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进寝殿,然后宫门紧紧闭上,任我怎样敲打也再不开。
看着那紧闭的门,瞧着到处玲珑剔透的布置,想起皇后姐姐那带泪的眼,想起小颀儿含糊的舅舅,想起那黄金嵌宝的精致鸟笼\,只觉一颗心都成了碎片。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为什么我就要这样的活着?为什么我不能活成一个人?
气往上涌,积郁已久的怒火爆发出来,一把就推翻了手边一座琉璃鼎,胡乱抓住见到的能拿得动的每一件东西砸向冲进来的太监宫女,看着他们抱头鼠窜,看着那些所谓价值连城的珍宝变成碎片,一时觉得畅快无比。
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然后脸上一热,身不由己地跌出去,摔在一地碎片上,手肘腰上一阵刺痛,血腥气淡淡地飘散出来。可是毁灭一切的欲望让我忘了痛,我扑上去,手中抓住一只破碎的花瓶砸向李慕的脸。
李慕身形一晃便闪过,双手扣住我手腕狠狠地掐,气得浑身乱颤,喝道:“你……你竟然敢毁了这里!你竟然敢毁了这些东西!你……”他冲过来一把拎起我扣住我的颈子,有些语无伦次地重复,“你怎么敢毁了这些,你怎么敢!还想对朕动手,你不想活了?”
“我就是不想活了!”气息不畅,我咧开嘴笑出一个得意,捏在手上的碎片用力砍向他,正中手臂,血花四溅。皇袍染了血,他一哆嗦将我扔在地上狂乱地踢打,我死命踢还打还,旁边的宫人惊惶失措地唤着“皇上”。
我究竟远不是他对手,打不过,逃不出,斗不得,水知寒的欺骗,水青阑的背叛,身体毁了,武功没了,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黄金笼\子里被人亵玩,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我却无计可施,无力地伏在地上任由折磨,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我放声大哭,当一切都毫无希望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本能。
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揽在怀中,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泪眼模糊里是李慕微蹙了眉头的脸,竟是有些心疼,和慈爱。
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流浪乞讨的时候哭也没有人看;在水青阑面前是他严肃的教训,无论遇到什么,流血也不能流泪;在水知寒身边需要照顾的是他,再心酸也不能哭。这个算计着我毁灭着我的人,却在此刻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哭得气噎喉干,一生的眼泪,就这么倾泻出来。
醒来时已夜色深沉,我的头枕在李慕手臂上,他侧躺在我身边,低声道:“醒了,渴不渴?要吃东西么?”
我摇头。他明明已经知道,饭食现在对我已经可有可无,我需要的只有药。
他叹了口气:“朕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哭,朕都开始怀疑你也疯了,甚至有些……心疼。不过,这样的事情只有这一次,朕不能容你随意撒野。记着,这宫里的任何摆设都不许动!”
带着宠溺和劝慰,可我浑身一震,身侧睡的是虎,动辄便要食人,我示弱给他看?我慢慢地动了动身体,偎进他怀中,低声道:“皇上,奴才错了。”
他一僵,冷道:“宫里奴才够多,不少一个你。”
“那你要我怎样?”我又气又急,坐起来浑身都痛,“你要我不就是用来玩的?”
李慕看了我半晌,伸手揽了我躺下来,喃喃道:“你更象他,尤其是发怒的时候,比知寒和青阑象得多。你更象!”
我呆住,他的猎物还有水青阑?不是水知寒,不是水青阑,更不会是我,我们象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只是转瞬他就清醒过来,淡淡道:“知寒死了。”
“不可能!”我怔住,那狐狸怎么会死?
李慕突然大笑:“在卧龙口,朕派去的侍卫尽数被杀,他乘的车子落下万丈深渊,连尸身都再找不回来。然后夷狄发了国书,大王子死在我宗周手上,自然要与我宣战。什么疯了死了?难道朕看不出来?不过是念着……念着……”他伸手便扣住我的颈子,“那天你冒雨上山,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颈子上的伤,是谁弄的?”
我呆住,那个令我绝望的雨夜,灯下水知寒低沉柔婉的语声:“卧龙口地形复杂,山路一侧石壁一侧悬崖,这里下手时机正好,且尸体不易寻找……”
他没死,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我确信。现在出卖了他也无妨,李慕根本不可能再将水知寒抓回来,何况,他骗了我……但我犹豫。
咽喉的手骤然收紧,我竭力抓住他的手却使不出力,吐出的舌头被舔舐调弄,咽喉一松却又被他压住动弹不得。
衣物离体而去,我紧紧地闭上眼。既然无法逃避,就坦然承受罢。恍惚中有一张脸,惨白的,看不清。
黑暗里他的身影模糊得如同剪影,身体的痛苦却是真实的,我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不泄一丝痛楚和呻吟。其实十岁那年水青阑给我的一场噩梦已经根植心底,我痛恨这样的纠缠和折磨,却又由不得我,所以我更恨。活着,眼前似乎一亮,一定要让他死在我手中,所以,要活着。
满口是我自己的血,然后咽下,再咬。帐子瑟瑟抖动,金铃细碎如吟,躯壳留在床上任由摆布,神智已在远方。
远方,有血,有沙场,有希望。
指尖上一圈圈绕满我的头发,李慕低头朝我唇上一吻,嘲弄似的一笑:“这么久了,你还是不会伺候朕,倒像是朕在伺候你。”
“我真的会变成疯子。”没头没脑的一句,可是他应当明白。
“勾越也反了罢?他们既然和湘王李羡勾结,没有理由不和夷狄呼应。”何况,乌骨玉念着水知寒。或者,水知寒正在他的宫里,伺候他,娇笑、狂舞、呻吟。
李慕俯身慢慢地抚着我的脸:“楚儿,若是朕对你好,你会爱朕么?”
爱?他未免奢望太多。我摇头:“不知道。”
他“嗤”地一笑:“这情形也不知道撒个谎,真是个孩子。”他轻轻搂住了我,不带情欲的贴着我的脸,“你还是个孩子,所以,朕可以希望,是不是?”
不可能,他种下了恨,怎么可能收获爱?但我不说话,一脸惘然,我只有十五岁,可以运\用他喜欢的天真。
“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朕说过的当然会实现。从前,是你不乖。”他忽然就有了耐心。
我含住仍在渗血的手指,想了一想,然后脱口而出:“我要去沙场,我要为知寒报仇,他是我的朋友。”
李慕沉默,搂紧了我细细摩挲,终于道:“好罢,你去,你可欢喜?”
我欢呼一声抱住他,象个得了礼物的孩子,一脸单纯的欢喜。心里,却是冷笑。
李慕又道:“东平王率军迎击勾越,去夷狄的,是秦粟秦将军,你该认识。”
水知寒死了,我真的不信。想起那个令我绝望的雨夜,想起他低沉柔婉的语声:“卧龙口地形复杂,山路一侧石壁一侧悬崖,这里下手时机正好,且尸体不易寻找……”
他没死,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我确信。
“勾越也宣战了,在夷狄之前,东平王已经率军出战。夷狄二王子克察汗已率兵夺了我边境七城,迅雷不及掩耳。朕派了秦粟将军,他虽年轻,但为人圆融稳重,纵不胜也不至败。”他低声喃喃地说,似是自语也似是说给我听。他紧紧地将我贴在身上,却没有情欲的味道,有一瞬间,我几乎把他当作了死去的父亲。
突然之间就觉得悲凉。他手中的皇权是杀尽了兄弟、弑了先皇才得到的,弑父杀亲,骨肉相残,他在这世上已举目无亲。他有美人无数,他可以用尽手段,他现在抱着我我无力反抗,但他得不到的是心。和他共枕了多年的水知寒在算计着他,现在他拥在怀里的我憎恨着他,何况别人?所以,永固楼头的万里浮云如戏如梦,不如一盏烈酒惹人沉醉。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和我一样,孤独一人。
心蓦地就是一软。
他突然扬眉,语声骤冷:“那天大雨,你到水知寒的宅子里去,看见了什么?”
我僵住。
李慕不动声色,抚着我的唇我的脸,“你颈子上的伤怎么弄的?你是不是发现了他什么?或者,你遇到了鬼?”说的一本正经,目光却陡然凌厉。
我便说了又怎样,知寒已经回了夷狄,他还能将知寒抓回来?可他这样问,我偏就不说。他也不问,低头双唇细细的摩挲过来,我本能地僵硬,但很快调整了呼吸配合,紧紧地闭上眼。既然无法逃避,就坦然承受罢。
恍惚中有一张脸,惨白的,看不清。
指尖上一圈圈绕满我的头发,李慕低头朝我唇上一吻,嘲弄似的一笑:“天亮了,还不起来?”
“我会变成疯子。”没头没脑的一句,可是他应当明白。
“我去夷狄,做秦粟的监军,我会踏平了夷狄回来。”
他不语。
“我不多杀人就是,我不逃,我会活着回来。”
他俯身慢慢地抚着我的脸:“楚儿,若是朕对你好,你会爱朕么?”
爱?他未免奢望得太多。我摇头:“不知道。”垂下眼睛,
29.铁衣披雪紫金关
李慕在骗我,从来都没有过什么通缉皇榜,有的,只是争剿反王李羡有功而迟迟不想接受封号的安乐侯龙天楚。虽然,很多人一脸了然。
秦粟为帅,二十岁的青年英姿勃发,行动如风。我为监军,群臣众将掩面嗤笑,监军本该有内监担任,我,算什么?步伐无力,弱不禁风,带了一干太医侍从,前呼后拥。
性格使然,行为可以克制乖顺,愤恨和屈辱却在眼里泄露无遗。李慕却并不在意,就象从前他不在意水知寒是否真的疯了,只要强迫他喝药、看他挣扎时候的欢愉。
夷狄大军兵分两路,由两位皇子率领在短短一个月不到席卷宗周南方边境数座城池,但秦粟的大军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士气高涨,与当初水青阑的争剿湘王不可同日而语。
秦粟手中有计相秦龟祥的一封信,要我帮不惜一切代价帮秦粟取胜,他要让秦粟取代水青阑,握住宗周兵权。他给我的,将是我想要的自由……他的对手是丞相田贯一党,自然也有水青阑。
我答应。
因为独木不成林。
银枪就在面前,可我连拿起它的力气都再没有,所以我更恨,但我还有脑子还有手段,而且我已经知道,要培植势力。
冬已老,紫金关中却无新年气象,百姓流离,房舍空置,木叶萧瑟,半空招展的只有无数旌旗,和高吊杆上的夷狄汉子的大好头颅,怒目圆睁的,面容狰狞的,绝望悲戚的。生命于人只有一次,他们流了血,却洗不去耻辱。
战斗并不轻松,我的战法对方熟悉得过分,遇招还招、遇险还难,但宗周谋\士并非只有我一人,而且,对手没有资格跟我比狠。最有趣的,是勾越恰在此时内乱,勾越王急病驾崩,四王子子乌骨玉急于回京争夺皇位,与水青阑达成协定,容水青阑借道夹击夷狄。
夷狄大军的确给了宗周狠狠一刀,但如今气力已竭。北路军无可奈何地退回关外,南路军也步步后退,再无还手之力。本是夷狄天险的紫金关上招展的是宗周的旌旗,关上一战,身负重伤的二皇子克察汗被硬抢回去,双腿已废。
我站在关头,一眼看见夷狄大军后方的那辆保暖轻便的战车,那里面,该是我最感兴趣的人。
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上好的绍兴女儿红,细瓷碟子里菜肴是这北国少见的精致菜蔬,我淡淡的抿着酒,菜却少吃,因为吃不下。
门外护卫几声闷哼,然后是次第的倒落声。厚实的板门悄然敞开,一个高大背影闪身进来,放下怀里的人柔声道:“殿下,到了。”
黑色貂裘包裹着白袍少年,没了媚色没了满指蔻丹,高束顶心的发一丝不乱,显得清俊高华,与那个宗周皇宫里的天生尤物判若两人。
水知寒--或者,夷狄大王子穆修。
“来了。”我懒懒地拿过另一只杯子满上,“请,相见欢!你爱吃的菜,皇上也让我爱吃。”
“你也……”他清冷的目光扫过桌上每一样菜肴,掌中小小的匕首寒光一闪,“你当初若是跟我回来……”
“没有当初,只有现在。”我笑。
“对!”他叹了口气,拦住要阻挡的庆儿,拈起杯子饮尽,却道,“这些菜,我从未爱吃过。”
“我知道,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们该喝酒,喝酒大家都喜欢。”又给他满上,“这一杯,为你饯行。”
“饯行?”他笑了,习惯的媚态横生,却又强自敛去,仍作端庄,“该是你自己,我亲自来杀你,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别人手里……”他黯然,“我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本想让你为我夷狄效力,却逼你成了我的敌人。”
“你也知道这一点?”我笑,看着杯中摇曳的酒液,“我为你饯行,因为你要去勾越了,不是么?夷狄竟又要你去讨好乌骨玉,他们不累么?你不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