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3————蓝蝎子

      他自己折腾着坐起，我眼前一亮，棕色的卷发，东方人的脸庞，轮廓很清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狡黠和戏谑，丰厚的嘴唇张开来，手里的酒瓶一抬，咕嘟一声，又是一口松子酒。

      我轻轻地试探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别这样盯着我！”他嚷嚷着，“我是吉普赛人又怎么了？你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有些疑惑。
      他摊开手，伸到我的面前：“给我一个先令！”
      我下意识地后退，难道遇上了古怪的强盗？
      他仰头喝酒，手继续伸着。
      我想走开，不过觉得这样离开似乎有些不那么人道--不，不应该是人道，人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就当是可怜一个乞丐吧，我掏出一个先令。

      先令在空中停顿了不到一秒钟，就从一只手掉落到另一只手里。男子突然抓住了我丢下先令的那只左手。
      “你干什么？”我有些害怕，虽然他的手很温暖，但是，还是让我感到害怕--我一直害怕被人握着，被人抱着，甚至被人贴近的感觉，更何况，他要的，应该是我钱夹里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

      他抠开了我的手，本来那被我用力攥紧了的拳头。
      “很奇怪的手纹啊，英俊的男孩。”他的眼睛直刺到我的心里--我第一次听人当面说我英俊，“你的生命注定是给另外一个人的，这个人马上就会出现，不过，不是在这个世界。哈，你会疯狂地爱上他！！！”

      我的脸红了，爱，对于我，是极度的奢侈品。
      “这么可爱的男孩，真是太可惜了……”他就势搂住我，趁我反应过来之前，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的脸一凉，眼前一片恍惚，等到我能看清的时候，他却消失了。
      我捂着被吻过的脸颊，心里头荡漾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懊恼。
      天上突然现出一轮巨大的月亮，云层迅速地退散，仿佛承受不住那沉坠直下的月轮的重量。我抬头，月亮出奇得圆，甚至连表面的斑点也可以看仔细。
      突然，我脚下一个趔趄，身体再也不受控制，朝前滑了出去……
      感觉里，似乎周围的颜色一直在变，黑，紫，蓝，青，绿，黄，橙，赤，然后，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耳边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一阵清新的熏衣草的味道充满了我的呼吸。我挣扎着坐起来，发觉自己是在一个绿色的山坡上，不远的山崖上，挂着一缕纤细的瀑布，到处都是熏衣草，紫色的花开得很盛，蜜蜂和粉蝶在飞，摇曳的翅膀，感受着风的眷顾。我仰头，太阳挂在湛蓝湛蓝的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像揉好了的棉花糖，非常饱满，而且还染着漂亮的金黄色。我陡然觉得很热，毕竟，太阳的微笑还是太热烈了一些。我解开围巾，脱下大衣，接着又脱下毛衣，只剩下一件衬衫。

      怎么回事？我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刚刚还是寒冷的圣诞节，怎么现在却成了绿色的初夏？
      我往高处走，转身，眺望远方--
      丰茂的草原向四面舒展开去，矮矮的山峦偶尔冒出头来，构成天际一波起伏的地平线。在绿地里，一条银色的河流逶迤穿行，仿佛这个世界仅有的界限，一边是绿色，另一边还是绿色。

      天突然阴了起来，我以为是乌云，抬头，却发现一只浅蓝色的鲸鱼从半空中游弋而过，巨大的身躯一时挡住了阳光。它的身体很舒展，蓝银色的尾鳍上下翻动，掠起丝般的流云。银灰色的鸽子在它周围结队翱翔，低低的鸽哨划破长空，反而让这个世界显得如此静谧安宁……

      是梦境吧？！这么美的梦。
      我用大衣枕着头，舒展地躺在山坡上，就这样听凭风的轻抚，任自己在幻梦中沉醉，直到夕阳慢慢挂到西天，追随太阳的云流成绯红色的鱼鳞，我也渐渐觉得有些困了。原来，梦里边还可以有梦。

      正当我要合上眼睛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唏簌声，仿佛是东方的丝绸在松软的鹅毛上划过的声音。我带着好奇的心情去看--
      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男孩。深蓝色的斗篷，像流水一样一直垂到地面，一副宽大的眼镜掩盖了整张脸，浅棕色的大眼睛里看不见任何表情，一柄金黄色的大扫把被攥紧在他的左手里，那只白皙的手的拇指指节上有一枚六棱角的蓝宝石戒指。令人惊讶的是，似乎他的身体是悬浮的，因为我感觉不到他的脚踏在实地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很放松，完全没有我见到陌生人时一贯的拘谨。

      有趣的是，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我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问道：“你累不累？我眼睛都酸了。”
      我莞尔一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这么放松地笑：“我叫本·托马斯，22岁，有一半的斯拉夫血统，……”
      没等我说完，他已经开始笑了，清脆的笑声，比泉水还要动听：“这里没有种族，本·托马斯。呵呵--”他见我有些窘迫，继续笑着说，“你很可爱呢……”他的大眼镜一直抵到我的面前，然后，飘到半空中，左右端详我，忽然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拍着手，笑着……

      我看着他，微微地笑，仿佛少年时的那些快乐又回来了。
      他马上停伫在我面前的空中，说着：“我叫格斯达达，你叫我格斯就行了。欢迎你来到我的千叶王国。”
      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这里的国王？”
      “不，不过，也差不多，”他的大眼睛巴眨着，“我是这里的巫师。”
      “巫师？”我有些疑惑了，“你刚才说这里是千叶王国，那这是在地球的哪一个洲？”
      他笑了，眼睛里有狡黠的东西：“你猜……”
      “我想，地球上应该没有这样的地方。这里是梦境吧。”我笑着，不愿意醒的样子。
      他突然沉静下来，握住我的手，而我却没有丝毫抗拒的想法：“真实，就跟虚幻一样。这个王国一直就是存在的，只是平时你看不到而已。”
      我不明白，所以皱起了眉头。
      “不用想了，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想。呵呵，这个可是我爷爷的爷爷告诉我的哦！”他又翻了一个跟斗，笑着。
      我看着他在半空中自在地漂浮，不禁有些羡慕。
      他问我：“你想飞，是吗？”
      我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魔法棒，朝我的头顶点了点，唇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咒语声，一片金色的光的瀑布笼罩了我，我感觉我的脚离开了地面--是的，我在飞翔--
      他骑上了大扫把，瞧了我一眼，拉过我的手，往高空中飞去，我吓得不敢睁开眼睛。忽然，我觉得他在我的耳边呼着热气，痒痒的感觉。我微微打开眼帘，他笑着，放开我的手，在我的身体周围游荡：“你好可爱啊，亲爱的本！”

      我笑了，看着他掠过长空带起的烟一般的流云，竟有些沉醉，偷偷地往脚下看去：哇--一切都好渺小，刚才的瀑布成了一根银针，绿地里的河流成了一条银线，感觉毛绒绒的绿色仿佛一块大桌布。一些白色的飞鸟在绿地上飞翔，看起来不过是桌布上零星闪现的雨点。

      忽然，耳边又响起一声悠长的鸣叫，我往前看，是那只巨大的鲸鱼正朝我们游来。我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格斯。格斯大声地问我：“你想坐在潘切斯的背上吗？”
      我正怀疑这个潘切斯是不是指眼前这只巨大的动物。格斯已经拉过我的手，往鲸鱼背上飞去，经过它的大眼睛的时候，我似乎看见它微笑的神情。“它喜欢你，本！”格斯这么说着。于是，我咧开嘴笑了，对着这个世界。

      潘切斯的脊背很软，像厚厚的羊毛编织的地毯，我坐着，格斯就坐在我旁边，高空的风很响，但是，也很澄静。我们都没有说话，因为有时候，静谧的美比语言更动人。

      太阳悄悄地落下了，月亮悄悄地升起。很大，很圆，光芒很柔和，格斯半转过脸来问我：“你喜欢这里吗？”
      我由衷地点了点头。
      “那……”这是他第一次迟疑。
      我带着疑惑和善解人意的目光看他。
      “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格斯斟酌着问。
      我垂下眼帘想了想，其实，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原来的那个世界，于是，我再度点了点头：“如果，你这个主人不反对的话。”
      他笑了，蹦起来，拉住我的手：“我很喜欢你，本。你留下来吧，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突然有些迟疑：永远？永远是一个什么东西，我给得出吗？我望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许这些问题从来都没有困扰过他，是的，在这个世界里，哪里会有这些无聊的问题呢？我点了点头：“好的。好的。”

      “跟我来--”他拉过我的手，飞向东边，回头跟鲸鱼说了声，“再见，潘切斯。”
      他飞得很悠扬，可我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似乎很激动。很快地，我们在一座小木屋前停下来。木屋建在两株大槐树下，有紫藤罗和蔷薇环绕着，他没有推门，却在屋前的一块立石前站住了。那石头看起来没有什么神奇，就是顶端围了一圈花束，似乎是一种祈愿。

      “本，你知道吗？10年前，我才8岁，我在这块石头前给自己下了一个咒语，我希望遇到一个喜欢我的人，他有着优雅的气质，高挑的身材，宽阔的胸膛和修长的脸，他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是金色的。我想，那个人就是你，我亲爱的本！”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吗？童年的愿望真的可以成为现实吗？我望着他毫无欺伪的眼睛，心中一阵激动：“格斯……”
      我俯下头，去吻他。不过，他的斗篷太大了，眼镜也很大，我吻不到他的脸。我微微有些懊恼。
      他笑了，放下了斗篷，摘下眼镜--
      啊！是他！那个自称是吉普赛人的男子。只是，格斯的眼睛是浅棕色的，而那个男子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迟疑了一下。
      他问道：“怎么了？”
      我笑了，原来，一切都是他在操纵着的。不过，我却似乎很喜欢：“你很漂亮，亲爱的格斯！”
      他笑了，像一颗璀璨的星星。
      木屋的空气很温存，因为我们温存。那张床很软，铺了很多天鹅绒，而天鹅绒中的他，很美，像一尊被精雕细琢过的神像，唯一不同的是，神像是冷冰冰的，而他，朝我微笑，甚至，还会纯真地诱惑我。壁炉上有一排水晶球，每个水晶球里都反射着我和他交融的身体，炉火很旺，却给了我们很清凉的感觉。

      魔法的世界里，一切都这么美妙……
      等他偎依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突然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虑。我很担心，担心这还是一场梦，而梦终究会有苏醒的一天。于是，我强迫自己不睡着，因为也许睡着了，再一睁眼，一切又都回复那个冷冰冰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突然呀的一声，开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悠悠然飘到了我们的床前，并且发出嘿嘿的鬼笑声，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格斯醒了，他瞪着眼睛，叱责那个影子道：“你干什么？回到你的世界中去！”
      “我来看我的亲爱的弟弟陷在温柔乡里的样子啊！”那影子笑着，摘下了斗篷。
      “啊？”我惊叫了一声，是他，那个男子！那个酒醉的吉普赛人。我望望他，又望望怀中的格斯，而格斯正用高度戒备的眼神望着他。
      格斯又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格斯，我们兄弟两难得见一面，你不要这么紧张嘛！”他调侃着，“要不是我，你能遇上你的梦中情人吗？”他马上转向我，贼贼地笑了，“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罗斯加加，你可以叫我罗斯，本·托马斯。”

      我疑惑地看着他，真的不知道他们兄弟两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问格斯：“他是你哥哥？”
      格斯点了点头：“贪心的巫师，罗斯加加。”
      “呵呵，就算我贪心吧！”罗斯往前了一步，“要是现在我抢夺你的世界，你能还手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格斯。
      格斯有些羸弱，偎依在我的怀里：“想不到你会挑这个时候。”
      罗斯笑了，很贼：“而且，你别忘了，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达成了一个愿望，那么，另外一个人作为回报，必须达成那个人的一个愿望。”他指了指我，“现在，我把他从我那个世界拉到你这个世界来，实现了你的一个愿望，你也应该满足我的愿望，给我你的千叶王国！”

      格斯看了看我，百般的情绪在眼中积淀。我抱住他，深吻了一下，说：“格斯，是我害了你，让我回现实世界吧。这样，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