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传说——东篱华樱

楚漓，你为什么，不留我呢……

单薄的少年转回身，一步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蓝海月最终没有看见，那个静静矗立在月光下的男子，自始至终都在紧紧盯着清澈湖水中，那抹渐行渐远的倒影。

早已是，泪流满面……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人生八苦，苦海无涯……

春风吹开冰雪，大地回春。

只是，不过刚刚早春二月，就开始飘起淋淋漓漓的冷雨，让这初春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墨楚漓靠在别宫寝殿的窗前，默默地凝望着漫天的淫雨霏霏。

手中，一片幽紫色的鱼鳞，黯淡无光。

细细地抚过那枝枝蔓蔓的纹路，仿佛触摸着爱人的脸庞。

墨楚漓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海月，你在深海，还好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墨楚漓脸色惨白，颤声问道。

蓝汐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墨楚漓久久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自己带海月来到人间，竟是在一点点耗尽他的生命。

不愿相信，只要海月还呆在自己的身边，很快地，就会油尽灯枯，命丧黄泉。

过了许久，墨楚漓才找回了清醒。

“那么，怎么才能救他呢？”

蓝汐的表情高深莫测：“你能割舍掉与他的感情吗？”

墨楚漓震惊地猛地抬头：“什么？！”

蓝汐不为所动，径自说下去：“你让他对你死心，跟我回去。只要他回到深海，就能活下去。”

………………

紧紧地握住那片鱼鳞，墨楚漓脸上涌出浓重的哀伤。

海月，对不起，我说谎了。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与琉苏的婚事，更不可能娶她。

海岸别宫，永远是你的专属，没有人能把它夺走。

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墨楚漓不禁想起那个曾经一度欺骗了自己的女子，当自己写信请她帮忙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

回信的末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然后，两人联手导演了一出联姻的骗局，骗过了彼此的双亲，骗过了蛮夷的耳目，骗过了天下人。

也骗过了——他。

公主琉苏不服商瞿水土，希罗王爱女心切，不得不遗憾退婚。

同时，两国永世修好，联盟自此坚不可摧。

绝妙的借口。

墨楚漓忽然觉得，琉苏其实并没有需要自己原谅的地方。

她只不过，在错误的时间，爱上了错误的人而已。

自嘲地笑笑，轻轻吻上手中的鱼鳞。

说来奇怪，自从蓝海月离开，仿佛是有了感应般地，这鱼鳞的色泽就一天天褪去，渐渐枯萎。

海月，这是你在告诉我，你的感情，也像这鱼鳞一样，一点点枯死了么？

还记得你离开的那日，最后留恋地回头，我都看见了呢。

海月，你当时心中定然在怪我吧，怪我的冷漠，怪我的绝情。

可是，你可知，我当时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不去看你。

我不敢回头，因为我害怕，只要我一转身，就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如果那样，那么之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伤害，就全部前功尽弃。

海月，我不能，不能让你为我而死，我要你活下去。

哪怕，要用我所有的感情和永生的孤寂来交换……

一个惊雷，蓦然炸开，响彻寰宇。

倾盆的大雨从天而降，遮天蔽地。

手中的鱼鳞忽地一闪，然后，彻底地黯淡下去。

墨楚漓心中蓦地一空。

没来由地，一滴泪夺眶而出，缓缓滑落。

这是，怎么了……

当蓝汐再次见到那个男子的时候，那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色彩。

仿佛是看到了远道而来的故人般地，温和微笑。

明明是自己亲手撕碎了他的幸福，却不见他有一丝怨恨。

这个人的善良与温柔，当真让人折服。

蓝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蓝汐嬷嬷，”见她不语，墨楚漓只好开口，“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海月他……还好么？”

蓝汐纤长的秀眉颤动了一下，渐渐地蹙在一起。

“怎么？”不祥的预感袭来，墨楚漓紧张地追问：“他不好？”

蓝汐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仍旧是淡漠如冰的神情。

然后，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让墨楚漓的世界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他，不在了……”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我情愿，

用忘川之水浇灌那片彼岸花，

登上望乡台，守在三途河畔，眺望你来生的容颜……

幽深静寂的深海，千年不变的压抑与沉重。

四下里静默一片，偶然传来游鱼划过激起的水纹，显得格外突兀。

一间封闭的石穴里，一个苍白虚弱的少年在静静地沉睡着。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在这个深海人鱼的族居地里，少年下身那纤长白皙的双腿，看上去异常地诡异。

纵然有蓝汐嬷嬷的法术护体，以这样的身体在深海下苦苦支撑三个月，蓝海月的精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

当蓝汐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睡梦中的少年忽然好像梦到了什么，展颜一笑。

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念着谁的名字。

蓝汐静静地凝视着蓝海月安稳的睡脸，心上似有千万根钢针在狠狠地戳搅。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忘不了他……

蓝海月悠悠转醒，对上蓝汐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挣扎着起身。

蓝汐赶紧扶住他。

“蓝汐嬷嬷，你来了怎么也不叫我？”

慢慢地靠在蓝汐嬷嬷的怀中，抬眼看着她脸上冰冷的表情，蓝海月调皮地用手抚上那紧皱的眉头。

“嬷嬷，你老是板着脸，容易老哦。”

“别闹了！”蓝汐别过脸去，不耐地呵斥。

蓝海月的笑容依然恬静如常：“嬷嬷你还在怪我啊？”

蓝汐不由得冷笑一声。

怪你，自然是怪你。

怪你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怪你为什么一意孤行地回到深海，怪你为什么在事情败露后在族长面前竟然毫无保留全盘认罪

，让我连为你求情的机会也没有。

可是，怪你，又有什么用呢？

蓝汐长叹一口气，转过头来，摆出无奈的表情。

“我当然怪你，老是给我惹祸。”

蓝海月讪讪地低下头：“对不起嘛……”

又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小时候，只要他拿出这副表情，自己就拿他没有办法。

蓝海月用手环住蓝汐的腰，仿佛随意地问道：“族长究竟要怎么处置我啊，都三个月了，怎么还没决定啊？”

蓝汐怔了一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长发。

“族长念你年幼无知，再原谅你一回，下不为例，从此好好呆在深海里，闭门思过。”

“咦？”蓝海月诧异地抬起头，“怎么会？族长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原谅我了？”

转念一想，不禁惊慌地抓住蓝汐嬷嬷的手臂：“嬷嬷，你到底做什么了？”

深海铁令，触犯者必受惩罚，除非，有人愿代其受过。

蓝汐了然地笑笑，按下他的双手：“没什么，不过是折掉了半生的法力罢了。你这孩子啊，一天到晚净惹事。多亏了我还

有点本事，要不然还真救不了你呢。”

海蓝色的双眸霎时盛满了哀伤与自责，低下头，喃喃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好了，”蓝汐抱紧他，“反正也没全部折掉，在这深海里活着，还绰绰有余呢。”

感受着蓝汐嬷嬷柔软的怀抱，蓝海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嬷嬷，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长大以后，好好照顾你。”

心中一阵酸楚，蓝汐拍了拍他的头顶：“小傻瓜……”

目光瞥在蓝汐嬷嬷带来的小盒子上，蓝海月不禁好奇地问道：“嬷嬷，那是什么啊？”

顺着蓝海月的手指看去，蓝汐不禁失神。

轻轻地打开，“我做了你喜欢吃的海鱼丸子。”

望着盒中精巧的点心，蓝海月一时恍惚，若有所思。

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哇！”兴奋地拿起盒子，“我好久没有尝过嬷嬷的手艺了。”

拈起一块，“好想念啊。”

“海月。”蓝汐忽然出声。

“嗯？”

“……没什么，你身子虚，慢点吃。”

慢慢地品味着儿时最喜欢的美食，蓝海月神情满足地靠回蓝汐的怀中。

“嬷嬷的手艺一点都没变呢。”

蓝汐爱怜地搂住他，看着蓝海月神情安详，面露倦意。

“嬷嬷，我累了。”

蓝汐温柔浅笑，一点点抱紧了他：“那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我在这陪着你。”

蓝海月目光澄澈，投向未知的远方，宁静而满足。

许久，忽然轻轻开口。

“嬷嬷。”

“嗯？”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一丝难过涌上眉间，迟疑再三。

“你说，他真的怪我么？”

蓝汐不由得低头，看着蓝海月一脸的期待与踌躇。

“怎么会呢？他那么爱你，怎么舍得怪你呢？”

不由得惊愕，这样的话，竟是从自己口中说出。

“那就好。”蓝海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目间带着隐约的释怀。

“嬷嬷。”

“怎么？”

“……我想他了，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心中涌起千层万丈的痛楚，蓝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去找他。”

仿佛是了却了什么心愿，蓝海月满足地微笑着，慢慢合上了双眼。

“嬷嬷，谢谢你……”

看着怀中的少年起伏的胸膛渐渐地，渐渐地归于了永久的平静，蓝汐轻柔地吻上了他光洁的额头。

霎时间排山倒海的心痛，叫嚣着袭来，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海月，对不起，嬷嬷没法带你去找他。

你所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按照深海禁律，被判处送往禁海最深处受冰棱穿心之苦。

嬷嬷半生的法力，换不回你的性命，只能让你服下有毒的蔓草，没有痛苦的死去。

海月，好好睡吧，你的心愿，嬷嬷替你完成……

蓝汐神情依旧淡漠，掩饰了眼中隐忍的悲伤。

“也许，我不该来找你。”

“只是，我不想让他背负着你的误解离开。”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

蓝汐还说了什么，以及何时离开的，墨楚漓已经没法理会了。

只知道，海月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才毅然离去。

只知道，为了和他在一起，海月触犯了死罪，永远沉睡在了禁海深处。

只知道，他，永远地不在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逐渐弥漫开来，身边有人在慌张地叫喊，匆忙地跑动。

只是，墨楚漓都无力顾及了。

眼前最后出现的，是一双纯净的海蓝色眸子，轻轻闪烁，然后，归于永远的黯灭……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前尘若梦，

蓦然回首，一切都已来不及……

听水榭。

自从他离开后，墨楚漓始终没有再踏进过这里半步。

不愿，亦不敢面对，

当那纷纷扬扬的往事尘埃四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时，自己究竟该如何招架。

再次推开那尘封多时的大门，一种时光交错的错觉忽然扑面而至。

就好像，再走几步，那个蓝衣单薄的少年就会迎面走来，笑靥如花。

——“楚漓，你回来啦。”

屏退了所有人，空空荡荡的听水榭，只剩下自己一人徜徉徘徊。

一点点地，抚过桌椅、床榻，以及回廊的一根根栏杆。

指尖触及处，冰冷一片。

“楚漓，这是什么做的？好好吃哦……”

“楚漓，别闹，让我再睡会，我困死了……”

“楚漓，冬天来了，你说这些鱼会不会冻死啊……”

“楚漓，别太累了，注意休息……”

“楚漓，早点回来……”

“楚漓……”

………………………………

言犹在耳，茫然地举目四望，

却赫然间发现，再也没有了那抹熟悉的温度。

海月，我回来了。

街上新开了一家糕点铺，我带你去尝尝，嗯？

你不在，池塘里的鱼都死了呢，我再弄几条过来，你说好不好？

海月……

忽然间发现，时间是那么短。

短到好多幸福还来不及抓住，就匆匆而逝，一去不回……

紫檀的桌案上，一张古雅的琴寂寂安放。

轻抚琴弦，却沾得一指浮尘。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现出鱼尾，被带回深海。

也正是那时，自己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心，看清了对他的感情。

海月，如果那时我没有去找你，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凄怆的悲伤？

略微用力，一把，扯断了所有的琴弦。

这一次，无论弹上多少次相思赋，他，都不会回来了……

海月，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写字，写得是什么么？

轻轻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游走。

“墨、楚、漓。”

仿佛手中依旧攥着那只冰凉的小手，一笔一画地，专心勾勒自己的名字。

“小、鱼”。

干干净净的纸面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两个名字。

旧时的情景忽现眼前。

只不过，已然物是人非。

再次提笔，落于纸上的笔尖却不受自己的控制。

“海、月”。

海月，海月，海月，海月……

一次又一次地，直到纸上重重叠叠的名字无法分辨，直到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直到一滴滴的泪水氤氲开来，模

糊一片……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孤寂的寒夜，难以言说的寂寥纷纷沓沓。

古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一杯杯烈酒入喉，火辣的刺痛直达心底，头脑却清醒依旧。

举杯销愁愁更愁。

为何，我连一醉的权利，也没有了呢。

海月，你离开的那晚，月色也是这样清冷。

你一步步走远，走得那么艰难，那么缓慢。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等我叫住你。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我为何，没有留住你……

“哈哈……”凄切地冷笑着，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笑这荒唐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