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棠棣冷冷的回道,他不想理会辛夷。
"你为白天的事生气?你以为我认识一位觋很光彩吗?"对于棠棣那爱搭不理的表情,辛夷很不高兴说道。他可是为了知道棠棣到底想对他说什么话,而在寒冷过道上等了棠棣许久,但棠棣很显然根本就不领情。
漠然的看着辛夷,棠棣不置可否,他从不指望和这位高贵又傲慢的公子成为平起平坐的朋友,也从没想过。
棠棣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转身就走,而这种举动一向都能将辛夷激怒。
"站住,我没叫你走!"望着棠棣傲然离去的身影,辛夷高傲的叫道,语气里满是强烈的不满。
"辛夷公子,以你的身份,你不觉得和我们这种卑贱的人说话会污了你的嘴。"棠棣回头冷笑,他刻薄的回了一句,这才傲然的转身离去。辛夷那和其他贵族子弟一样的高傲语气一向是棠棣极其反感的东西,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任由人差使与侮辱的人。
"棠棣!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下贱东西,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样对我说话!"辛夷恼怒非常,朝着棠棣的背影激动的大叫着。
当棠棣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眼前的时候,辛夷停止了吼叫。他神情暗淡,低头丧气,棠棣的话语与态度无一不让辛夷感到伤心与不甘。
他其实是很喜欢棠棣的,但棠棣却从没有掩饰讨厌他的态度与口气。
棠棣与辛夷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谁都入不了他那双明亮,充满正气的眼睛。他有一种天生的王者般的气派,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他从不向任何权势屈服,也不对任何人屈服。
辛夷一直记得,多年前,当发现他到神殿学琴的楚厉王扼住太师的咽喉不放的时候,是与他同龄的棠棣抓起一张琴砸向了楚厉王,他为此挨了楚厉王狂暴的一脚,被踢飞在地却还能一声不吭的站起来。
棠棣自小所具备的勇气与力气是辛夷所没有的,那时候的辛夷只会软弱,无助的哭泣,更别说有反抗向他们母子施暴的楚厉王的勇气了。
***
守在太师的寝室外,焦虑地望着天上一轮黯淡的月亮,棠棣恨不得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冲进去。这时,门被推开了,先是背着草药篮子的叔桓迈出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年迈的太祝。
"太师怎么样?"棠棣大步跨向前揪住叔桓问道,他那着急的表情流露于表。
叔桓无奈的摆摆手,示意棠棣放开他。
"棠棣,放开叔桓,回自己的居所去。"太祝出声制止棠棣,棠棣最尊敬的人除了太师便是太祝,太祝的话对棠棣有一定的分量。
"我要进去。"棠棣松开手,放开了药师,他拧结着英气的眉头面对太祝说道。
"太师已经休息了,棠棣,不要去打扰他。"太祝用拐杖将棠棣拦阻在门外,即使棠棣说他不畏惧楚厉王的权威,但太祝仍旧阻止棠棣接近太师。
"他的心已经死了,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死去,现在存留的仅是一具躯体。棠棣,或许死亡才是太师自己的意愿。"
叔桓望着激动的棠棣,摇摇头感叹道。太师的病是心病,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生存的一丝欲念,那么那个人就已经在最初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了。
"我不管这是否是他的意愿,是他赋予了我生命,而我想延续他的生命,即使那对他而言是痛苦不堪,即使是。"棠棣悲痛的叫道,他那英俊的脸庞被悲痛所笼罩。
"我救不了他,棠棣。"叔桓无奈地说道,以他的医术他回天无力。他仅是一位略有草药知识的巫觋,并非高明的药师。
"我会找到能医治太师的人,他会活下去的,他不会死!"棠棣斩钉截铁的说道,他捏紧拳头,一拳猛击在木柱上。
幼小的棠棣,总是坐在神殿大殿的石阶下远远的望着黄昏十分静静跪坐在游廊上弹琴的太师。那时的太师还非常非常的年轻,他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一头乌黑,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消瘦的肩上,低垂在地。他有着精致,高贵的五官,一双无神的眼睛如同是深邃的不可知的湖泊。在棠棣幼小的心灵里太师是这神殿最为美丽及神圣的存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
"棠棣,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站在高大的棠棣树下,白色的棠棣花如同雪片般飞絮。年迈的太祝用感伤的声音说道,那时的太祝就已经很老了,他的头发花白,背驼得很低,他拄着仗,用健铄的脚步在神殿的每个角落里走动,他知道神殿里发生过的每一个故事,他无所不知。
就在这里,是太师抱起了尚在襁褓中的你,那是个寒冷的清晨,你清脆的啼哭声引来了终日如同幽魂般的太师,他用慈父般的动作轻轻的抱起你,那时我就站在太师的身后,太师那刚刚愈合的眼睛流下了两滴晶莹的泪水,他从你那充满生命力的哭声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勃勃生机。太师赋予了你的生命,然而也是你延续了太师最初的生命。在你突然出现在神殿的几天前,仅仅只是几天前,太师被囚禁在了神殿里,他被熏盲了眼睛,一脸是血的站在这株棠棣树下。你知道棠棣的蕴意吗?棠棣,棠棣意味着亲情,血缘。
太祝用沧桑的声音缓缓讲述,在棠棣那幼小,纯真的心里,这是个何等悲伤的故事。
"太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棠棣首先被吸引的不是自己的身世,而是太师的不幸遭遇,以及他与太师之间那冥冥中存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没有犯任何罪,他爱世间的万物,爱任何人,他的心有太多的爱,从而他注定要心死,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接近神明,那样完美,他是完美的牺牲品。"
太师用年幼的棠棣所听不懂的深奥的话语为棠棣诠释,然则年幼的棠棣又似乎听懂了,如同神明完美般的人,他感觉得到。
***
每年楚厉王到云梦泽狩猎(注:云梦泽是楚王狩猎的地方。)的日子是辛夷最自由的时光,没有楚厉王的王宫连宫女的脸上也似乎比平日有光彩。而此时的辛夷白天就到畜养珍禽异兽的王宫后苑、和一帮年龄相近的贵族伙伴射杀麋鹿与梅花鹿,到了晚上,就在自己的寝宫内设宴,尽情玩乐。
觥筹交错,嬉戏声不绝于耳,一双双酒意迷离的目光落在舞姬的柔弱身腰上。迷离的目光注视着跪坐于乐师席上吹萧的棠棣,辛夷放浪形骸的瘫倒在另一位王室子弟的身上,他的左手抓着盛满美酒的酒尊,右手揪住身后年轻男子的衣领,由于大量的饮酒,辛夷醉得不轻,全然没有平日的仪态。
棠棣低头尽一位乐师的责任演奏着排箫,一曲终,棠棣抬眼漠然地回了辛夷一眼,他知道辛夷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放肆,暧昧不明。
酒宴到凌晨才散席,曲尽人散,狼籍满地。乐师收拾着乐器,也陆续离去,很快的,整个大厅内就只剩下醉熏熏,衣冠不整的辛夷和默默留下来的棠棣。
"你怎么还不走?"辛夷趴在案上,目光慵懒地瞄了棠棣一眼。
"太师病得很重,只有东郭药师才能救活他。"棠棣走到辛夷的眼前,一对明亮的眸子与辛夷对视,但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棠棣记得小时候,每每太师生病,每次为太师医治的就是宫廷里的东郭药师。
"我为什么要帮你?"辛夷冷笑,他将酒尊里的酒一饮而尽,将空尊丢在了地上。
"请看在太师曾经是你的琴师的情分上。"棠棣漠然的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酒尊,用恳求的语气在说话。
"是吗?我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琴师。"辛夷不以为然地说道,摇晃着慵懒的身子的从席位上站起来,朝棠棣走去。
"棠棣,你试图过求别人吗?是不是只有我?"辛夷身子贴近着棠棣站着,一只手臂搭在了棠棣僵硬的肩上。棠棣偏侧着脸,没有回答辛夷的话。
"回头看着我!"辛夷不满的叫道,他不喜欢棠棣敷衍他,而且由于酒醉,辛夷流露了更多平日里不曾流露的感情,那是失落。
"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巫觋连跟我说话的权利都没有,而我却一再的讨好你,得到的居然只是你的冷漠与傲慢,多荒谬。"
辛夷显然醉得不轻,他美丽的脸庞被酒色熏红,形状优美的唇亦如同涂胭脂一般艳红,它贴近棠棣的耳边,喃喃言语。
"我是不是自我作践?"辛夷对棠棣露出了一个不曾对别人流露过地,近乎酸楚的笑容,他的红唇逐渐的接近棠棣的唇沿。
棠棣的一只手做推开辛夷胸膛的动作,而另一只手则按在辛夷瘦弱的肩上。他知道他必须推开辛夷,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将辛夷推开,而是接受了辛夷的吻。
一个属于同性清涩的吻,很轻地,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
"棠棣,我喜欢你......"辛夷将头枕在棠棣的肩上,喃喃低语。
棠棣愕然,抬手去碰触被辛夷吻过的唇,茫然的看着辛夷。
"你会救我吗?棠棣......"辛夷的声音含糊不清,他醉倒在棠棣身上,棠棣扶住了辛夷,看到了辛夷精致的脸庞上划下两行清泪。
这是棠棣第二次看到辛夷的泪水。
对于棠棣而言辛夷是一个他所不理解的人,他隐约知道辛夷对他似乎有着异乎常人的情感,但他不明白这份情感是怎么产生的,也不理解。
***
对于太师,辛夷没有任何感情,虽然他隐隐知道太师与他父王和娘亲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情感纠纷,但他并不同情太师的遭遇,他们三人都是楚厉王暴权下的牺牲品。谁也救不了谁,谁也不能成为对方的依靠。辛夷已经习惯了漠视,漠视楚厉王的残暴,漠视楚厉王残暴性情下的受难者,因为他本身就是其中一员。
夜幕下的神殿,是一片不可知的漆黑,远远望去,游廊上的灯光点点斑斑点缀着,如同天际的繁星。
辛夷一件白色的披风掩住了纤瘦的身子,在月光下,他绝美的脸庞,白皙的如同大理石的雕像。辛夷身后,跟随着一位低着头步履缓慢的东郭药师。
两人登上神殿那高高的仿佛不可及的石阶的时候,一个修长,英气的身影出现在神殿游廊上的石柱旁。
"现在正是时候,整座神殿皆在沉睡。"棠棣见到辛夷与东郭药师的出现,高兴的说道,他拉住了尚在登石阶的辛夷的手,有些急切的将辛夷往殿上拉。
对于棠棣突然而来的动作,辛夷完全没有准备,身子一个踉跄,跌在了棠棣怀里。
一阵属于艾草的香味从辛夷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种清淡的香味是棠棣熟悉的,因为太师的衣服熏的也是这种香草。以往两次的躯体接触,由于当时辛夷身上都带着酒气,所以棠棣都没有留意到,棠棣因这熟悉的香味而为之迟疑了一下,才赶紧推开了辛夷。
辛夷埋怨的瞪了棠棣一眼,为棠棣的焦躁行径及粗鲁的推开他而不满。
"有伤着吗?辛夷公子。"棠棣随即意识到自己粗鲁的推开了辛夷,便有些歉意的说道。
"你小心点。"辛夷瞪圆了明眸,没好气的回道,他又恼又气的模样竟让棠棣感到亲切,或说他看习惯了辛夷跋扈、傲慢的模样而第一次发现辛夷也有这样生动的表情。
绕过神殿的游廊,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的狭窄过道,这里一片的黑漆,没有一盏灯光,借着有限的月光,棠棣在前头带路。没多久,跟随着棠棣,辛夷便来到了一处破旧的神殿角落,这是一片他童年记忆中的角落。
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破旧的房间,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便听到了从房间深处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太师。"棠棣急忙跑了进去,扶起了躺在粗糙木塌上的太师。辛夷远远站着,看到了一具没有生气,枯槁的身体躺在棠棣有力的怀里。几天前礼魂祭祀仪典中太师虽然面带病容,但还不至于如此给人毫无生气的感觉。
"棠棣,谁来了?"太师躺在棠棣怀里,气若游丝,由于激烈的咳嗽,嘴角沾有血丝。虽然病得不轻,但太师还是听到了属于辛夷与药师两人的陌生脚步声。
"是辛夷公子和他请来的东郭药师。"棠棣低声回道,他动作温柔的用衣袖擦去太师嘴角的血丝,神情有些黯然。
"棠棣,让他们回去。"太师干瘦的手用竭力气抓住棠棣的衣襟,激动的说道,他那一向没有一丝情感起伏的声音,在听到辛夷与东郭药师的到来表现得很反常。
"若玟公子,你还不能结束你的生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让我给你治病,你必须活下去,一旦你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将会牵涉多少人遭受灾难。"
东郭药师走到了床塌前,对太师缓缓说道。他说的话令棠棣与辛夷都感到吃惊与些许不解,他们不知道这些话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很显然,东郭药师似乎知道关于太师的许多事情。不过想一想多年前,一向体弱多病的太师就是由东郭药师治疗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后来东郭药师再没到来。不过东郭药师竟还称太师为"若玟公子",这是一个尘封已久的称谓,本就只属于某个中断的记忆的角落。
"到底要我如何做,他才满意?"泪水从太师那空洞的眼里流出,划过惨白的脸颊,他那低弱的声音在发颤。
棠棣从未见过太师的眼泪,他错愕,不忍,他抬手要拭去太师脸庞上的泪水,但东郭药师制止了他。
"你不能碰若玟公子,他是不被允许碰触的人。"东郭药师拉住了棠棣的手,用劝告的语气说道。
太师那空洞的眼睛对着棠棣,最后一颗泪水从太师的眼角划落。东郭药师意识到自己说了残酷的话,苍老的脸上有着痛苦的表情。
"我会医好他的,但你必须出去。"东郭药师几乎是用懊恼的口吻对棠棣说道,他要求棠棣放开太师,并且离开。
棠棣将太师轻轻的放回床上,迟疑了一下才离开床榻。抬头看到了东郭药师一眼,棠棣悻悻地转身,朝屋外走去。
棠棣走出了太师的房间,辛夷也尾随出来。
空荡的院子,孤零零的摆着一张经历了多年风吹日晒的木案。辛夷走到木案前,蹲了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木案。这空荡的院子,有着属于辛夷的记忆,往昔的记忆。
"这是我以前学琴的琴案,都这么破旧了,在这里发生过的过去就好象是隔世的记忆。"辛夷喃喃说道,用忧伤的眼睛望着棠棣。
"那时你总是远远的看着我,用很不服气的眼神,你是不是从小就很讨厌我?"辛夷幽幽地问道。
"不,那时我是妒忌,辛夷公子。"棠棣苦笑地回答。
"为什么呢?因为太师没教你琴,而只教我吗?棠棣?"辛夷笑了,一个清淡的笑容。
"对,不过那恐怕不是全部的理由,还有景夫人,你的娘亲。"棠棣用追忆的口吻说道,他现在仍然记得温柔的景夫人将一小包蜜枣放他手心时的那慈爱的笑容。
"棠棣,你是一个奇怪的人,从小你就总是一幅不服气的模样,似乎什么也约束不了你,什么也不能让你屈服,你的力量从哪里来?"辛夷用迷惑的目光望着棠棣,他伸出纤细如同女人般柔韧的手握住了棠棣的手。
"分点给我吧,哪怕只是一点点。"辛夷涩然一笑,似乎他有着某一份不为人知的苦闷情感。
"辛夷公子?"棠棣想抽出被辛夷握住的手,他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你害怕我吗?为什么?"辛夷捏紧了棠棣的手,困惑的望着棠棣,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深深的望着棠棣,长长的睫毛刷动。
"棠棣......"辛夷抬起另一只手想抚摸棠棣菱角分明的五官,在他看来棠棣的五官是那么的有男子气概,那么的好看。
但下一刻,棠棣以很大的动作拨开了辛夷想碰触他脸庞的手。辛夷愕然过后,黯然地低垂下头。
"请自重,辛夷公子。"棠棣冰冷地说道,他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污秽的情感,那是靡淫王室的产物,他内心只有强烈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