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那老汉,满面风霜,须发白得比掌柜还多,一件缝补过的棉袄,堪堪暖了半截身子,棉袄的料子原本是锦纱绸子的,看来他的主人曾经风光过,只是现在也是勉强。难道如今的梅圣竟也败落了?我心下正打鼓,听那老汉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拿了酒,抱在怀里,掀开暖帘,迈进那大雪的天地里。一阵朔风刮进来,我的手心有些凉。
“掌柜的,莫非这几年,冷先生家有些败落了?”
“您注意到了?”掌柜的十分灵巧,“可不!要不他怎么想起卖他那幅封笔的画?”
我嗯了一声,那掌柜张望了周围一下,附到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冷家现在是门可罗雀,这十年里冷老爷接连娶了五位夫人,结果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他的钱都花在下聘和送丧上了。人家说他有克妻命,再也没人要嫁他了。现在冷家可以说是快撑死的骆驼,除了那画和那园子,没有什么是值钱的了。”掌柜说完,又直起腰,说了句话,“您说这世事变化得快不快?”
我答应了一声,开始沉吟起来。他见我没再问什么,转身自去搭理生意。
我心里一肚子的疑问,囫囵吃了些东西,在天香阁将就了一夜。只是这一夜没睡好,脑海中老是浮现出那书生凄绝哀婉的眼神,那低低的回眸,与那枯梅上斜伸的花枝一样,让我忘情。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就起身了。望望窗外,雪已停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泛在雪面上,仿佛西湖的鳞波。我点了壶热茶,又要了些点心,随意吃过,便到城中闲荡。秦淮河早已冻上了,一排画舫在岸边斜倚横卧,舱中久无灯火,冷冷的,尽是荒疏。偶尔耳边还传来姑娘家调笑轻巧的声音,只是隔得十分远,听不真切。小贩们看见难得的晴天,都把摊子摆到街面上来,我在一个古玩摊上找到一对汉时的卷云纹玉刚卯,奇怪的是,刚卯上阴文雕刻的却是诗经上的句子,一块刻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另一块则刻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回到天香阁,把玩了那刚卯半日,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就往荣宝斋赶去。
到了荣宝斋,已是满屋的富贾官绅,连祝世伯也到场了。看来,倒是惊动了不少名流。那幅《踏梅寻雪图》就挂在中堂之上,我抬头一看,竟呆住了。那画分明就是我雪地里见过的枯梅,只是枝干虬结,屈曲延伸,却没有斜伸出那一枝花,树下的蒿草荒冢悚然枯立,阴森森的满是鬼气。再看那画中的雪地,零落荒凄的是九瓣残梅,似乎刚从枯枝上被雪打落,一瓣花屑旁,隐隐的是一滩水渍。望着那水渍,我又是一楞。祝世伯走过来,对我说道:“你也看出来了?这画与天地争玄巧,可惜那点水渍,却成了瑕疵。”
我点点头,说道:“不过,毕竟是梅圣的画,瑕不掩瑜。”
提到梅圣,我便用眼睛四下张望,很想结识这位我童年时就仰慕的画师。只见堂前与荣宝斋老板斡旋的中年人,穿了件旧的蓝缎子棉长衫,外边加披一件旧的狐皮大氅,鬓发已经有些斑白,眼角泛起了明显的鱼尾纹,只是身材英伟,面貌清秀,想来当年一定是一个貌比潘安的美公子。在他身边守候着他的,正是那冷老汉,不过,今天另外换了件棉袄,倒没有补丁,只也是旧的。
我看那中年人与老板商量妥当了,忙上前与他打招呼,问道:“阁下可是冷子云冷先生?”
他把大氅交给厅旁的小厮伺候,转身看我,笑着说:“正是,不知公子是……”
“在下唐永,久仰冷先生的大名。如今一见,真的是三生有幸!”我作揖道。
他仰天笑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道:“莫非你是唐才子的后人?他可是我很仰慕的一个人啊!”
我有点懊恼,因为始终是有着父亲的阴影挡着,不过,我也只好抱拳道:“家父也时常提起先生的才气。”
他又笑了,嘴角的皱纹也显出来,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两眼朝天放光,看来是忆起了当年的盛境。他身后的冷老汉望着我,神情微微一黯。
我轻轻咳了一声,问冷先生:“先生记得杜九梅杜先生么?”
他突然脸色一变,阴沉下来,两眼有些恍惚,不过马上又恢复了开始时的平静。他淡淡地说道:“他曾是我的师弟,只是十年前犯病过世了。”冷老汉的脸背了过去,我看他是惹了风寒了,鼻间有些塞。
“我在来金陵的路上看到了他的坟。那坟上就长了株这样的梅花。”我指指《踏梅寻雪图》。
冷先生的脸色又是一片阴霾,瞪了冷老汉一眼,这次却许久没有缓下颜色:“过去的事了,我不想提。”他匆匆离开我,去跟其他的富贾交谈,仿佛是希望能竞卖一个好价钱。冷老汉跟在他身后,不时地回头来看看我。
我心里纳闷,闲坐着,与祝世伯聊了会儿天,不一会儿,竞价开始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底价开的是一万两。祝世伯第一个喊出了一万一千两,商贾官绅们见他都开价这么高,也一个劲地喊价,很快,喊价到了二万两。我斜觑坐在一旁的冷先生,见他一脸谄笑,突然心中说不出得嫌恶。不过,他画的画竟然可以这么好!我一伸手,喊了一声:“两万五千两。”人们的目光都转到我的身上来,唏嘘声在厅堂中浅浅地荡漾了一阵,平息了下去。老板喊道:“两万五千两第一次……两万五千两第二次……还有没有人喊价?”他四下望望,人群里有人摇头,祝世伯已经向我点头贺喜了,“两万五千两第……”
“慢!”一个清脆的童音,人们的视线又一次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次,是一个身穿锦裘,腰间别着块沁血色玉兔的玉面少年,“我家主人出价十万两。这是聚宝庄的银票,可以当场兑现。”一张蜡黄的纸飘到桌面上,人群又是一阵唏嘘。
老板看了看银票,向冷先生点了点头,便对人群说道:“还有哪位要出更高的价吗?”他望了望我,我猜如果我出十万两,虽然有那句话,父亲多半还是要责备我,就摇了摇头。老板当堂说道:“那这价看来也没有人愿抬了,小哥儿,这画是你家主人的了!”一锤定音。
少年看见冷先生收了那银票,突然又说道:“冷先生,我家主人还想买一样东西,你愿不愿卖?”
“什么?”冷先生有点惊讶。
“十万两,买你家的园子,连带你身边的老仆人。”少年又掏出一张银票来。
冷老汉楞住了。他这把年纪,有人想买下他倒是稀奇。
冷先生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家主人真的要买?”
“是!”少年扬了扬手中的票子。
老板在冷先生耳边一阵嘀咕,祝世伯对我说:“冷家的那个园子,怕连一万两都不值。”
冷先生想接过那银票,却让少年扯住了:“一手交地契、房契,还有这老人的卖身契,一手交钱!”
冷先生想了想,说:“也好,小哥儿请随我来。”
少年回头却对我说道:“这位唐公子能不能随我去,帮我这个后辈做个见证,免得我让人骗得晕头转向。”
我倒想去看看冷先生的园子,便答应道:“也好。不过,冷先生可是个诚信君子,小哥儿不要说话伤了先生。”
少年朱唇一撇,瞟了冷先生一眼,说道:“诚信君子,他也配?”说得冷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少年收了《踏梅寻雪图》,催促着快走。我与祝世伯道别,跟他们一道去了。沿途也无多话,我问那少年的名字,他只说自己叫做梅童,我想探听他主人的消息,他却丝毫不露口风。正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冷先生的府上,园子前两根红漆斑驳的大柱子还挺立着,金字的匾额也落了许多灰尘,上边两个苍劲的隶书:“梅园”。
我们在前厅候着,冷先生独自到内房取了一应契据,交到梅童手中,换了那张票子,连着前头一张贴身藏起,然后张望着,问道:“不知道小哥儿的主人是哪一位,可否引见?”
梅童突然阴阴地笑开了,说道:“你想见?随我来。”
一行人随着梅童往后园子走去。他竟是熟识这园子似的,厅堂楼栏,七转八折,全都挡不住他。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一片荒地,旁侧都是些初敷的梅花,不过气势都很羸弱,似乎受了这府中的阴气所慑,中心是一块残梅断桩,上边有深深的斧凿痕迹。本来这株梅花应当是这满园中最耀眼的吧?可惜了。我正叹息间,梅童指着那断桩说道:“那不是么?”
冷先生额头冒汗,话音微弱,说着:“小哥儿真爱说笑。”一旁的冷老汉眼中却涌出泪来。
“冷子云,你看清楚了。我是在这儿。”话音刚落,断桩上竟稳稳地坐着个书生,玉衣黄带,两缕飘长的鹅黄丝绦随风摇曳,手中一盏写着“冷”字的白灯笼晃悠悠的,凭添了三分寒意。
冷先生一头大汗,瑟瑟发抖,躲到老汉的背后,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汉早已泣不成声,哽咽着,咬出三个字来:“杜……公……子……”梅童将所有的契据都交到书生的手中,轻柔地喊了声:“少爷。”
书生双手一扯,把所有的契据都撕成粉碎,冷冷地说道:“冷子云,还不快滚!”
冷先生像是听到了大赦一般,抱头鼠窜,差点撞上长廊的柱子。一溜烟的功夫,消失在园子的尽头。
书生看了看我,冰冷的脸颊微微缓和:“唐公子是个好人,这幅《踏梅寻雪图》就送给你吧,当作是昨日你赠衣之报。”他又望了老汉一眼,眸中流露出几点温情:“我还想拜托唐公子给这位老汉找个安身养老的好去处。”
我接过那画,有些懵懂,不过还是应道:“冷老汉的事包在我身上。只是这画……”
“你们走吧!离开这个不祥之地。”书生一挥手,我只觉得一阵阴风拂面,冷冷地打了个寒战。
老汉喊道:“杜公子难道不要老奴伺候了?”
书生微微笑道:“我生前托你照料,死后又蒙你解囊安葬。此恩此德,已胜天高。我们早已经不是主奴了。何况,现在有梅童陪我,我已经不孤单了。你们快走吧。”才说话间,书生的影子竟淡去了,梅童也失了踪影,只见远处枯草丛间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似乎是只野兔。
我带着那画,携着老汉离开了梅园。回到天香阁,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听着屋外的更漏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撩开窗帘一看,梅园方向竟是满园的火光。我赶紧叫醒了老汉,一同赶往。那火烧得离奇,等我们赶到时,园子只剩下了一片灰烬,周围的房子却丝毫没有波及。望着还在冒烟的偌大一片荒地,冷老汉喃喃着说:“终于一切都结束了。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一切都是报应啊!”
我听他话里有话,便问他。开始他还不想说,后来我说杜公子都把他托付给我了,相信应当会愿意让我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想了想,就都跟我说了。
原来,这梅园原先是杜家的财产。只是老爷夫人早亡,只剩下一个喜欢画画的儿子,叫杜九梅。九梅自小和师兄冷子云一起学画,两人情同手足,形影不离,甚至许下誓言,永生永世相亲相爱,决不离弃。后来,他为了两人在一起方便,就让冷子云入住梅园。杜九梅是极擅长画梅的,至今流传的冷子云的梅花,全都是出自他之手,只是他为了冷子云功成名就,也就毫不在意自己的画作挂上冷子云的名字。每次他作画,都由冷子云题字,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破绽。十年前,金陵一家富豪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冷子云,冷子云竟背着杜九梅答应了。杜九梅知道后伤心欲绝,画下了那幅《踏梅寻雪图》,画中的水渍却是当时的泪水所成。当时,老汉在旁边伺候着磨墨,心中也是一片伤感,却没想当晚,杜九梅白练一束,在后园子中间那棵最大的梅花树上自缢而死。那一夜,刚刚好是腊月初十。冷子云偷偷让人草草将他掩埋,却连墓碑也不立一个。老汉就掏了自己的积蓄,暗地里请石匠打造。自此以后,梅园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冷子云先后娶了五位夫人,都自缢在那株梅花上。他让人把那树给砍了,却再也没有人敢嫁给他。而这梅园,也败落得不成样子。冷子云把能卖的画都卖了,最后连这幅绝笔也拿来竞卖。现在,也不知道他正拿着那笔银子在哪儿风流快活呢?
听了冷老汉这许多叙述,我的心竟觉得沉甸甸的。世事总是不公,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事,却都是自诩君子的人做的。我正在心中痛骂苍天无眼,让冷子云那样的小人在世上逍遥,却见东方露出了第一抹阳光,雪,开始化了。远远地攀爬着过来一个人影,嘴里胡乱喊着:“梅花,梅花,梅花……”等他走近了,我看得真切,却不是冷子云是谁?但见他从怀里掏出两片枯黄的叶子,笑着说:“钱,我有钱了!我有钱了!”也不停留,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
我听着他喊着“梅花”,声音渐渐转为凄恻,心中竟再也狠不起来。一旁的冷老汉也抹了把眼泪,说了句:“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我携着老汉回到天香阁,重新打开那幅《踏梅寻雪图》,眼前一亮,但见落地的梅花都回到了枝头,而且纷纷怒放如三月的红杜鹃,满树萌青,一片静静的喜色。那点水渍的地方却化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玉兔,雪地里,间杂的便是它的梅花般的足印。再看那落款,本来是“冷子云”的地方赫然变成了“杜九梅”,旁边也附题了一句诗:“梅花香自苦寒来”。
当我带着冷老汉回程姑苏的时候,我依然走的是陆路。因为,雪后的梅花,别有一番风致。经过当初那片梅冢时,我看到的果然如我预想的一样,枯树挣脱了老皮,现出万般生气,满树的红梅,如夏末的朝霞,泛成一片醉人的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