概太高兴了,所以有点激动吧。」龙尚志含笑
地解释。
段昀耳朵泛红,驳斥龙尚志说:「谁说我高兴了?我、我是来骂人的——高以达,谁准许你旷职?我今天的早餐与午餐
都没有人准备,全是你随意旷职造成的。要是你没有养成我三餐准时吃的习惯,我不吃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我的肠胃被
你训练成时间一到就会饿,你不准备好三餐,那我吃什么!」
被骂得一头雾水,高以达向龙尚志求救,龙尚志却很不够意思地耸了耸肩,要他自己保重。
「走,现在就跟我回去。」
「等一下,我不能跟你走,我儿子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即使不需要住院,我也得照顾贝比。很抱歉,我今天请假!」
「你可以边照顾贝比边照顾我。」
喂,老兄!高以达哑口无言地想着:别在这种人家忧心忡忡的时候,闹这种笑话吧!居然跟贝比抢我的时间,你是几岁
啊!
段昀又说了一次。「把你儿子和你的东西,全部都搬到我家来。以后你就住在我家,你可以边带小孩子边工作,懂了没
?!」
也、也就是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只有今天而已,你要我和贝比一起搬进你家,和你同住吗?」
「这样子你不但可以就近照顾贝比,也不会旷职缺勤,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问题应该没这么简单吧。高以达张口结舌地望着龙尚志,寻求第三者的意见。
「噢,这样挺好的,我怎么没想到,就这么办吧!」龙尚志毫不犹豫地替表弟收网。
「我觉得应该再想一下比较好……」段昀不是喜欢孤单吗?这会儿主动要求他带着贝比去住,他一定是把脑子撞破了。
「不必想了,就这么办。」
复活的暴君挟持着高以达的手,任性地宣布:「今天你就搬家!搬到我家!」
第七章
人生是一连串的意外,而他高以达的意外,大约只比平常人多了那么一点点。好比,意外地有了儿子、意外地让老婆逃
跑、意外地发现也许自己喜欢的是男人、意外地住进了一辈子也赚不到的豪宅,还……意外地有了个新同居人。
望着自己的大小家当被一箱箱地搬入段家,高以达除了佩服龙尚志调度人手的效率之外,还有种「以后我是插翅也难飞
」的预感。这想必和沿途一直扣着自己的手臂不放的男人有关。
「段昀,我们已经回到你家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抱着憨憨熟睡的贝比,高以达双手已经酸得不得了,还得关照另一个身材比自己高大,亦步亦趋离不开他的「巨婴」,
他心想此刻的自己想必貌似天上圣母,背后扛着光环、还有天使在头顶高唱哈利路亚。
「反正我没事。」
意思就是他不要放就对了。「可是我有『急』事,你现放手一下。」
「你有什么急事?!」闻言,脸色紧绷的男子迅速加强握力。
「痛!」高以达碍于手上抱着贝比,无力抵抗,只好抬起脚往男人的小腿肚上一踹。「老子内急,闪拉!」
满意地看着男人抱着小腿在玄关乱窜,高以达抱着贝比到盥洗室时,恰巧遇到正在里面洗手的龙尚志。
「你这样上厕所不方便,我帮你抱一下吧。」
「谢谢。」呼,暂时卸下甜蜜的负担后,总算可以让手臂伸展一下。
「哪里,我才要跟你道谢呢。」
「我?有什么好谢我的?」
「很多。」龙尚志以令人意外的熟练度抱着贝比,还轻轻地摇摆,好让贝比睡得更熟。「头一件事情,是感谢你答应搬
进来。」
「……」默默地解放完,高以达回到洗手台前,对着镜子里头(站在身后)的龙尚志说:「我当时如果不答应搬,段昀
绝不会让我离开医院,所以我才点头的,可不是因为我想点头才点头。」
「不过后来你还是有机会可以强硬地拒绝,或者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强迫你搬家之类的。」
高以达对他的提议啼笑皆非。「龙老板你是不是想着总有一天,要把你表弟送入监牢里啊?怎么一天到晚都找条子当挡
箭牌。」
「呵,我认识的有力人士非白即黑,还是你觉得我找黑道会比较好吗?」
都忘了,这号人物有多可怕。
高以达把手擦干之后,想把贝比接回来,但龙尚志却摇了摇头说:「我抱上瘾了,让我继续抱着吧,我们还可以再多聊
一下。」
「聊?」这背后该不会又藏着什么计谋吧?
「对,聊一聊。」娃娃脸的男人无邪的微笑。「你知道吧?自从你来到这个家,已经改变了他很多地方。」
「那是因为我比一般人更死缠烂打,不容易死心啊。我念他一次还改变不了他的坏习惯,那我就念个十次他总听得进去
了吧。」
「嗯,你的韧性真的很强,不过我想说的是……今天早上你迟到的时候,他在家里气得用头去撞玻璃茶几,结果弄伤了
自己额头的事。那个非常讨厌被人干涉、不喜欢人家介入他的生活、也不想与任何人建立深入关系的段昀,只因为你不
在就做出冲动行为,我想都想不到。」
高以达也一样目瞪口呆,这是普通人会干的事吗?
「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他坚持不信任人、坚持躲藏在黑暗当中的事吗?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可惜你似乎对八卦没什
么兴趣。」言辞间颇有责怪之意。
所谓的八卦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了,小时候发生的事会影响一个人成年后的人格,可是高以达认识的是现在的段昀,需要
去了解的也是现在的他。段昀自己愿意告诉高以达过去的阴影的话,他会乐意聆听,但如果段昀不想,他也不勉强。
「呵呵,你是不是想挖人疮疤吗?好吧,就当我鸡婆,我随口聊聊、你也随便听听。」龙尚志抱着贝比在洗手台边,谈
谈地述说着,段昀在失去了眼睛与母亲之后的遭遇,这也可以说是影响他阴暗性格的最大关键。
「在阿姨走后不到半年,姨丈就再婚,四周的人都能体谅,毕竟一个大男人带着失明而且情绪不稳定的儿子,的确很辛
苦,而且姨丈又拥有数间公司,不可能整天陪伴在他身边。
「姨丈那时再婚的对象,就是在阿姨走后,聘雇来专门照料段昀的女护士,她在照顾失明者方面有长期的经验,会做点
字书、也懂很多对段昀适应失明有很大帮助的常识。
「在与姨丈结婚前,她对待段昀还算不错,也许是因为对她而言这毕竟是个工作,而段昀是雇主的儿子。但谁也没想到
当她成了段昀的后母之后,原本温柔和善的教育方式变成斯巴达的教育,她认为未来如果他生了姨丈的小孩子,那么失
明的段昀就会变成自己儿子的负担。
「以这个为藉口,她不停地替段昀增加学习的项目。虽然多亏如此,段昀对乐器的知识是普通人的好几倍,靠着阅读过
大量的点字书也不至于变成文盲,但是段昀却学习得很痛苦,而且认为自己受到背叛,由于后母前后不一的态度,让他
深深怀疑别人对待自己的真心。
「大约是那个时期开始,为了躲避后母逼迫他学习不想学的东西,他养成了躲藏于黑暗中的习惯。因为在黑暗当中,他
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反而是明眼人居于弱势。他这个举动反而更刺激了他的后母,她认为段昀需要『矫正』,因此以体
罚的名义渐渐超出了控制,成了虐待。」
龙尚志深深叹了口气。
「老实说,由于最初他们俩相处融洽,加上段昀后母是个很谨慎的人,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日益恶化。她还算
准了失明后的段昀很怕生,他不会也不敢向不认识的人告状,只要不让像我母亲这类关心他的人接近,她认为自己体罚
段昀的秘密就不会拆穿。」
高以达沉下脸来,他想要相信,其实段昀的后母并不是以虐待他为乐,可能是她求好心切、可能是她太会为自身的利益
打算,因此把段昀的人生当成了牺牲品、踏脚石而不自知。
失去光明。
失去母亲的温暖。
唯一能依靠的亲人,不在身边。
留在身边的是一天比一天更像恶魔的,曾经信任过、接着背叛他的人。
高以达试着想像了一下,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然后浮现眼前的是——喜欢隐藏在黑暗中、喜欢
孤单,不愿意接纳任何人的段昀。
「整件事情被揭穿,已经是段昀十一岁的那一年,也就是将近有七年的时间,段昀都生活在体罚、毒打、各种凌虐下。
通常受到施暴的小孩子,不是变得畏缩容易怯懦,就是相反地变得更加暴力,而段昀就是后者。
「有一回在段昀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后母要以竹条抽打他时,段昀抢下竹条,反过来发狂似地打着她,当时他们住在独
栋楼房,想逃离段昀的后母一个不慎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福大命大,扭伤脚而已,但是段昀抓狂的行径,已经将
他们之间长久积累的施虐与受虐的关系暴露了出来。」
「段昀的父亲也是在这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吗?」高以达觉得很不可思议,外人也就算了,同一个屋檐底下的一家
人,怎么会……
「那几年姨丈像是要忘记丧妻的痛苦回忆,倾全力投入公司经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打拼,经常得到各地出差,留在
家里的时间寥寥可数。加上段昀后母有意隔绝父子俩,有时甚至对段昀下药,让他提早入睡,无法和自己父亲碰上面,
段昀也一直以为父亲为了母亲的死而怪自己、讨厌自己,所以才很少探望他,两人之间的隔阂也因此加深。」
一耸肩,龙尚志摇摇头。「事后想想,当然分离人心的手段五花八门,多不可数,但是我们都不够坚持、不够努力也是
事实。我母亲很懊恼,为什么自己轻易就相信段昀后母的话,当她说段昀不想见任何人时,应该坚持见到他一面再说。
假使有多坚持一点,也许能更早发现段昀的情况……」
龙尚志苦笑了下。「这就是当年,有关我们这位孤僻暴君的最后一点八卦。」
在还没有听到之前,高以达认为「过去」不重要,但是听了之后,他才晓得自己想得太肤浅了。
段昀身上所带的伤口,远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古老的也更痛。
「你说得没错,你是比一般人更不屈不挠。普通人碰了一、两次钉子,就会放弃段昀,可是你没有,你做到了当年我们
没能做到的事,你的坚持打开了段昀的心,他打死也不会在嘴巴上承认,但实际上他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开诚布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高以达,不容逃避也闪躲不了。
「要是当年我们也像你一样,一定能够早点拯救段昀、保护段昀,但这还不是最令我母亲懊恼的。最遗憾的是当年我们
的失败,让段昀日后即使遗忘创伤,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无法完全地依赖我们、信赖我们。」
龙尚志把贝比交回到高以达的怀抱。
「有人说小孩子学走路时,最先跨出的那一步很重要,如果说现在段昀在人际关系上,好不容易从爬到了会走,这关键
的一步也是拜你所赐,因此我要感谢你。」
抱着儿子,高以达摇了摇头。自己不曾刻意拯救谁,自己也没那么伟大,光是过日子就已经耗尽他的所有力气了。
「但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和气的笑脸中,多了抹令人为之一凛的严肃。
「珍惜你现在拥有的段昀对你的信任,不要让他再受到背叛。我的意思是,只要把你的想法诚实地告诉他就好了。无法
接受的事,就说你无法接受,办不到的事,就告诉他办不到。不用装饰你的语言,也无需担心自己的拒绝会不会伤了他
,没有什么会比出发点为善意的谎言,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了。
「当年他的后母已经说了太多『善意的谎言』,段昀没办法分辨那些『善意』,他只会记得『谎言』。好不容易他能信
任你,但那份信任还非常的脆弱,希望你不要让他再次因为『信任』人类而感到失望。这是身为亲人的我,向你提出的
自私请求,希望你能为了段昀而做到这一点。」
最后在贝比的脸上香了一吻,龙尚志离开盥洗室。而从他的言谈中,高以达听到了一个表哥对表弟的关爱。
虽然龙尚志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巴娜娜的利益,希望能让段昀生活在愉快的环境中。可是,说不定打从一开
始龙尚志给自己工作机会,就只是希望他能改变段昀的封闭现状,和利益根本无关。
否则,他刚刚应该要求自己说谎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段昀开开心心地创作下去就行了。一个只在乎自身利益的人,一定
会做出这样的请求。
呵,看样子有一点是不会错的——这种别扭的个性是来自家族遗传。
由于搬家搬得仓促,等到高以达想到自己有通电话忘了打,已经是用过晚餐,一般家庭合家观赏电视节目的时间。通常
此时高以达已经下班了,但在段家,这时候是段昀尽情享受『孤独』的时间。
「我去打通电话,不打搅你了。」
体贴地替段昀送上咖啡后,高以达就背着贝比离开了餐桌。他回到原本是留给亲人专用的,现在成了他们父子住处的宽
敞客房。
说是客房,不如说是套房,里面不但有专属的卫浴,还有个起居空间能摆放书桌、沙发组。当然,沙发组已经被移开,
占据在房间最佳景观窗前位置的,是贝比专用的宝宝睡床。
解开背带,将热衷于啃大拇指牌鸡腿的贝比,搁于婴儿床上。高以达拨电话给贝比的保母,先告诉她贝比检查后确定只
是小感冒,已经可以回家休养,然后感谢她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对贝比和他的诸多帮助,日后自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带
着贝比,因此将不再劳烦她等等。
「是这样啊,虽然很遗憾和宝宝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是小孩子能跟在父母亲身边就是幸福,我很替你们父子感到高兴。
关于带小孩子的部分,要是你有什么不懂的,以后还是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教给你。」
「谢谢林妈妈,有空我可以带贝比去找你玩吗?」
「这还用得着问,一定要来坐坐。」
在他们寒暄之际,段昀出现在房门边,转动着头在聆听贝比的声音。高以达挂上电话,朝他问:「怎么了?」
「……我可以看看他吗?」
说起来,到现在为止他们俩还没正式「见面」呢!
「可以啊,进来吧。他现在一个人自得其乐的玩耍,可是我刚刚已经喂过药水,他可能很快就会睡着了。」
因为不熟悉这间房间的摆设,段昀以手杖确认方向前进,慢慢摸索到婴儿床畔,他有点紧张地握着婴儿床的手把。「要
、要用多大的力道摸?他……不会被我碰坏了吧……」
高以达呵呵笑着。「你摸过小动物吧?和抱着猫猫狗狗一样的力道就行了,婴儿是很脆弱,但不是沙子做的,不会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