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而不得,有谁说过的,这便是苦。
煌御歪歪倚在矮榻上,一手扶在已经凉过的茶杯上,半眯着眼睛假寐。
他听见千上灯的声音,他听见他说:"煌御,你可到过青丘?"
他点头,微笑。
太古大荒,谁不曾听过青丘之名,谁不曾向往青丘?
那可是,有九尾狐守护的家园呵!
煌御可以听见火焰燃烧时候的狞笑,可以感受到向上升腾的灼热焰流。他嗅到空气里有跳动的血的腥气,带着诱惑一般的芳甜。
颈侧,手腕,还有胸膛,他看见那个纤瘦的身影,被捆缚在十字形的木架上,血蜿蜒着滑过他的身躯,一滴一滴滴落进他脚下伸着长舌的火焰当中。
他听见冗长的祝文。天祈,不胜惶恐,万民安康。这次词汇,让他的唇角裂开一丝恶毒的笑意。
看见王廷长长的檐下,那个坐得端正又安适的男人。他看见他唇畔的笑意,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原来这便是青丘,这便是无人不向往的青丘。当这样的乐土走向了终结,王者也要焚了祥兽祭天求得庇佑?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煌御仰面而笑,大手一挥,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咯啦"声。
袖角扫过,茶杯摔到地上,碎了,那凉透的半杯茶撒了一地。茶水淌开,缓缓流动着,如同一个不断生长着的怪异的图腾。
煌御还保持着大笑的模样,笑声却戛然而止。他望着地上碎得很彻底的瓷片,笑容慢慢扭曲成了一种很古怪的表情。
——像是在怨恨别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忽而敛了表情,俯身去捡那些碎瓷。一失神,锐利的断面割开了掌心。他低头看着红色的血珠沁出伤口,衬着细白的瓷片,如同某个时光的断片。
一样艳丽,一样锋利,一样惊心,一样可笑。
煌御站在城外,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凄艳艳的红。腥气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他只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像是要被掏空了一般,酸气从喉咙里翻进口腔,他猛地用手捣住嘴。
那个红色的身影,站在满地的尸体里,白衣已经被彻底染红,手里还抓着半截手臂。他缓缓抬头,眼睛里的血丝如同蜘蛛的网,密密匝匝,幽深恐怖。
他看见煌御了,歪了歪头,像极了天真的稚子。
"你死了么?"他问,扔下手中的断臂,"你死了么?"向煌御走过来。
忽然,他被脚下的一截肢体绊住,整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煌御向上去扶住他,可是脚却迈不出步子,他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望向自己这边。
"你死了么!他们都说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他大喊,声嘶力竭,眼角崩裂,流下来红色的眼泪,"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你死了么!告诉我,你死了么!"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却叫自己的脸上染了更多的血污。他摇头,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冲煌御露出一个兽一般天真残忍的微笑,"告诉我,你死了么?我只想知道答案。"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煌御放手,张嘴,重复着这句话,却没有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一直活着!他大吼,大声咆哮,四周静谧的空气却诡异地吞噬了他的声音。除了安静,他什么都听不到。
"你死了么?"声音已经沙哑了,像是蛇在吐信子时发出的可怖声音——喉咙已经痛到几乎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死了么。真的死了。他们说得没错,你死了。而他们,都该死,都该死!"他双手掩住面庞,低低地笑了,笑声像是兽的嘶叫,纳着不顾一切的阴鸷与疯狂,"死了,都该去死了!青丘,王都,星将,九尾狐!死了就都干净了!死了我就谁也不用挂记了!死了,都死了!"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扯开自己粗砾难听的嗓音,嘶吼,咆哮,剧烈的喘息。然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颓然放下掩面的双手,抬眼,盯着煌御,缓缓说道:"我是谁?"他指向身后满城的尸体,"他们是谁?"他摇头,停下,又摇头,眼神异常清醒,"他们是谁,我不知道。可是你该知道,我是千。"
我是千。
这三个字异常清晰地飘进了煌御的耳中。他只觉得眼前的血红连亘成一片巨大的色块,天的灰色,树的暗绿色,全部全部都扭曲模糊成了一片斑驳,分不清了彼此,拖曳成了一片令人感到恐怖的空白。
流回心脏里的血,仿佛再无法流出去了,四肢白骸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迅速冰冷。而心脏,带着要抽干他所有力气的疼痛与空虚,正在不断地膨胀膨胀,也许到了某个时刻它就会忽然爆掉。
然后他也不过是这些尸体中的一个了,不成片段。
然后他便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煌御便悲戚地笑了。
开始与结束,都是无法原谅的错误,即使是死,也无法恕罪。
所以,他宁可换取另一个一生。
掌心的血,自己慢慢止住。碎瓷染了血,格外艳冶。煌御却不愿再多看,唤了白砂进来。
包扎了那个甚至算不上伤口的伤口,他不顾白砂忐忑的担忧,喝退了她,自己倚在矮榻上,渐渐沉睡。
藏北。
"那个男人还没走?"一幢绣楼,琉璃瓦,朱漆柱,门向东阁。房间内燃着火盆,两个女子围火而坐。
说话的女子一身兔绒长裘,黑发高挽,眉目清明妩媚,眉间透着一股冷艳的高傲跟骄纵。
"恩,都在外边站了好几天了。这么个雪天,又没吃没喝的,眉妩姐……"答话的女子一袭鹅黄夹袄,年轻清秀,鹿一般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澄澈剔透的眸光。谈到外面的那个俊逸男子,她脸上掩不住几分担忧的神色。
眉妩闻言冷冷一笑,伸出冰凉的手悬空在火盆上,眼镜一瞬不瞬地盯着盆中烧红的木炭,慢条斯理地说道:"半夏,你知道的,那男人要找的是青澜,我可管不了,也根本不想插手。"她抬眼看着半夏,"就像——你要喜欢青澜要爱青澜,我劝不动你,也就懒得管了。"她的神色有些冷漠,有些不屑,还带了些许的愠怒。
"眉妩姐……"半夏也伸出双手,却是将眉妩的手缓缓包裹进自己温暖的掌心。她回望进她的眼中,轻轻说道:"我在想,有没有人——会不喜欢青澜呢?"她见眉妩又冷笑着有话要说,便连忙抢白道,"不,眉妩姐,你曾不也爱过青澜的么?门外那男子,虽然生了一头白发,却也生得清灵俊秀,给人的感觉那么淡那么淡,可怎么……怎么也对青澜这么执着?"
眉妩收回手,拢进袖里。她避开半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道:"没有憧憬的人,就不会爱上青澜。我曾经对他想得过多,所以才会爱上他,所以才会那么爱他,爱惨了——可是他给我的,只有欺骗!"她勾唇笑了笑,"温柔也好,体贴也好,说想让我一直在他身边也好,半夏,除了人心,青澜他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可是我们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们总在被骗。"
青澜是一株曼陀罗,他给予的一切都只能是幻象。在幻梦理沉醉的后果,只会是毒入腑脏,无可拔除。只可惜呵……眉妩暗暗叹了一口气,却总有人妄想摘得这朵毒花。
半夏闻言,沉默着摊开手掌,自己的掌纹一片凌乱。
青澜对每个人都很好,每个人都想得到他,可是他却谁也不爱。
他爱的,大概只有自己。他要的,也是要每个人都如他一般地爱他罢了。
她都懂了。
半夏觉得很悲哀,明知不可的爱呵,为什么偏偏,无法自持?
"半夏,你……遣人去看看那男人吧——让他走。"眉妩忽然说道,语气里纳着几分倦意。
让他走——不要让他见青澜。
半夏怔了片刻,却连忙起身道:"我去……我去遣他。"
竟然下雪了。在房间里围着火,脸通红红的,开门却是这样的寒冷。
半夏举伞奔到门外,却见一片大学一片广袤的苍茫之中,那个白发白衣的男子,孑孑而立,融入一片雪色当中,如同天地间一片渺小的剪影,单薄孤独得叫她眼角忽地一涩。
半夏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迎了上去,伸手将伞递到他跟前,然后,她看清了他青色的眸子。
"我要见青澜。"他没有接伞,只是很安恬地微笑,很轻柔地说,或许是在大雪中站了好几日的缘故,他的脸色很苍白。
半夏摇头,咬了咬唇,说道:"这里没有青澜,你……你走吧。"
"我要见青澜。"他也摇头,只是重复着他的话。
"青澜真的不再这里,请你走吧。"
"煌御告诉我,'玉沧澜'主人是青澜,我要见青澜。"男子仍旧是安恬地笑着,语气越加坚定。
"公子你为什么!"面对这样执着执拗的人,半夏竟无端端生出了几分恼怒。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语气又软了下去,"藏北有两个'玉沧澜'。我们这里是绣阁,青澜他……青澜他在猫灵峰。"
半夏本不想告诉眼前这个男子的,她本只想让他快些离开的,她知道青澜不好,但是她无法拒绝眼前男子的决绝。
猫灵峰。
男子颔首,转身走出两步,停下,扭头淡笑道:"煌御总说我很无情很没有礼貌……谢谢你,你……很好。"然后回头缓缓离开。
半夏看着那袭白影走进苍茫,忽而想到他提起过两次的名字——煌御。
是那个,天下第一人的煌御?
登上猫灵峰,终于忍不住了晕眩感。他也只是不老,他不是神。
青澜,你出来。青澜,让我看看你,让我知道,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了?"被人扶住,温暖的气息拂过耳际,拍打在他冰冷的脸颊上。
"我要见青澜。"推开扶住自己的男人,他强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抬头想看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可是青瞳里却失了焦距。
"我就是。我就是青澜。"笑里的温柔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是么,我是千上灯。"眼睛里闪过一片眩目的白,而后渐渐变成深沉的黑色,天地倒置,支撑不住了自己,千上灯倒进了青澜的怀里。
轻轻抱住千上灯,青澜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低喃道:"千上灯……么?"温柔的眼神,温柔的唇角,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喉咙里干涩地如同放了一把火一样。颈上很痛,手腕很痛,胸口很痛。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指腹下是粗糙的触感。
纱布。
扭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也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
想必胸口上也是吧。
没有死么,没有被烧死么。祭品……还可以活着的么?
是这样么?真是,太好笑了呢。
还是,因为王不忍心呢?那个男人,虽然是王,可是他还记得彼时,那个呆呆立在偌大的殿堂上,看着低下群臣时眼神迷茫而惶恐孩子,稚子。
谁都是寂寞的,所以谁都需要伴的。所以,自己不死,果然是因为他不舍得,没错吧。
这样想着,心里居然还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感——他要的大概不是顶礼膜拜,而是一个把他放在心上好好藏着的人吧。
于是微笑,微笑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却并不影响他小小的幸福。
门外笔直站立着一袭黑影,他淡然地看着窗上的人幸福地微笑,缓缓阖上眼睛。
误会么?即使此刻是幸福的,谎言与自欺欺人被戳穿之后,剩下的还是只有伤心跟悲哀呵。
可是,这不是他该插手的事。他只要,保护好他,不让他再次被当作祭品就好了。
"都三月了,为什么雪还不化?"千上灯倚着竹亭的柱子,望着猫灵峰不化的苍茫,迷迷问道。
青澜坐在石凳上,指尖挑着琴弦,发出一串叮叮咚咚的轻响。他轻笑着答道:"这里的雪,万年不化。"
"万年不化……"千上灯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会融化么?不。哪有……这样坚定的……"
"没有么?那你呢?"青澜停下拨弦的手,似笑非笑地睇着千上灯。
忽然出现在他棉签,晕倒在他怀里。醒来抓破他的手臂,望着手臂上蔓延开的血山茶,媚眼如丝地说爱他。
"我以为我还要寻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我不敢想我竟就这样轻易地寻到。"
唇贴合的时候,青澜的舌尖尝到了血的味道,带着奇异的骚腥的香味。那是千上灯的血。
青澜从不拒绝别人的爱,他只是——拒绝让自己去爱别人而已。
他只爱他自己而已。
"天崩地裂……我们都无法不朽,我们坚定不过天地。"千上灯摇头,"煌御说,所以我们只能义无反顾,不能反悔了。那些……都是没有力量的。"
决定了,就要一直下去,不能反悔了。
"煌御……天下第一人的煌御,同你什么关系?"青澜信信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煌御?"千上灯扬眉,想了想,才缓缓说道,"煌御是……同我一直在一起的人。"
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抑或更久?忘记了。第一次见他,他便已是天下第一人了,无上崖上,傲世独立。为什么会一直与他在一起?不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被煌御找到。无论是千上灯还是千,都会被煌御轻易安抚。无论是被冷淡、冷漠、甚至冷酷对待,煌御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为什么?
数十载与他不过只是一弹指,而每一个弹指间,却都盈满了煌御的影子。他甚至忆想不起来,曾经孤身一人的往昔。
为什么?
记忆像是一幅拼图,在这一刻,他却失了头绪。
一直在一起的人。
青澜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温柔,低头信信拨动着琴弦。
真是暧昧的说法。
"你——为什么没有爱上与你一直在一起的煌御?"
"我不能爱他。"千上灯垂睫,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呵出来,成了氤氲的叹息,"我只能爱你——我只爱你。"他走到青澜跟前,低头看着青澜唇角的笑痕,附身吻了上去。
"如果你能露出些吃醋的表情,我想我会高兴些。"青澜听见千上灯的低喃,刹那间竟有些错愕。
半夏随眉妩上了猫灵峰,为'玉沧澜'送上织绣。在青澜身边,她们看见了面容安恬的千上灯。
眉妩不曾见过千上灯,但半夏曾向她说起过,她知道他便是那个在绣阁外立了几个日夜只为见到青澜的男子。
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清灵的男子,竟也会因为青澜而疯狂。
眉妩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
奉了茶,青澜淡笑道:"这次,你们要留几日?"
半夏见着青澜微笑,只觉得颊上一热,连忙端了茶盏连连啜饮。
"绣阁还有事要处理,我就不留下了。半夏你留住几日也赶快回去。"眉妩不冷不热地接下青澜的话,也不去管是否拂了他的面子——在这里多呆一刻,厌恶便增了十分,面对青澜对一刻,便更加嫌恶曾经那样爱他的自己。
"既然有事,我也不勉强。那半夏你这几天就留在这里休息好了再回去吧。"青澜啜了一口茶,"还是那个房间,你说向着阳光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