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所泉家的优雅教养——神奈木智

「雫……」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动自发地谈论私人的事。晶也终于发觉了，雫会带他来这里并非只因为这是有名的料理店，而是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我小时候很喜欢待在房间的角落看书，或是写些什么东西。但是，我家的房间都太大、太豪华，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但是，只要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很不可思议地变得平静。观赏这房间内各个角落，就会让人心中充满恬淡的乐趣。我想要继续保持这种打动人心的感性，因为我相信，这种感动会让自己的心灵变得更富足。」
「……」
「就因如此，我才会开始写小说。」
这么说着的雫，双眸的颜色开始变得更加深浓。那双好像一直看着远方的眼睛，终于望向面前的晶。
「我觉得……好像稍微明白一点了。就是先前雫告诉我的话的意义。」
「嗯？」
「身为当家，就应该经常保持平稳的心情这件事。这是雫在第一天的课程中就对我说过的。我的心情会影响屋内的所有人，所以应该保持平和的态度。现在要学的礼仪，跟那个不也是一样的吗？只要遵守了礼仪，既可以感受对方诚挚的待客之心，自己也有余力乐在其中地去感受。虽然实践起来还是很困难，但是我现在已经可以体会其中的意义了。」
「晶……」
「听了雫所说的一番话，我就可以理解礼仪在表面的规则之外，还有着其它更重要的理由。如果表现出良好的礼仪，也会令对方感到舒适的心情，些微的体贴表现被人家放在心上的话，不管是谁都会感到高兴的。」
「……」
「而且啊……」为了掩饰害羞，晶很快地继续说：「现在的雫，看起来真的很美丽。」
「咦……」
雫有一瞬间不太了解这句话的意义。晶冒昧说出「美丽」这个形容词，让他冒出了大大的疑问。但是，晶迫切渴望能够传达自己的心情，所以又再接再厉地解释。
「真的唷。我从出生到现在，可是第一次称赞男人美丽呢。」
「……你是认真的吗？」
「嗯。虽然温柔而冷静的雫也很迷人，但我还是觉得，雫谈到喜欢的事物时的表情是最美丽的。」
「晶……」
雫难得一见地露出动摇的表情，他一边红着脸，缓缓开口说：
「谢谢你……可是……」
「可是？」
「可是说美丽也太夸张了……」
「啊，抱歉。」
「真是服了你耶。该怎么反应才好，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完全猜想不到的事态让雫感到有些狼狈，除了沉默之外也没有其它法子了。雫的应对进退总是柔和而高贵，无论何时都能成熟地保持着从容舒缓，他现在这样可爱的侧脸还是第一次看到。
「说实在话，晶常常会有出人意料的言行。」
无言以对的雫，因为叹息而使表情平复了一些。他苦笑着望向晶，一改刚才的态度用爽朗的语气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着改变想法看看吧。」
「嗯？」
「就是被形容为美丽这件事，或许也不是那么差。」
虽然晶还是不太明白，但是雫反而表现出满意的样子。不知怎地，他的微笑好像让人隐约觉得别有涵义。因此，就某种意味来说晶的心情有些变差了。
司的容貌是精锐而洗练，皇的美貌是热情而充满野性的。雫比起这两人完全是另一种典型，他淡然的眼神总是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但是，现在这一个露出多了一些人性化表情的他，比至今的任何时候都增加了好几倍的魅力。
「……餐点好像要送来了。那我们就先终止对话吧。」
拿了预约的餐点过来的两位女侍，从木格子门外出声问候。雫轻柔地回答之后，转而面向了晶。
「那么……晶，就要正式上场啰。」
「正式……」
「我至今教过你的事情，你到底已经学到多少了，我非得好好看一看不可唷。最基本的三点是拿筷子的方法、食用的顺序，还有餐具的使用，诸如此类的器物相关基本知识。」
「哇，等一下啊。难道这是突然的随堂考试？」
「不要在开始之前就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最重要的事，只是品尝美味的料理而已。因为不管是繁琐的规矩或是高价的餐具，全都是为此存在的。」
言谈之间餐点已经摆好，雫又如先前一样开始讲授起来。他那仿佛有些出世的微笑现在已经抚拭而去，原本雫觉得帮晶上课「还挺有趣」的感觉，不知何时之间也已经转变成「非常期待」的积极心态。
「晶，你的坐姿还满标准的嘛。上菜已经结束了，可是不用继续跪坐了哦。」
水果也已经送上来了，晶放松地吃起哈密瓜，雫因为正式课程结束而温柔地出言提醒他。晶回答「没关系的」之后，一时之间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那个，现在的情景，就像《向晚的花雨》的电影场面吧？」
「啊，抱歉，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话题……」
之前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的雫，不知为何瞬间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晶慌张地想打住话题时，他反而很干脆地说了「继续吧」。
「你不用太担心。这个嘛，确实是这样呢。主角为了看看在出生后就立刻分开的同母异父妹妹，就在这个房间里把她叫来。」
「对对。而且就在吃哈密瓜的时候，皇也对妹妹说了『可以不用继续跪坐了』这句话吧。这个场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太对？」
「嗯。在看的时候也有『怎么会这样』的感觉。主角的性格原本对妹妹一点都不温柔，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发现妹妹的脚因为跪坐而麻痹，主角如果表现出意外但又忍耐着不说，那种态度和表情才会显得更有意思吧。」
「……」
「抱歉，让你觉得心情不好了吗？」
雫表情复杂地陷入了沉默，此时才真正感到后悔。或许不该只顾着自己发表对电影的感想吧，但是说都说了也没办法。
「晶……」
沉默片刻之后，雫突然迫不得已地开口。
「我想拜托你，可以的话，能再看一次那幅挂轴吗？」
「挂轴？」
「嗯，请跪坐好。不过，其实这个要求跟课程是没有关系的。」
晶虽然觉得这是奇怪的要求，仍然依言而行。他挺直了背望向看不懂的书法，这次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泉「这个字。
雫到底是在想什么呢？这样突然的请求到底是何用意，无法理解的晶在脑中做着各式各样的想象。既然他说了跟课程无关，那应该有着其它的目的吧，但是雫只是深深凝视着晶，什么话也不说，如同恶作剧般地不断持续着沉默。
「谢谢你，晶。」
好不容易，耳中终于听到微细的声音，如同悄悄潜入耳中的一声叹息。晶慢慢地向雫转过头去，有些担忧地问着「可以了吗」。
「我是还可以继续跪坐啦。」
「可以了，已经够了。我好像可以想通了。」
「咦？」
「刚刚晶不是说了吗？电影的主角只有在当时不太对劲。那是当然的啊，因为在原作里面，并没有那种场面。但是，这个角色让周围的人产生了很多争议，虽然我不赞同这样修改，但是那时我只是个新人，还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
听到这令人意外的内容，晶发现自己好像也可以明白一些事情了。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从没想过原来是跟原作不同。
「晶刚刚说了没读过原作对吧？但是，你说如此这般会比较好的情况，跟原作描述的剧情是一样的。在那时，主角是用有些坏心的态度观察着妹妹的，但是她离开之后，主角就一直一直对着挂轴跪坐，坐了好几个小时。主角就是藉此不停回想妹妹的事。但是因为太意识化，不好拍成电影，所以就被改成普通的爱情戏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果然还是我写的场景比较好吧。我现在才这么觉得。」
雫热情的语调之中，已经毫无一丝后悔的情绪了。
说着想通了的雫看起来是如此美丽，晶光是看着就觉得自己被幸福所包围。
就快到御所泉家的晚餐时间了，雫和晶在御所泉家的大门分手。虽然晶邀请雫一起吃晚餐，他却说还有事情而婉拒，然后就急着回庭院里的小木屋了。
如同雫所预期，皇很快就打手机过来了。最近皇因为跟理念不合的导演长时间拍戏而感到心情烦闷，所以他目前唯一的乐趣就是关心「鞘」的选拔。他听说了雫今天要带晶去「附花」，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今天的教育成果。
「他做的很好唷。他原本就是个很会拿筷子的孩子嘛。因为是香小姐养大的，早就打好了基础。只要不被场地和气氛吓到，就不会有问题了。」
『你的声音好像很开心呢。真奇怪。应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吧。』
「啊啊，这么说的话……」
『怎样、怎样，快说嘛。』
「我今天抽的烟还不到二十根呢。真是难得。就连刚吃完饭也不会想抽了。」
最近雫的抽烟量颇有增加，他正在开始担心情况可能会变糟。但是回想起来，今天不管是在车上还是料理店，都完全没有伸手去摸烟盒。
难道是因为和晶在一起吗……雫如此判断。
日式料理的规则确实太过繁琐，雫思忖着不管晶练习多久，应该还是会觉得负荷很重。一开始他就突然选了「附花」这种超高级餐厅，也是为了让晶突然置身于不熟悉的环境而紧张。如此一来，他只要温柔地从旁协助教导，就可以轻松取得晶的尊敬与好感，应该可以朝着「鞘」的宝座往前迈进一大步的。
然而，雫的计划却不如他所想象，晶竟然可以用「诚心」盖过他动作生涩僵硬的缺点。更想不到的是他甚至连掩饰心情的表面功夫都不做，对自己不成熟之处不但不想隐瞒，反而还更坦率地表露。
（更糟糕的是，被人家称赞什么美丽的……我还真是不觉得讨厌……）
『喂，雫？喂？』
对话一直不得要领，皇的声音也少了最初的兴致了。
「啊，你说了什么吗，皇？」
『你抽了多少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可是，是你自己问了今天的成果嘛。」
『我是在问你教学的事情怎样了啦！」
发出了不平之鸣之后，皇就泄气地把电话切断了。
「真没耐心啊。」
雫叹了口气，就把手机放在桌上。他转头望着写到一半就丢着的原稿，就像是魔法被解除似的，突然开始想抽烟了。
「真是的……」
从起床就拆封的一包香烟，竟然到傍晚都还没抽完，这种事情已经很久都没发生过了。雫一边想着这些事，开始抽起了烟，他把放在计算机旁的眼镜拿起戴上，一脸觉悟似的坐在椅子上。
「美丽……是吗……那个孩子，原来是这样看我的。」
虽然一开始还觉得这个形容词有些异常，再三回想起来感觉却也还不错。晶说过「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称赞男人美丽」，这种话也算不上是什么赞美吧，可是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御所泉家的当家。
「我也真无聊……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吧。」
雫对胡思乱想的自己，忍不住浮起笑意。
他至今仍被视为卖脸的作家，外貌与作品已经无法分离了。就算他希望大家只就作品本身来给予评价，但外界却不这么想，雫本身也被自己的形象所束缚。他刚开始写小说是带着半分好玩的心态，所以可以靠脸而畅销的话也无所谓。虽然曾经抱持这种轻松的心情，但是一旦雫感受到创作本身的喜悦之后，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朝向壁龛。」
雫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动起嘴唇。
「朝向壁龛，少年把背挺得笔直地跪坐着。」
一边回忆着晶中午的印象，雫凝视着已经打开电源的屏幕。
两年间，不管几万次写下的文字，一行都没有送达世人眼前的这个深色屏幕。

8
晶醒来的时候，还以为现在还是夜晚呢。房间里面阴沉无光，就连从窗帘的缝隙看出去都没有一丝光芒。
「昨天深夜突然下起雨来了呢。」
来叫他起床的麻巳一边说着，一边朝气十足地拉开窗帘。就像她说的一样，雨水正敲打着玻璃，一整天都会是这种气氛吗？这天气真会令人不禁如此感叹。
「今天下午也要和东条先生出去吗？」
「啊……是啊。因为他说不习惯这种高级餐厅是不行的。」
「那么，又可以吃到美味的料理了呢。」
晶因为她天真的言词而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他在心中想着，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好。享用美食本身是件好事没错，他也努力想要尽快学会完美的用餐礼仪，但若要说真心话，他还是比较喜欢拉面、炒饭，或是咖哩饭这类的料理。不过，这不是可以向御所泉家的厨师要求的菜单，跟雫一起去的店也应该不会有这类的料理吧。
「依照晶先生的希望，我去图书馆帮您找过《向晚的花雨》了。」
「太好了，有找到吗？」
「当然啊。东条先生出版了这本得奖作品时，耀一郎先生好像非常高兴呢。我自己也买了东条先生所有的书，但是他在三年之间连续出版好几本书之后，就完全没有推出新作了。也有一些还在等着续集出版的书呢……」
「这么久没写了啊……」
在作家之中，因为产量少所以好几年都没发表作品的人也是有的，以一般作家的步调来看，东条伊芝留身为纯文字作家，或许不是那种为了追逐流行而不断推出新作品的类型吧。但是，他上次说了「想拜托你」的时候好像决定了什么事的样子。当时的他看起来并非是晶的老师或是东条家的代表，而只是纯粹的雫而已。
（就算现在才开始读这本书，我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
因为他和雫之间的情意逐渐加温，他想要尽可能地更加珍惜这段关系。不只是单方面地学习知识而已，而是希望可以用其它方式回报雫。如果雫会因此更经常对他露出真心的笑容，晶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啊！或许这是不必要的操心，但是对方既然是跟自己有关的人，晶就想更积极地多知道一点他的事情。
（说起来……或许我可以询问司看看吧……）
晶在晚上好几次拿起手机，思考过时间问题之后又把它放下。这种行为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决定放弃，乖乖地上床睡觉。理由之一，是觉得好像不太应该刺探雫的隐私到这种地步，理由之二，就连晶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我……是不是在找借口呢？为了想打电话给司所以找了借口……）
晶一意识到这种心情，就更不想打电话过去了。虽然他已经知道公寓解约的事件是误会一场，心中的愤怒早已清除了，但他仍不愿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努力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
「哎呀，晶先生？现在正在响的是晶先生的手机吧？」
正如麻巳之言，当晶一个人生着闷气的时候，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因为切换到静音模式，正在断断续续的震动着，看到手机的瞬间，晶的心脏强烈地搏动起来。他正急忙想要伸手去接，摸到手机之前却又停住动作。如果这是司打过来的，一响起来就立刻接听的话，似乎显得自己太逊了，对方一定也会拿这个来开他的玩笑吧，该怎么办呢？晶一边烦恼一边看向闪烁的画面，当他发现上面显示的并非他熟悉的号码之后，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一样。
（什么嘛……原来不是司啊……）
既然如此，就没有逞强着装模作样的必要了，晶呼了一口气，正要接起电话时，对方却突然切断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