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窥视者

＜梦醒＞

一、楔子

东汉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

时值汉末，黄巾乱后，朝廷衰败、群雄并起。

周瑜牵马饮水，在溪边稍做休息。

他离家云游仅一年半载，还挫不去年少的锐气，但残酷的现实确足以将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磨练成世故的游侠。

乱世，使人容易看清现实。

这一年，周瑜十六岁。

「姊姊，妳好漂亮喔！」

幼嫩的男孩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极明显的是对着他开口。一抬头，就见一年约八、九岁的男孩眨着灵动的大眼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是哥哥，不是姊姊。」微妙地加以纠正，他四处张望，「你家人呢？没有人陪你？」兵荒马乱的放着个孩子单独一人，太危险了吧。

「哥哥在家读书，我一个人出来玩。姊姊妳陪我玩好不好？」

「小弟弟，天要黑了，快点回家吧。」摸摸他的头，周瑜完全不在意男孩二度错认他的性别。

「姊姊不陪我玩？」好失望的语气。

「我还有事，对不起喔。」他压根不知该如何与孩童玩耍，但有件事他倒很清楚──小孩都会以哭闹来达成目的，他小时候也常用，而且屡试不爽。

一扁嘴，男孩就要如同他所预测的放声大哭──

「男孩子不可以哭。」放软声调再加上微笑，他倒也成功堵住才要发功的魔音传脑。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荒郊野外的要他丢下个孩子一走了之他于心不忍，最好是确定这男孩平安回家后他再离开。

「就在前面…」乖乖回答，男孩这么听话还是生平头一遭。

「那好。」抱起他，周瑜熟练地跃上马背，走向预定之外的一段路。

有点麻烦。

揉揉额际，周瑜暗暗想着。

「你家到了。」他用的是肯定句。

「嗯。」男孩紧捉住他的衣襟不放。

「快进去呀？」

「不要！」猛力摇头，男孩捉的更紧。

这小鬼…

若非对方还是个孩子，周瑜可能早没了耐性。

「姊姊、姊姊！」

「啊？」懒得纠正他一路上不知叫错几十次的称呼，周瑜的响应有些散漫。

「等我长大，姊姊你当我的媳妇好不好？」

「……」这小鬼吃错药了？

未立时回答，他瞥见眼前房舍的矮门开出条细缝，似乎就要有人走出屋外。他拎起男孩，敷衍道：「等你长大点再说吧。」他的耐心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仍是温和的笑着，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沾不上温柔的边。

对准门内，他毫不迟疑地把男孩小小的身体甩入门边探头而出之人怀中，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虽遭受无情的对待，男孩却深深记得他曾遇过一位丽人，让他体会何谓一见钟情，从此烙印于心不曾忘怀。

这一年，诸葛亮九岁。

二、 倾心

建安十三年九月(公元208年)

曹操大军南下，适刘表卒，子刘琮以荆州降操。刘备败走，遣诸葛亮至江东联合孙权共同抗操。

周瑜自鄱阳返回吴郡，武将文官闻风而至，他一概拒绝来者求见，独自对目前情势再三思考斟酌着。正当鲁肃为孙刘联合之事奔波，他依旧在鄱阳湖督练水军。

这段期间孙权、鲁肃做了何事、曹操大军动向、刘备的逃亡路线他皆了然于胸，对于联军之议他未表态，不赞成，也不反对。但周瑜内心却有股兴奋之情，想到将和曹操一决胜负他就掩不住内心激动：无论成败，在此战中我都将名垂青史！

诸葛亮随鲁肃(字子敬)踏入周瑜府邸。见到周瑜本人前，他不敢轻言断定这位江东执牛耳的重臣倾向主战或主和。他心里清楚周瑜是影响孙权的关键人物，若他对联合说一个「不」字，那一切都将绝望。

看门小厮一说周瑜谁也不见，鲁肃便大剌剌的直闯内院。

诸葛亮第一眼看到的周瑜，是他的背影。

赤红披风滚着金边纹饰，银白与铠黄相间的战袍之下是与披风同色的底衬。

他腰际挂的是名为吴钩的长刀，刀鞘黑亮、佩带缀玉，鞘口是鎏金精雕、握把两侧皆镶嵌一纯银龙饰，乍看之下装饰性大于实用性。

朱色穿在男子身上总有些不搭…

诸葛亮才想着，周瑜便转身面对他俩，语间的责难是对知交的任性备感无奈：

「子敬，你连一夜也不能等？」

「非也；若是明日再为你引见此人，只怕公瑾你要怪我藏私了。」

闻言，周瑜一笑：「这位是？」

「他是子瑜(诸葛瑾)的弟弟诸葛亮，刘皇叔的谋\\\臣。」

「鼎鼎大名的『卧龙』？」

周瑜目光锐利地打量诸葛亮，他比自己略矮，眉清目秀、双眸澄澈精敛，一看就知是大智大慧之人。但他神情略带惊愕…为何？

他素来好交游，尤其是有识之士，就算察觉诸葛亮眼中不明究理的错愕也不在意。

「周都督，我今日来，是…」

他轻摆手暂阻诸葛亮说下去，他当然知道诸葛亮来此何意：游说他支持孙刘联合。

「容我先换下这一身战甲吧。若欲长谈，着戎装也太凝重了些。」

他语气虽淡，仍充满不容抗拒的威严。

周瑜的暂离让诸葛亮得以平复震惊。

怎么也没想到「美周郎」会是生得这副模样！他秀丽倾城、身材高大，眉宇间有股逼人的英气、双眼精芒四射充满自信，果真气宇非凡！称得上当世英杰。

但…周瑜竟是他幼时所遇的那个人！他自幼爱恋至今的…方才周瑜必未认出他来，十九年过去，幼童都将步入而立之年，自是迥异于往日，他怎会认得出？倒是周瑜自己褪去了年少轻狂，变得益加成熟内敛。

不一会儿他慢步走回，换上了大袖宽衫，看起来十足十是个文人雅士，瞧不出一丝长驰沙场的征战痕迹。

鲁肃受不了两人的慢条斯理，急道：「曹操率八十万大军直指江东，现在能左右江东未来的人就是公瑾你了…」

「子敬休急。」略顿了下，「左右江东者是主公而不是我。」周瑜口头这么说，但也明白孙权对他是言听计从。江东，确实由他周公瑾左右！

淡淡地把话锋带到诸葛亮身上：「诸葛先生，刘皇叔前些时后不幸落难，可有受惊？」

「我家主公无恙，虽说战败也仍保有一两万兵力，善加运\\\用足以御敌。」诸葛亮缓缓地道。他可不认为周瑜会关心刘备有事与否，兵力才是周瑜想问的。他不急着劝说，躁进不会有好结果，尤其是对周瑜这种精明的人。

相谈后发现彼此的识见在伯仲之间，他们均为对方的才学所吸引。分析当前战局、纵论天下大事…他们棋逢敌手，不曾有落于下风的窘态。

唇角带笑，周瑜在议论告一段落时瞄了眼鲁肃：「子敬耐不住，竟然睡了。」他直视诸葛亮，「联合一事你大可放心，我会向主公进言的。」

目的达成，诸葛亮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只是他压不下心中的悸动，他专注的凝视周瑜秀美的侧脸。

无关乎国家政治，他想拥有他…那是缠绕在他心中长达十九年的恋慕，时时刻刻都在想望的绝世容颜…

权遣(周)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

江东水军大营一半在陆、一半在江。

江面大雾，由营内望出尽是迷茫。

孙刘联军统帅周瑜(左都督)站在江岸，身旁是横野中郎将吕蒙(字子明)及赞军校尉鲁肃。

「才战过一场，浓雾又起…」周瑜突发此言，不知是感慨亦或无奈。初交锋，挫曹军。然而兵力悬殊，此战须速决才能有最后的胜利。联军禁不起消耗，只能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打败曹操！

「公瑾，好不容易打了胜仗，你也开心点吧！」鲁肃原先打胜仗的兴奋全在周瑜无言的沉默中一扫而空。

吕蒙倒是没说什么，他能理解上司的戒慎恐惧。

「未到最后关头，不可轻忽大意。」周瑜沉重的说。打胜仗固然值得高兴，但鹿死谁手犹未知也，他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他转向吕蒙：「子明，传令严加戒备。」

「是。」

「我看你也数日未阖眼了，」他注意到吕蒙面有倦色。数日来，哪个人好好睡过一觉？「若无事，下去休息吧。」

「都督您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人。」注视周瑜眸底隐晦的疲累，吕蒙简洁说毕倒也干脆离开。

周瑜只是苦笑，并不作声。

双方僵持数月，零星战事不断。

江东士气不减，但明眼人都知道联军再也禁不起多场恶战。

诸葛亮在主帅营帐中找不着周瑜，东问西问才在附近的林子内发现他的踪迹。

堂堂孙刘联军统帅、东吴的左都督竟然倒在树荫下睡的不省人事！在这两军对峙之际，他的行为简直教人想痛斥他不知轻重、枉顾江东黎民百姓的性命安危！

以现今情势而论，诸葛亮觉得周瑜也真够没戒心的了。

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该独自一人在野外行走，何况周瑜还是个大将军！行走散心也就罢了，诸葛亮看见周瑜时差点没揪住他的衣领摇醒他！

诸葛亮在距周瑜一公尺处蹲下打量他。

少了清醒时那道慑人的英烈之气，周瑜隐隐给人一种柔弱之感。熟睡时流露的纯净是无比清灵，衬上他今日所着比天更浅\\\的蓝…这种美，太虚幻。

难自禁的伸手抚向周瑜面庞，尚有段距离，便闻一声金属擦撞──刀刃抵住诸葛亮半身，尚差吋许，他就给劈成两半。

抽刀是本能防卫，周瑜算是给诸葛亮惊醒的。他眨了眨眼，「孔明？」

诸葛亮动弹不得。精刚铸造的利刃闪着冷光架在颈上让他想动也不敢动。妇孺持此利器都可置人于死地，何况是身为武将的周瑜！！

待周瑜清醒──这倒花不了多少时间──才移开刀锋。略带歉意地，他收刀入鞘，道：「真对不住，我睡迷糊了才会如此，没骇着你吧？」

诸葛亮花了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不碍事…」只是有点站不起来而已。他在心里补了句。

似乎察觉他的窘状，周瑜的动作就像诸葛亮方才作的那般在他面前蹲下。

「孔明，你的胆量有待加强。」

他的语气像在谈论天气，轻描淡写，听不出任何的嘲弄或讪笑，纯粹只是发表感想。

「我不像你征战经验丰富。」

话出口才知语气无礼，诸葛亮后悔自己的失言。他平日从不在乎他人批评，偏偏今日…他提心吊胆的看向周瑜。

「我知道。」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没去在意诸葛亮的话。

那微笑教他看的痴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喜欢周瑜笑的样子，任何负面情绪都不该出现在那绝美的容颜上。

「你的眼神好象孩子。」突地，周瑜开口，并在诸葛亮误会前续道：「一样专注又率直…那个孩子也是这么看着我。他只有八、九岁，却早熟的要我作他的媳妇，将我当成了女子。」

「这…」诸葛亮无言以对，周瑜讲的孩子…不正是他吗？

「都过了快二十年，我想，他莫约就是你这年纪吧！」伸出手拉诸葛亮站起，周瑜感慨的笑：「我也三十四，不年轻了。再见我，他恐怕会失望至极。」

嘴上这么说，但他脸上可一点感伤也没有。

周瑜的反应，诸葛亮看见了。

当年的自己在他心中充其量只是「还没忘」的回忆，虽然微不足道，但他仍记得…也许就值得欣喜吧。

「公瑾…」

「都督！」

诸葛亮正想说些什么的当口硬是杀出个程咬金。

「都督，庞先生来了。在您帐中候着。」

「谢谢你，子明。还麻烦你来通知我。」

吕蒙颔首，随即赶回大营。

瞬间，他与诸葛亮目光交会。眼底写的，是拥有同样心事之人才明白的讯息。

三、情、难解

庞统等在主帅营中，见周瑜和一儒生走入，定睛一看才知是诸葛亮。他朝周瑜一揖手：「都督急召，必有要事？」

「想请教先生一事，」思索一会儿，他温吞道：「唔，忘了介绍。这位是刘皇叔的谋\\\臣诸葛亮。」

诸葛亮撇撇唇，「公瑾，我与士元是旧识。」一为卧龙、一为凤雏，他们想不认识都难。

慢半拍反应，慢一拍点头，周瑜「哦」了一声才想到巡营时间将至，适逢士兵前来提醒，他朝两人虚应几声便巡营去。

目送周瑜离开，诸葛亮被庞统大力拍了下：

「人都走了还看？又不是不回来！」

「我知道公瑾会回来，别动手动脚的。」他迟早被打成内伤。

庞统大笑，「你怎么像个娘们似的，这点力道就哀叫？不仅如此，看周都督去巡营就失魂落魄，爱上他啦？」

「是啊。」

「什么？」庞统下巴差点落下，「那你美若天仙般的幼时伊人呢？」

扫他一眼，诸葛亮转开视线：「公瑾比起当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一个人？！」这可不妙！

「嗯。」

正色，庞统严肃地说：「忘了他！都督不是你能碰的。」诸葛亮对他小时所遇的那人有多深的执着庞统不是不知道，可是…

「就因为他是男人？士元，连你也这么想？」

「男或女不是问题！」他音调陡然提高，「都督他…」

「我怎么啦？」一如先前，周瑜缓缓走近，他随口问问就把名满天下的卧龙与凤雏吓的不知做何反应。

他丢出的问题似乎不太在意有没有答案，他在两人身旁坐下打算谈论正事。他闭眼，略蹙眉，整个表情都正经起来，不复数刻前的漫不经心。

「曹军劳师动众远道而来，又逢冬季，粮草补给不易，加上许多士兵水土不服，必和我们一样希望速战速决。但是，要打最后一仗就得有必胜的把握才行。」

「都督是想…」

「火攻。」周瑜把声音压低，「两位可有计策能使火攻顺利使用？」

庞统一听，立即说：「那我为都督献上一连环计吧！」

「士元可是要使曹船首尾相接，加速火势漫延？」诸葛亮笑问。

「不愧是孔明！此计佐以都督的火攻，曹操必败！」

「值得一试。」周瑜沉吟着，「但要如何让曹船首尾相接…」

「公瑾莫烦，士元必有对策。」若无，他也想得出。

「当然，此事交我吧。」自动将任务揽上身，庞统豪爽的拍胸脯保证。

「有劳先生了。」

庞统走后，诸葛亮若有所思。

「公瑾，火攻一计确实绝妙，但我们位于下风处，倘若引火，势必自焚吶！」

周瑜极有自信地笑，他反问：「你可会观星象？」

「星象、命理、卜卦我均有涉猎，近日月有薄晕，且…」略思忖，他有些难以置信，「将起东南风！」

周瑜微笑着点头。诸葛亮倒也诧异：「公瑾，你会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