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点点头,道:“有劳了。”
他笑了笑,道:“这我可不敢居功。”
我一呆滞,却随即想到,要恢复体力就必须进食,随即又大口吃起来。
一时饭毕,栗亭又与我说了好些闲话,看着我喝了药,一直到掌灯时分方嘱咐我好好安歇,第二日再来看我。
此后三日,栗亭每日过来与我把脉问诊,间或替沈墨山说点好话,无非此人并无坏心,只是因我逃逸方急怒攻心,方做出
那等骂人揭短的混账事来云云。我姑且听着,从来没有信过,沈墨山那日的行为,对他而言无可厚非,兴许不过是一个从
薛啸天手中带走我的计策罢了。我于他而言,本就是一个阶下囚,那么拿囚徒的残疾取乐,世上每个狱卒只怕都干过。更
可况,那个囚徒还胆大妄为,设计越狱?
他没有对我刑具加身,我已是很庆幸了。
又何必做出这种种悔不当初的戏码?
做多了,只显得矫揉造作,令人厌烦。
又过了数日,始终都见不到琪儿,我心里开始恐慌。这孩子从小没离开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我不能自抑地要忧心忡忡,一
会疑心沈墨山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一会疑心沈墨山盛怒之下,没准已经把我的宝贝杀了或卖了。
这个混蛋其实早就算好,我忍到最后,还是得先求他。
谁让我授人以柄,又无计可施呢?
终于在一日掌灯时分,我放下药碗对栗亭道:“可以帮我请沈爷过来吗?”
栗亭眼睛一亮,喜道:“你想通了?”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栗亭无奈地喊道:“原来不是想通?长歌啊,你早点想通吧,这样铺子里上下大伙们都少遭点罪……”
“你在,说什么?”我越发奇怪。
栗亭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去叫那个铁公鸡过来。”他转过身,临出门一脚又缩回来支支吾吾道
:“长歌,你当真一点都不……”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蹙眉问。
“没什么,”栗亭无奈地拖长音调,道:“看来跟你谈完后,铺子里的伙计还得接着遭殃。”
我略略闭眼,灯影朦胧,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所感,睁开眼,果然见到沈墨山坐在我床头边上的椅凳上,支着下颌,若有
所思地看着我。
我伸直胳膊,慢腾腾坐起。
他走过来,熟练将一个枕头塞到我后背,扶着我靠好,手慢慢下滑,终于搭在我的断指处,握起我的手,叹了口气,目光
柔柔地看向我。
明明那么锐利黑沉的眼眸,此刻却竟然溢满温柔怜惜,这比刀光剑影更令我悚然一惊。
我立即抽回手,低头道:“琪儿呢?”
沈墨山似乎一愣,随即柔声道:“你病着,我怕他吵着你,找了专门的嬷嬷带着呢,放心好了。”
我闭上眼,又睁开,忍耐地道:“把他,还给我。”
“小黄,你莫生气,琪儿我也很喜欢,不会亏待他。倒是你,静心养病方是当务之急……”
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要什么?”
他愕然地看着我。
“要我签契约吗?卖身还是卖命?”我看着他问:“沈爷,您是生意人,给个价,只要不绝了我的活路,咱们都可以谈。
”
沈墨山一下站起,微眯双目,似乎有黯然伤痛一掠而过,随即慢慢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很好,知我者莫过汝
,不错,咱们可以谈谈这笔生意。”
“说,你要我做什么?”我淡淡地问。
“把,上回琪儿寿辰上,你吹的调子写下来。”他声音低沉地道:“尤其是,你,最后吹奏的那一部分。”
我心里一紧,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骤然间涌了上来,说不出难过抑或激动,只是很突兀,从未有人要求我写下我谱的曲子。
“好。”我点头,“把琪儿带回给我,并保证再不拿他作要挟。”
“可以。”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问:“咱们来谈谈第二笔生意。”
我蹙眉问:“为何还有第二笔?”
“很简单,你答应留着,直到伤势全好,都不得动离去或害人害己的念头。”
我悲哀地看着他,忽而轻声道:“沈墨山,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你想一辈子都拘着我?”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木盒,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两个金丝缠绕,做功细致华美的指套。他拉起我
的手,轻轻替我戴上,哑声道:“不会那么久,只要你身子好到能离去,我不会拘着你。”
“答应了,我有什么好处?”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阳明侯,萧云翔。”
第 17 章
我确乎愣住。
整件事听起来太好,于我大有利,有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只是我已非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我早已明白,若一件事听起来对你大有利,则那件事肯定有问题。
我默然垂下头,带了指套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日我亲见他凭一双肉掌,于金戈铁甲中如入无人之境,随后,又是这双
手,揪住我的头发,强要我于众人面前显露残疾。
现在这双手却又一派温情,近乎珍爱怜惜,小心翼翼将我的手掌置入他的掌心中护着。
这般无常,我便是有心信他,却如何敢信?
更何况,他身为商贾,又为武人,利诱威逼,本就是这等人的拿手好戏。
也罢,你爱做戏,我便陪你唱一出又如何?
我摇了摇头,哑声道:“我的事,不靠你。”
“小黄,”沈墨山斟酌着语句,小心地道:“萧云翔此人,我留着有用处,故暂时不动他。但我拦着你,不为自个,却是
为你。”
他顿了一顿,捏捏我的手指,温言道:“你琴技虽冠绝天下,可本人全无武功,你莫瞧着那日险些致他于死地,便以为你
的魔音琴调,已无懈可击,取人性命不过尔尔。我今儿明着告诉你,你的调子,确能蛊惑人心,然若遇真正的高手,以内
力相拼,鹿死谁手,却未可知。这就好比小琪儿与外头野小子们打架,对方个个比他大出许多,又兼地痞混混出身,能花
样百出地整治他,但他却只有一把你给的家传利刃,好使是好使,可却容易被人一下夺了去,你说,小琪儿怎么打赢呢?
”
我咬着唇不作声。
他匀出一只手,缓缓摸上我的头发,叹了口气,道:“此只为其一,其二,你道萧云翔是何人?天启朝开国近二百年,京
师中萧姓皇族旁支多如过江之鲫,若没点本事,他如何能敕封阳明侯,还世袭罔替?此人诚然好色且爱附庸风雅,然内里
精明强干,手段果敢毒辣,却是个人物。你上回差点得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再来一次,你要如何设套令他坐下乖
乖听你弹琴?我若是他,别说弹琴,这会只怕略略丝竹之声都避若蛇蝎,不用曲子,你告诉我,打算如何杀他?用树叶吹
小调?还是靠,你那位景炎?”
我心中一动,立即抬眼看他,沈墨山没好气地道:“我没伤那小子,只是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放心吧。”
这倒是可信他,杀了景炎,对他并无什么好处。我脸色稍霁,沈墨山狠狠道:“那小子拐跑你,害我调用不少人马四下寻
你们,这车马粮草,人员误工,可费不少银子,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算!”
我薄怒,冷哼一声。
“你还不服气?若无他外头接应你,你能跑得出去?”沈墨山眼中厉光一闪,冷笑道:“甚好!下次见着这位爷,欠我沈
某人的钱银,可得连本带利好好算算。”
我冷声道:“沈墨山,景炎乃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有伤他之意,我立即自裁。”
沈墨山握着我的手一下收紧,目光锐利如电,一眨不眨地狠狠盯着我。气氛一下沉了下来,我却丝毫不惧,冷眼看他,就
如赌徒压上自己最后一点东西,反倒生了豁出去的决心。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放松攥紧我的手,改为轻柔拿捏,叹息道:“总有本事惹毛我,下次莫要这样,这样你只
自讨苦吃,刚刚可曾捏痛了?”
确实很疼,但比起我曾受过的,委实不算什么。
他的口气却变得悠远起来:“那日也是如此,一直热热闹闹地,大伙为琪儿那小东西庆生。你明明瞧着脸上喜色也多了几
分,还吹曲凑趣。你不晓得,我瞧着那样的你心里头有多欢喜,想着这张小脸算多了点人气……”他顿了一顿,苦笑了一
下,道:“待追上你,我真是气糊涂了,自来就没遇着这么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事儿,再摊上薛啸天那只老狐狸在那,情
急之下才……”
我心里一痛,垂下头,淡淡地道:“沈爷犯不着说得这般委屈,长歌是身有残疾,外人要拿来取乐,原也没什么。况这两
日栗医师为您说了一箩筐好话,我再不识好歹,也忒矫揉造作,沈爷无需多言。”
沈墨山声音低沉坚定,紧紧攥住我的手道:“你听我说,那日做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
你身世凄凉,我原不该挑着你的痛处下手,更不该气得你当场吐血,病症加重。但做都做了,我不多说,总之欠你一个大
人情,我还。沈墨山南北买卖做了不少,平生最讲信誉二字,我既说歉疚,就一定会补偿,你无需多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时间狐疑不定,颤声道:“我不懂……”
“我思前想后,你如此恨萧云翔,便必定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过问。”沈墨山沉声道:“我为人向
来不问这些江湖恩怨,但大丈夫一诺千金,便替你除了他又如何?”
我睁大眼,他的本事我不是没见识过,此事若能拉他下水,那真比我自己动手,不知要便利多少。
沈墨山一笑,摇头道:“看,一说报仇,你眼睛都亮了。”
他目光柔和,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水,内有我瞧不明白的波涛暗涌,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我莫名觉得有些赧颜,呐呐地问
:“你,不是哄我玩?”
他叹息一声,伸手欲触摸我的脸颊,我心中大惊,头一偏,堪堪避开。沈墨山笑了一笑,放下手,温言道:“小黄,要整
治萧云翔那样的宗室弟子,不能拿江湖仇杀,快意恩仇那一套来。男人都有野心,有凌云壮志的怀想,但朝堂之上,权力
分割,利益相争,那是波涛暗涌,一刻不休。萧云翔处在那种位置,本来便是不进则退,退则被人分而食之,不得不削尖
了脑袋往上爬。对付他,只需要拿捏他的七寸,往死里一捏,令他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有机会翻身,那才叫出了恶气,报
了仇。而不是你那样,杀了人还得东躲西藏,追捕皇榜能逼你到天涯海角,明白了吗?”
我从未想过能从这些方面下手,但沈墨山只是一介商贾,他有何能耐撼动朝中权力格局?拉倒一位权臣,还是皇亲国戚?
“好了,今儿个跟你说了太多,总之就一句,萧云翔的事无需你再操心,我自会替你办妥,现在乖乖地躺下睡,”他环视
四周,深深嗅了几下,怒道:“他娘的,谁又替你点了那劳什子西域异香?”
我一惊,生怕他又想起上次用这种东西逃出去的事,哪知沈墨山竟然骂骂咧咧道:“一群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
,你药里本就有助眠成分,哪还用得着点这破玩意儿,真真不花自己家银子不心疼是不是?不行,我得去训训小枣儿那个
猴崽子,还有栗亭,这假公济私的……”
他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不一会,又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口中念叨道:“险些忘了服侍你睡下,来来,乖乖的快些睡。
”
他轻手轻脚抽出我身后垫着的垫子,扶着我慢慢躺下,又替我细心盖上被褥,摸摸我的额头,点头满意道:“这几日没有
低烧,那雪参看来是有些用处,明儿个再让他们送些来,你可不许不吃,漠北雪域产的,运至京城极为难得,怕是宫里头
例牌进贡都没咱们的货色好……”
我轻声打断他:“那不是很费银子?”
“这你不用担心,”沈墨山唠唠叨叨地道:“北边通往天启朝的货物往来有大半是我的买卖,这东西虽难得,可不是吃不
起。想当年我家长辈也是身子虚,那还不是靠这玩意儿养着……”
我心里涌上一层说不出的酸楚,又夹杂着感动,纷乱难言,索性闭上眼,睡了过去。
梦中耳边犹有一人絮絮叨叨,说的都是琐碎杂事,也没听明白,但这一晚,我却未曾梦见过往的事,也未曾自噩梦惊醒,
冷汗涔涔。
第 18 章
算沈墨山言而有信,第二日起来洗漱过后,便瞧见琪儿由一位上了年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领着,带到我跟前。
那孩子呆呆地任人牵着手,立在不远处,怯生生地望着我,想扑过来,却硬生生忍着,大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扁了扁嘴
,竟然朝我规规矩矩行了礼,嗫嚅地道:“爹爹。”
我张开双臂,微笑柔声道:“琪儿,还不过来?”
他正要撒腿,却听那老妇人轻咳一声,立即收了脚,乖乖地走过来,待到我跟前,我早已忍不住,费劲扯过孩子搂在胸前
,揉着他的脑瓜子叹道:“傻孩子,怎么啦?受委屈了不曾?怎的这般乖巧?”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腰抽泣着道:“他,他们说,爹爹病得很重,不能带琪儿了,爹爹你不要生病,不要吐血
,琪儿会很乖,一直听话,爹爹不要病,呜呜呜……”
我那日马车上在他面前呕血昏迷,终究是吓到了他,我听得心疼不已,也不知这小小单纯的心里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我抱
住他,摇着哄着道:“没事了,爹爹不会生病了,没事了,乖,莫怕,你看,爹爹已经好了,真的。”
我想举起他,就如往日那般抱在膝上,却怎奈久病无力,试了两次,竟然险些将孩子摔了。就在此时,旁边一双手稳稳扶
住他,帮着他爬到我怀里坐好,我一抬头,竟然是那名老妪,不觉一笑,道:“多谢。”
“公子客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有些古怪。
我心下一突,微笑道:“这几日犬儿多承照应,在下感激不尽。”
“易公子说的哪里话,老身清闲多时,明着看是我照应小公子,实际上却是小公子陪着老身,他天真烂漫,聪明可喜,倒
解了我不少寂寥,原是我该说多谢才是。”
我听她谈吐不俗,料想绝非一般老妪,遂欠身道:“夫人谬赞,犬儿顽劣异常,淘气无赖,带他最伤脑筋,夫人这几日费
心了。请恕在下抱恙在身,无法亲身谢过夫人,待好了,再拜谢不迟。”
她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这么客气来客气去的,可怎生到头?不若都抛开那等繁文缛节,不然再说下去,小琪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