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在白蛇口中说来不过半晌的时间,可是,那中间的许多曲折,想来也是十分离奇:西湖之滨,白堤柳絮,蛇与人之间的恋情,想想都让人心跳。我手中一震,发觉茶盏中的菊茶早凉了,只是腮边微红,竟是有些春意,我忙点了些茶水抹在腮边,反正眼前的白蛇也看不见,还可以装些正经。可是,白蛇说完,竟是沉浸在往事之中,惘然若失的样子。我唇边微笑,问他:“那童生后来如何了呢?”
白蛇垂下头去,抚摸着琴弦,咿呀之音,断续缠绵:“他么……他应该是在北冥天池混元老儿门下修炼道术吧?”
“你是说混元真君?他怎么会上那儿去?”
“他自从服食了还魂丹,体质已经与常人不同,等我走后,他便上了天池,拜混元为师。”说到这里,白蛇重又恢复了平静,手中托起晾在一边的凉茶,一饮而尽。风袖微起,清香流送。
我瞅着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突然笑道:“半天工夫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玄天宗,是白眉真人第十三位弟子,一千年前我在朝天观见过你,一直觉得你的故事很有趣,所以就挂在心上,如今听完了,也算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
“是吗?‘有趣’……”他斟酌着这个字,自己掬了一盏泉水饮下。
望着他,如见莲开千朵,香飘三界,微微有些黯然的眼睛虽是个缺憾,却更添风情:“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花缺如何?”我又活蹦乱跳起来。
“花缺……花缺……”他念叨着,也不说好,也不说歹。
我也不管他,一扯师尊的白眉,念了个咒子,他腰间的束缚就解开了:“不如我们一起去天池见见你那位童生吧?”
他的手捂在琴上,悄无声息,停了半天,才说:“往事已矣,不堪回首。何必再去惊扰他呢?”
“说不定他心里也想着你,就像你想着他一般。”我用言语试探他。
他手中一颤,琴音震响,余音过后,他才说道:“也好。”
风起,云涌。我催促着他加快脚步,所以,没有多少时辰,我们便到了天池。混元真君应当同我的师尊一样去参加蟠桃盛会了,所以也就不会惊扰到他老人家。我和花缺化做两道白光,掠过犯困的守门童子,径直往内堂走去。丹房中许多弟子也都在那儿清修,花缺却不停留,掠过窗棂,往后院飞去。
只见北冥之水就在头顶上悬挂着,蓝幽幽的有如青玉,偶有鲲鱼游过,金鳞闪烁,那些鳞片有些碎落,便透过池壁渗到院中,仿佛天降金雨,煞是耀眼。一个青衫宽袖的道士背朝院门,缓缓地打扫雨屑。花缺伫立在那儿,不再前行,也不言语,眸中乱花飞过,竟似乎见到了光明。我想上前扯住那道士问一声,却被花缺拦住了。
那道士停了手中的扫把,也不回头,仰天叹了口气:“你来了。”
花缺答道:“来了。”
“当年你被白眉天尊锁住,如今千年过后,也脱了禁锢。好--”他微微颔首,继续扫起来。
“为什么修道?”
“本来想救一个人,现在不用了。”淡淡的,仿佛从深远的谷中传来。只是那背影依然在那里扫着,似乎在尽着他未尽的工作。
沉静,是我打不破的沉静……
“那我走了。”花缺唇边掠过一丝恬淡的微笑,回头就走。我想扯住他,却被他扯动了。身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走好……”
行云流水,这次是花缺催促着我加快速度。我想问他,却见他一脸肃穆,也就只好把心中疑惑都压着了。不一会儿,我们又回到了落枫谷,花缺落坐泉边,开始弹琴。这次琴音铿锵,顿挫雷震,隐隐是潜龙腾渊之势。琴音才落,我便开口,他却先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携他一起逃离天池,找一个地方隐居,是吗?”见我点点头,他便继续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天地是那些老儿的天地,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终究还是要被锁回,定个触犯天条的罪。”
“那……”我皱起了眉,不知如何是好。
“等我们修行的功力超越这些三十三天的神仙的时候,就是我们重逢相聚的时候。”他眉心一挑,那抹妖蓝竟浓了半分。
我笑了,像个孩子似的在枫林中穿梭,跳跃。是啊,反正我们都是不死之身,只要能够超越那些制定条条框框的老头儿们,我们就可以开出一派新气象。到那个时候,想爱便爱,想恨便恨,才不过这种清净孤单的日子。
花缺伸出手来,一瓣羊脂白玉温润可人:“这是我们当初的定情之物,你帮我们收着,权当作个见证。”
我郑重地接过了,收在怀中。看着花缺重新静坐修行,我便升到空中,重回凌绝崖顶。
从这一天起,我打算重新作回白眉老儿的好好弟子,学尽他的本事,然后,超越他。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麒梦
--情见录之四十
久雨才过,新月初上,几点星辰拨开流云,隐现出迷离的泪眼,瑟瑟的光亮,探望着秋末的大地。晚风如刃,掀舞着窗棂边的挽纱,兀自摇摆。高墙内,镂花蟠龙的窗口,一个紫蟒环身的男子,垂首拂着一把琴,十指修长,如切如磋,弹的是那《高山流水》,琴音缭绕,隐隐有缅怀之意。才到高亢处,却听得内侍一声唱报:“国师求见。”
那男子双手摁在琴上,琴音顿绝,他猛一抬头,但见光洁轩昂的额头下,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修轩的脸庞上,自然透射出一股帝王之气。他刚性十足的唇吻一错:“传。”
三呼万岁之后,老国师从汉白玉石地面爬起,面对男子期待探询的眼神,他的眼睛微微向内收缩,摇了摇头。男子眸中一黯,挥了挥手,让老人退下,独自走到窗前,凉风袭来,胸臆中尽是无限的凄凉。
想起来,那时也是秋末,却没有雨,正是秋猎的好时节。在皇家猎场中,大燕国的皇帝慕容德巍然高坐在龙闱下,一群嫔妃围绕左右,或送甘果,或呈玉浆,嬉笑打闹,乱作一团。旁边几位内侍微微含笑,木立着,随时听候皇帝的吩咐。闱外两排内廷侍卫,其中一名卯足了劲击鼓,响如雷霆,传出三四里远。这是皇帝命令殿下武官竞赛打猎,借击鼓以助兴。
才听得一声马嘶,却见三丈外黄沙飞腾,一个武将肩背弓箭,腰挎宝刀,手中提着一只野兔,驾御着坐下枣红宝马,飞驰电掣而来。在帐外收束了马匹,他单膝跪在闱前,将野兔献上,说道:“陛下,臣弟不才,夺了今秋狩猎第一。”
侍卫们暗暗希罕,年年狩猎,都是这位皇亲御弟勇夺桂冠,虽然其他武官多少有相让之意,但是,南院大王慕容燕的骑射功夫却绝非浪得虚名。而且,风传慕容燕不仅骑射超群,而且还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精通经史,深谙韬略,是个文武全才。所以,即使是跪拜在皇帝的龙廷之下,他身上的光芒依然耀眼夺目。
“御弟,快起来,到闱前喝酒。朕有你这样英武勇猛的兄弟,大燕江山可以无忧啊!”慕容德一脸欢娱,与他把盏。兄弟两自从起兵建国,占据了北方一隅之地以来,一个为王,一个为将,一个大燕国倒也治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慕容德安于帝位,不再想逐鹿中原,统一天下,慕容燕便再三劝谏,总是被慕容德以国家新建,国力不支为由加以推脱。
慕容燕将酒一饮而尽,见兄长高兴,剑眉一扬,便说道:“陛下,如今我们大燕国人丁兴旺,粮草充足,正是举兵南下,夺取中原的好时机啊。”
慕容德听在耳中,脸色微微一变,举杯让嫔妃再斟满了酒,缓缓地饮了一口:“今天我们兄弟都高兴,何必提这劳民伤财的事。来,爱妃,给御弟劝酒。”
慕容燕盏中的酒满了,却不想喝,唇吻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见国师从帐外行来,有些匆忙的样子。
慕容德问道:“什么事?”
老国师匍匐在地,见过礼,说道:“天起长虹,气贯三秋,有异像将出北方,似乎是只灵兽,如果我们大燕国能得到它,可以稳固江山,直取中原。“
慕容德来了兴致,问道:“是什么灵兽?”
“看天象是一只麒麟。如今北方各国似乎都已派人动身去求此灵兽,如果让他们早先一步,只怕我们燕国……”老国师斟酌着字眼,不敢再说下去。
“一只怪兽能起多大威力?”慕容燕呵斥道,“还不如趁此秋后粮草充足之机直取中原,才是安邦定国的正道。”
慕容德淡淡地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御弟难道不知道史上有凤鸣岐山、高祖斩蛇的故事?虽然这些或为后人攀附,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各国都已派人前去寻找,如果让他们占了先机,我们大燕国只怕在声名上便会势弱。御弟,你是朕最信任的人,这件大事朕就拜托给你了。”
慕容燕想劝阻,见皇兄冷冷的眸光直射自己,缓缓地举杯,心中兀自一凉,只好把盏中的冷酒尽了。
大漠苍茫,只影西斜,慕容燕一身简装,腰间别一把宝剑,坐下枣红宝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思,也不加紧脚步,慢慢悠悠,在古道上行走。风沙掠起,划过脸颊,隐隐有些生疼。白色长衫被风扯起,向后飞舞,颇有些落寞的样子。
慕容燕沉下眼帘,想起辞别皇兄时的情景。虽然皇兄赐下玉盏金樽,廷下百官跪拜预祝,可是,慕容燕始终觉得郁闷。身在皇家,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只是当年一起闯荡天下的亲兄弟如今竟远若隔山,疏分君臣,而且鲜卑一族如果只安于北方一隅,在这唐末乱世,只怕迟早会被其他国家所灭,但是,偏生皇兄安于帝位,无心进取,甚至于开始沉迷酒色,听信枕席之言……想到这儿,慕容燕的心更沉了。他抬起头,眺望远方,往西北去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的那一线,朝日的远辉嵌合在那一条丝线上,竟是耀眼的亮丽。慕容燕的耳边又响起老国师的话:“灵兽居西北方,德者得之。”可是,这茫茫西北,大小有十余个小国,走马乱兵,究竟要到哪里去找那莫名其妙的麒麟呢?才思量间,一队战马烟尘滚滚地掠来。慕容燕显出几分猥琐,扯乱了头发,垂头丧气地往前行去,心中却隐隐有些懊丧,只怨自己一时气盛,在魏国时与守境兵勇起了冲突,麾下的武官拼死战斗,自己才得以只身逃离,现在只能一个人死撑着,直到找到那只麒麟才能还朝报信。
“喂--干什么的?”一个官长执鞭喝道。
“往关外探亲去的。”微微有些孱弱的声音。
那官长斜眼上下打量,突然挥鞭打来:“靠边点,别挡着爷么的道!”招呼一声手下的喽罗,又是风尘仆仆地走了。
慕容燕抹了一下脸上的鞭痕,微微渗出点血丝,放在舌尖一舔,有些腥气。他星眸陡然一亮,冷冷地望向远去的马匹,一拉马辔,脚下一紧,马儿嗖的一声,飞出三丈来远,一溜烟,往那天地一线射去。
尘沙越来越大,风中夹杂着凄伤的胡笳声,波澜起伏似的回转。慕容燕拉着马儿,顶着风沙行进,偶尔喝点水,吃点干粮,看看竟是已到玉门关。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大燕国中情势如何,经历了许多小国,也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慕容燕在心底暗暗叹息,毕竟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虽然建国的那些贵族享受着奢华的生活,可是,平民百姓依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己当初在燕国高高在上,不了解民间疾苦,一味地只是为了鲜卑族的荣耀而战,如今才真正体会到奠基于国家社稷的百姓的辛劳。
望眼迷离,慕容燕想把马停下,找个地方休息,却见风尘中缓缓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满脸尘灰,呆滞的双眼凝视苍穹,一双小手无望地高高举起,似乎向苍天乞求温饱:“老爷,可怜可怜我吧!”
慕容燕望着那张因为饥饿和寒冷而瘦弱不堪的脸,伸出手,爱抚着孩子的头:“你的父母呢?”
“都死了。爹爹被拉去打战,娘亲饿死了,妹妹不见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呜……”黄豆大的眼泪,扑棱棱地落下来。
唉……深深的叹息,发自肺腑。慕容燕探手入怀,想找些银两,却发现一路上的吃住已经花销殆尽,脸上微红,见剑鞘上还镶了块白玉,忙用剑抠下来,交到男孩的手中:“拿去换点钱。”
男孩刚接过,突然尘土飞扬,竟是一群兵丁骑着战马掠过。他们蜂拥上来,一个官长一把扯过男孩手中的玉,叫骂道:“小孩子哪来的玉,该不会是偷的吧?”
“是……是……”孩子口拙,一时说不清楚。慕容燕说道:“是我给他的。”
“你?”那官长一撇胡子,眼睛瞪大了,“这年头还有你这种好人?哼,我看你是收买人心。一定是个探子!来人,把两个人都拉回去看着!”
众兵丁不由分说,一把扯住慕容燕和孩子,捆到马上,往兵营中去。
满路的尘土,慕容燕禁不住颠簸,半路沉沉地睡去了。忽然发觉身子一摔,倒在一堆蒿草里,身边都是马臊味儿,一双小手在自己的额前轻轻地探摸,有些冰凉的感觉。慕容燕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儿?”
“兵营里的马棚。”孩子的声音。
慕容燕一转身,发觉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劫掠光了,只剩了件内衣底裤,宝剑可能也让人拿去典当掉了。他一阵懊丧:堂堂大燕国南院大王竟落得如此下场。他自嘲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