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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这样下去。
凌初钧深知单凭尹无双一人绝对无法与正规军相抗衡,庄内上下亦会因此有无辜伤亡。而且目前的傅轻阳急需一个宁静安稳的环境,过度担忧只会加重他心理负担。万一他和孩子出了什么差错,这个风险谁都担不起。
“找一个可以突围而出的人,带上我的佩饰,进宫去找王守泰。还记得吗?此前奉命驻守的太医,王太医。”
“是是。”
管事接过玉佩,答。
“老奴立刻叫人送,将王太医请回来。”
“不,不是请。让他拿着佩饰火速去请皇上。这里的困局,只有他能解。越快越好,晚了只怕会铸成大错。告诉王守泰,这是千载难逢的晋升机会。”
“是!是!”
能够压制太后的人当然只得尹鹏飞一人,反应过来的管事大喜,立刻捧着玉佩往外奔。躺在软榻上的傅轻阳有点忧伤地抬眸,用虚弱眼神向从来不曾向尹鹏飞示弱的初钧致以无声的感谢。
“你放宽心,他们马上就会撤退。你保存气力,保护好自己便已足够。”
初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柔声安慰痛得连话都说不出的孕夫。然后扭了条干净热帕子,细细地拭擦傅轻阳额门上的汗水。
“可能还得熬一阵子,你是不是想见无双公子?”
傅轻阳闻言眼睛一亮,抓住初钧衣角的手不自觉加重力度。他从来不擅长掩饰情绪,真挚诚恳,是他最大的优点。初钧对他微笑,说。
“别担心,骚动很快就平息。”
“……”
“我只是出去看看情况,放心,我没那么傻,自投罗网。我很快就回来。”
在尹鹏飞赶到之前,他必须站出来,换取相对的稳定安全。只有这样做,才能将可能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
不能再出现新的牺牲者,他宁愿牺牲自己,也强于目睹同伴目睹朋友,一一倒在他面前。
“爹爹,抱。”
像个小大人般一直没吭声的有悔此时向父亲张开双手,固执地坚持要伴随在他身边。初钧深吸口气,弯腰牢牢地把小孩子抱在怀里。紧紧地,直到确认他不会从身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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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山庄一直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说。武功高强医术高深,偏偏却约束座下弟子不得轻易抛头露面动用武功。若非今日尹无双大展身手轻轻松松游走在人数始终在百人以上的包围圈,恐怕不少人只会把圆月山庄当做一个可笑的存在,而非真正发自内心地敬畏。
领头的副营长就是那些曾经心存怀疑者之一,他擦了把冷汗,开始考虑亲自下场与尹无双搏杀的需要。普通士兵绝对压制不了他,就算是他们几个校官联手,恐怕也无法奈何。正是左右为难骑虎难下的时候,忽见有人缓步自院内走出。浅紫衣衫,漆黑长发,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美,实在是美。尹无双已经是极难得的俊秀,但在这人面前仍然难免落了下风。直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舍不得移开。上百号人齐刷刷停下动作,前一刻还刀光剑影的战场瞬时安静下来。士兵们眼巴巴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美人,隐约可以听到费力吞咽唾液的声音。只觉得如果拼命是为了这么一个人,便是献出生命来也值得。
“你回去!”
尹无双言简意赅,低喝一声,手上长剑又在人群中挥舞起来。被砍伤的士兵倒在地上哇哇乱叫,场面血腥恐怖。有悔抿住唇,怯怯地依偎在父亲胸膛。边努力抬起脑袋,做出副我不害怕的模样。
“无双公子,傅小兄弟正等着你去看他。”
初钧淡淡开口,果然看见尹无双身影一凝。双目圆睁,远远投来半惊喜半疑惑的视线。他没有过多犹豫,仗着自己武艺高超硬是从包围圈内脱身。迅速奔到门口,越过初钧径直往内院奔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副营长目瞪口呆,搞不懂为何最大的对手突然抽身离开。旋即上下仔细打量这对来历不明的父子。他虽贵为御林军副职,但平日多管辖宫外防务。对初钧印象仅限于他披头散发身为阶下囚的模样,更不知道小有悔正是太后座前头号心肝宝贝。只是对小有悔的蓝眸吃了一惊,翻身下马恭敬说话。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你我不需要客气,尽管抓捕便是。”
初钧微笑,落落大方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想抓的是我。魅惑君主扰乱朝纲,太后懿旨内应该没少给我套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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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副营长押送凌初钧父子回宫应旨时,可怜的尹太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态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干瞪着双眼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旁下侍候着的宫女太监们也不例外,打翻茶水跌了拂扫,个个目瞪口呆,对眼前人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是砍掉脑袋,悬首于城墙吗?
怎么还活着?能笑?能走动?地上还有影子?
人们心中翻过千万疑问,视线齐齐落在他怀中的蓝眸孩子身上,疑惑随之更深更多。如果他是凌初钧,那么这孩子的母亲又该是谁?难道皇室内还会有不知廉耻委身与贼的公主郡主?不对不对,唯一有可能的穆郡主已澄清此事,那么这个孩子到底从哪里继承来这么一双湛蓝眼眸?血统纯正得叫人发指。
“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受到惊吓的尹太后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捂住胸口厉声发问。太可怕了,曾经困扰她许久的噩梦居然再一次浮现。此前关于皇帝为何长期逗留在圆月山庄别院的疑问在此刻得到答案──为了他,当然是为了他──即使是犯下那么深重的罪行,尹鹏飞仍旧对他念念不忘。否则也不会屡屡有后妃前来哭诉,说陛下宠幸她们时会情不自禁地喊出禁忌者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诱发他对肉欲的兴趣。
“我是人或是鬼,又那么重要嘛?”
凌初钧看了看周围,笑道。
“你很害怕?”
“…………”
尹太后沉默,她并不认为尹鹏飞当年会徇私放走他。他恨他,恨到骨子里。满怀的爱意遭到背叛,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所以她偏向于相信初钧借由南国的力量,避开了杀身之祸。
人都害怕未知的世界,尹太后并不例外。看穿她心思的初钧微微一笑,竟缓步走到贵妇人面前。未待那些太监侍从有所反应,主动伸出手腕,示意她抚按脉门。
“一个活死人,太后难道以为我能兴风作浪?”
他平静地说,忽略尹太后面上忽惊忽乍的表情。
“我不过是希望安安静静过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太后菩萨心肠,还望太后劝服陛下放手,让我离开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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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退下去。”
尹太后倒吸口冷气,愣了半响,许久才回过神来。示意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都退下,只留下一个心腹的年长太监侍候在侧,免得突发奇变应对不及。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死人复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吉兆,偏生又是这样一个狐狸精。明明压着他在百姓面前砍首示众抚慰人心,现在突然活了,万一被有心人知道,难免会生出事端。
“太后向来疼爱陛下,一切都以陛下为重。就请太后出面,请陛下放我父子离去。我愿以我最宝贝的一切起誓,从今以后不再踏入北国半步。”
尹鹏飞为人至孝,唯有尹太后方能压制。初钧默默下了一个赌注,赌尹太后不会容许他停留在此,哪怕片刻一瞬,也不同意。毕竟他是好不容易才弄走的灾星,直接危害整个以尹鹏飞为首的政权。
“哀家心中有数!”
尹太后略一沉吟,立刻果断地作出取舍。哪怕她的儿子会憎恨她一辈子,她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凌初钧远远地撵出去。去哪里都好,唯独不得留在北国。
“刘福,赶快准备一匹最好的骏马,还有银票。奉哀家腰牌,悄悄引他们去侧宫门。记住,你要盯住他们。直到他们离开国界线再折返复命。清楚不清楚?”
“……”
她急促地发出清晰指令,但跟随在身边的老太监却没有回应。平日总是带笑的浑浊眼睛此时锐利得像一只展翅高飞的猎鹰,冷静地凝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清丽美人,唇边扯出一抹冷笑。
“刘福?”
这是她从娘家带出来的太监,几十年来一直是她最最信赖的心腹。过于古怪的表现令尹太后心生不安,皱眉厉声喝道。
“你这奴才是不是老得脑子坏掉了!哀家在问你话呢!”
“太后稍安勿躁,老奴要先和三王爷算笔旧账。”
蜷缩的腰背挺直,干裂的大手弯起,刘福不再隐藏自己的真正身份,开口一句三王爷表明立场,让听明白了的初钧面色剧变令听不懂的尹太后更加疑惑。贵妇人低下头来仔细想了想,问。
“什么三王爷?刘福你在胡说八道呢。”
“哈哈哈哈哈,我再不济,总不会认错主子心心念念的三王爷。凌初钧,算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堂堂正正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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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得最深的钉子此际终于现身。谁都想不到这个人居然那么老,地位这么高。躲在尹太后身后,无声无息。
一直充当保护伞角色的尹太后再也没办法保持震惊。她害怕,很害怕。从娘家开始就跟随着自己忠心耿耿说一不二的老奴才,怎么会突然变成敌人?如果他真的是间谍,那么这几十年来,她的性命岂不是…岂不是时刻处于最危险的境界?太可怕了,光是回想就已经叫她浑身瑟瑟发抖不停颤抖。原本积聚起来的怒气完全被恐惧所取代。
初钧小心地用臂弯护住怀中的有悔,年幼的孩子并不懂得眼前场景逆转的可怕。咬住自己小手好奇地打量着老太监,圆滚滚的眼珠证明着他的身份。
“这就是尹鹏飞的孩子?”
老太监狞笑一声,伸长指头傲慢地指着他开口说话。
“长得不错,很漂亮。”
“……”
“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嘿嘿,上大雪山求子怀胎十月生下这么个孽种,你对尹鹏飞倒是痴心得可以。可惜了,要是陛下早些知道,我们未受重创时就能将他杀了。不过现下也不晚,一点都不晚。”
“闭嘴!”
初钧低声喝道,但旁边的尹太后已然把话记在了心里。她疑惑地看了看老奴才,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凌初钧。想发问,又不敢发问。
“很惊讶吧?你心心念念日夜盼望的孙子,居然已经三岁多了。还是个男人生的。”
老太监没有理会初钧,继续对已目瞪口呆的尹太后宣告残酷的事实。
“我很仁慈,我会把你们都送进黄泉一家团聚。包括你那皇帝儿子。别担心,我会做得很好。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们。就说是凌初钧怀恨在心故意报复,老奴为太后报仇一时下手没了分寸。如何?呵呵,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你!”
“你恨我?”
挺身护住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尹太后,初钧悔恨自己为何没有强行将有悔留在圆月山庄。在没有人察觉情况不对之前,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为什么?”
“如果没有你,他将会是我朝最英明的天子!”
沉默片刻以后,老人终于恨恨地开口。
“可是你,你毁了他!你让他不得安生,为了你置自身安危不顾!他可是我南国的天子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为了你,为了你这个贱人,他居然冒险潜入大牢。又不惜暴露苦心经营的谍报系统,就为了谋划如何将你救出来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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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地崇拜着年轻的皇帝,相信他,不会辜负家国会成为一统天下的千古大帝。可凌初钧的出现击碎了他的梦想和憧憬,证明徐靖武不过是个凡人,有爱有缺陷。
面对着徐靖武的追随者,凌初钧一时语塞。反倒是尹太后精神大振,欣喜地望着躲在父亲怀中的小有悔,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她曾经多么羡慕穆王爷能有这么一个乖巧可爱聪慧的孙子,亦曾感叹彼此初见便亲密无间缘分不浅。如今得知他是自家血脉骨肉,一时间欢喜得失了仪态。双手死死攀住有悔肩膀,呜咽着喊道。
“我是奶奶啊,孩子,我是你奶奶。”
有悔抿着唇,一会看看父亲一会看看痛哭流涕的妇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太监冷笑出声,从怀中抽出把匕首。二话不说径直向尹太后冲去,剑锋笔直指向她的前胸。已然是一击致命的姿势!
“好了,感人的重逢戏码该到此为止了。要团聚,到黄泉再团聚也不迟!”
匕首锋利,寒光四射。一剑之下尹太后绝无生机。初钧手抱幼儿,首先下意识保护自己儿子。随后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铜制熏香炉,拼尽全力往老者脑门敲去。试图阻止这一波进攻。
出人意料的是,他这应急招数却奏了效。老太监身手并非敏捷,只能堪堪躲开了凌空砸过来的花瓶。但和初钧见过的其他间谍相比,这枚埋藏最深的暗桩武功反而是最弱。或许这也是他为何得以在深宫藏身数十年不暴露的原因。一个平凡的太监,没有半点出奇处。再另外安排高手接应情报传递信息,自然不会引人怀疑引人注目。可怜了处尊养优的尹太后。即使她再坚强,仍然是一个女人。眼见利刃冲自己胸口扎下又猛然止住,竟连尖叫都忘了,被生生吓昏过去。像滩穿着华服的烂泥,软软地倒在台阶之上。
“有悔,赶快躲起来。”
没有武器的初钧只能依靠房内可以用于投掷的器皿攻击,根本无暇照顾怀中的孩子。唯有命令他远离自己寻密处藏匿。幸好有悔倒也明白事态紧急。于是擦了擦眼泪,咬唇扭身跑往后侧房间。
“带着两个负累,居然还想呈英雄。”
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道路已经被对手堵死,窗户关着,一干人等已经遵照尹太后的懿旨远离宫殿。没有人能救他们,除开他们自己。无论希望是多么的渺茫,终究必须放手一搏。
过于悬殊的差距,让初钧几乎无法吸气。他想不到可能扭转目前局面的方法,没有,一点都没有。连砸碎一个半人高彩瓷瓶的声音都吸引不到半点注意力,他毫不怀疑眼前正嘿嘿冷笑不止的老者在传达懿旨时动了手脚──大概是哪怕听到再奇怪的声响动静,没有太后口谕便不得擅自进入之类的口令。否则御前侍卫不会失职至此。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跟随尹太后超过20年表面忠心耿耿的老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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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要这样坐以待毙?
心一横牙一咬,凌初钧暗中从地上赤手空拳捡起一块瓷块捏在掌中做武器。没有任何保护的手掌顿时被锋利的瓷片割得皮开肉绽,黑色的液体顺着伤口往下淌。
尽管没有痛楚的感觉,可身体被伤害的感觉仍然不好受。像破了一处,力量正源源不绝地从空洞中流走。他捏紧手掌,将那块不大不小的瓷片藏在掌中。脸上装出害怕的表情,一步一步往后退。
“你这样做,以为皇兄会放过你吗?!”
“我不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听到徐靖武的名字,老太监顿时双眼放光。手持利刃步步逼近,逼得初钧左闪右避。好几次都险些刺中目标。
“一个废人,怎么和我斗?乖乖束手就擒,我赏你个痛快。”
“你一心想他登上顶峰,可知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又是什么?是我。他永远都得不到我,他永远都没办法满足。就算他拥有天下拥有一切,哈哈哈,仍无法快意过日。”
“杀了我,赶快杀了我!可惜啊,无论我是生还是死,皇兄都没办法忘记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