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就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我,见我抬头他突然一笑:“你跑啊!你再跑!还敢打我,反了你了!真是留不得你!可惜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蛋儿。”那笑容本该是画儿一样的美丽,但眼圈是青的,显得有些可笑。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会真的杀了我。他的眼神阴森可怖,让我想起荒野里累累坟茔中间跳跃的鬼火,他说的是真的,他会杀了我。
他慢慢地走向我,我抱着水月不松手,假装畏缩地越缩越紧。
他站在我面前,手里的鞭子扬起来,可是笑容愈甜。我看准时机突然跃起,抱住他的脖子将整个身体压上去。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头磕在台阶上,顿时晕了过去。
我把他的鞭子夺在手里,毫不迟疑地缠上他的脖子用力勒紧--我可以死,但我至少要让他给我和这个叫水月的小孩陪葬。
回过头,院子中间所有的孩子抱着琴拎着箫呆呆着站着,忘了优雅忘了从容,更加像是些木偶。
“如主儿,小王爷有请……”尖细的嗓音喜气洋洋随着风从门缝里透过来,那两扇我怎么也捶打不开的大门吱呀敞开。
5.梦又不成灯又尽
被硬按在地上看如意咳得天昏地暗,一张脸紫涨得没了人形,软榻榻瘫在传话的几个丫头仆人手里,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终究还是没能杀了他--因为我的力气不够,和……最后关头的不忍。
旁边躺着水月的尸体,小小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指尖冰色的青白,不能干去的泪和着血色冻成些艳色的冰茬结在脸上,我却伸手帮他擦干净都已经做不到。
即使他们不按着我,我也做不了什么,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如意的鞭子抽得只剩下几条碎布,刚才的一时冲动和不顾一切过后,我更是冷得发抖,手和脚的僵硬起来,生硬地维持着被扭曲的姿势,仿佛已经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连头脑似乎都已经不属于我。
如意终于缓过来咳得够了,被人扶着在椅子上稳着。他一手按着颈子上的伤痕一手抓着椅子扶手,突地半倾了身子死死瞪着我,好半晌才道:“先把这奴才关在空房子里头,回来我再好好地收拾他。”说完了,令人将那椅子抬起来送他出门去了。
空房子真的是空房子,除了窗棂上的雕花一无所有。可有什么没有什么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我的身体和意识都已经麻木,连蜷起身体都已经做不到。空空的窗格间可以看见墨蓝的天空高远深邃,几抹幽云掩着淡淡的一痕残月如勾。不时有焰火随着尖锐的啸声升上天空,四散而开的绚丽火花遮掩了暗淡的月占据了整个天空,然后,又渐渐的消逝,无痕无迹。
那些烟花可真美,我默默地想。
依稀还能记起幼年时候父亲的怀抱有多暖,大漠的沙尘,滚滚的风烟,然后是江南的青山绿水,一条锦\缎似的碧绿的江水和水中空中交相辉映的火树银花,父亲模糊不清的焰火一般绚丽的笑容……然后一切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是他丢弃了我,还是我失去了他。
说不清多久的流浪和苦苦挣扎,最终肯拥抱我的,最终给了我一段天堂般温暖的日子的,只有水青阑。他俊美的脸和干净的眼神,多少次梦里的交错变换……他走出轿子默默地看着我,比阳光更耀眼。他抚摩着我的脸的时候,手指没有温度却滑腻柔软。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话,语声轻柔温雅……他究竟在哪里?我要死了,他知道么?
一颗一颗接连不断升上天空焰火,绽放然后消散,片刻之间的繁华过眼,我痴迷地看着……要过大年了,有父母的小孩会有新衣,会有焰火,而我,可以不再寒冷。
“楚儿?楚儿?”
是他么?耳边我日思夜想的声音在不停地唤,我挣扎着睁看眼睛,是水青阑。他仍然是一身干干净净地绣蟒白袍,正抚着我的额头满面焦急,袖口的银色花边在我眼前闪亮。
“水……水……你……”我睁大眼睛可还是看不真切,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是我,你还好么?”他轻柔地问我,冰冷的手伸进被子抓住我的两只手紧紧扣在掌心,他手上的清寒如水一般浸透我的整个身心,我无力地闭上眼睛……不管是梦是真,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死了,也应该安心。
一时被抛进火里无处可逃,一时又被冻进冰里无所遁形,一时又是如意高高举起的鞭子,一时又是他他濒死时候眼凸唇裂的无助挣扎……无数的梦魇终究是散了,暗淡的光线里,帐顶上垂下的金线垂珠流苏幽幽的明,一个青衣少年伏在旁边的桌上正睡得昏沉。
口里干得发苦,我看得见少年伏着睡的那张桌上有茶壶,离开这张床也不过几步之遥。用尽了力气半坐起来,这小小的动作让我出了一身的汗,眼前也金星乱飞。按着心口沉了半晌推开被子,搬着两条腿放在地上,但地上空空的没有鞋子可穿。我顾不得,抬脚迈步向那桌子走过去,可双腿怎么也撑不住身体,失了重心滚摔在地上,撞翻了身旁一张椅子。
伏在桌上的少年受了惊似的跳起来,尖声叫:“呀!这……这……”
“怎么了?”低沉轻柔地声音,旁边帘子一挑,水青阑披着雪白的狐狸皮裘冲出来,长发散着披在肩头,睡眼朦胧的样子。看见我倒在地上一把就抱了放回床上塞进被子,回头骂那少年:“瑶琴,不是叫你看好了他么?就知道死睡!”那少年垂着头不敢吭声。
见到了他,仿佛干渴都不再重要,我抓着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松手。
他骂完了回过头来,想了想才道:“是要茶吧?怎么不叫人呢?瑶琴,倒杯茶来。”
他端了茶放在唇边试了试才送到我嘴边喂我,柔声道:“少喝两口,烧了这么多天,吃不得多少东西。喝多了茶饭就要少吃了。瑶琴,去外面把煨着的粥拿进来。”
喂我喝了两口茶他就把杯子拿走了放回桌上,一掀被子也进来把我揽进怀里,用披风裹紧了在我耳边道:“楚儿,你受苦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就涌出来:从小到大,讨到一口是一口,讨不到饿着也就过了,哪里想过喝口水也要叫人?更不要说被人这么拥着抱着。贴在他身上,听着他均匀的心跳,他身上清寒的淡香萦绕在我周围,我闭上眼睛,一时再无所求。
喷香的粥被那叫做瑶琴的少年端过来,水青阑一手接了一手拿汤匙舀了一勺送到我口边,微笑道:“楚儿,喝一口,喝多了药,需得好好补养身体才是。”
他在笑,可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推开他扑在被子上。他惊愕地问:“楚儿,你哭什么?是不是身上痛了?瑶琴,叫大夫去……”
“不要。”我撑起来,抹干了泪,“太……幸福,我害怕……”如果一切都不曾得到过,那么就不会有失去的痛苦,眼前的幸福和呵护我惟恐是个梦境,等到醒来的时候失去了一切的同时我也失去自己。
水青阑抱我在怀里,温柔地笑:“你害怕什么?你刚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是我的弟弟,我会叫你楚儿。”
“可是……那个院子……”我仍是不敢相信,小水月被如意活生生打死,如意美艳却狰狞的笑容,轻柔却阴森的语气……这是他的府邸,如意是他的人,我真的……不敢信……
水青阑叹道:“楚儿,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个院子里是我们府里头养的细乐班子,哪个大宅门里都有的。快要过大年了,王府里头少不得大宴宾客,如意大约也是见没人可用才把你要了去,我却不知道他私下里竟是这么残忍。你放心,我已经散了乐班子让那些孩子回家,如意也赶出府去任他自谋\生路了。王府宴客的时候,去外面叫个红角儿回来也不至于惹人笑话。那个死了的小孩我也派人好好地葬了,你可放心了么?”
放下碗,他揽着我理顺我的头发,低声道:“楚儿,楚儿,你可知道我父王现在在哪里?他被皇上派去沁阳守先王陵墓去了,呵呵,”他凄惨地笑笑,“堂堂东平王战功赫赫,却要去守陵,无旨不得离开属地。这府里头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么?日里倦了,夜里冷了,谁知道问问?楚儿,只有你呵……”他一手在怀里摸出个垂着金线流苏的宝蓝荷包,里头放的正是我给他的那块白石头。
已经在王府不短时间,我知道珍珠宝石在他眼里都不值一钱,随手就散了。可这块石头他却偏偏用这么精致的荷包装了起来,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连睡觉都贴身放着,我真的不知道再去责问他什么,只是眼里一阵阵地酸涩。
他接着道:“楚儿,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可我也没办法。漕河大水饥民遍地,那天我入宫去见姐姐,千恳万求才请下了旨意跟着曹大人出去放粮,一去这许久,哪一日不念你?回来找不见你却看见你险些就……楚儿放心,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好么?”
我扑在他怀里,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掩藏着自己忍不住的泪。怎么不好?这样一个疼我爱我的任,我还能要求他什么?我情愿陪他一生一世,只要他快乐,只要他不再觉得孤独。
腊月转眼到了尽头,我却被困在床上百无聊赖,水青阑的应酬实在太多,并没有很多时间陪我。有时他从外面回来我已经睁不开眼,但他见我困成那样尤是等他,总是十分高兴,为了他的笑容,我再累也等。
正月过了一半的时候,水青阑终于拗不过我,允许我去秋声馆看看水粟哥哥他们。
他令人拿了特意为我做的新衣亲手帮我穿上,拥着我一起站在西洋镜前。
我在镜里看见他站在我身后笑得神采飞扬,他说:“楚儿,最多不过三年,你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你看你的眼睛,看见这样一双眼,任是谁能不动情?”
6.雨洗秋浓人淡
我为着要见到水粟他们而兴奋,拉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冲出屋门。
久违的阳光射在眼上让我几乎流泪,可秋声馆里兄弟们的拥抱让我喜不自胜,水青阑只是歪在椅子上懒懒地看着我们嬉闹,唇角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知道他不可能融到我们这些人中间,就连这简陋的院子都与他的气质风华毫不相称。可我留恋这一切,虽然他说以后我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和水粟他们相见的时候要记得尊卑有别。
水粟哥哥抱着我不肯松手,他说那天我被带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拼命,可拼命找谁去拼呢?我也抱着他依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伸手抚在他瘦削不少的脸上。我没有告诉他我遇到的一切,痛苦我已经承受过,告诉他让他再体味一次、再痛苦一次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行为,只要此刻的快乐让他们一起分享就够了。
回去的路上水青阑冷冷的不理我,我央求半晌他还是不肯出声,索性向地上一坐撒赖:“我不走了,我累了,身上好痛。”旁边跟着的瑶琴掩着口笑。
水青阑哭笑不得,只好动手拉我起来,恼道:“痛什么痛?跟旁人拉拉扯扯亲亲抱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痛?这寒天冻地的往地上坐,还想再病一次是不是?”垂了眼睛又摔开我的手,转过身去不吭声。
原来他是不开心我和旁人亲热,原来他也会发脾气,原来他发脾气的时候这么可爱,我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水青阑一脸愕然,怔了好半晌然后也开始笑,不如我笑得肆无忌惮,但也快活。他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发脾气而不心惊胆战的人吧。
正月过了,东平王府的来往应酬水青阑也应付得够了,除了进宫去见他的皇后姐姐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我又开始象从前一样生龙活虎,那小小的醉烟阁再也困不住我,他就叫了我去书房介绍两人给我,那是他为我请的两位文武师父,他说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小乞儿,我是他心爱的弟弟。
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决定一定要好好学习,无论要学的东西有多难。
文师父姓林,告老的翰林,学识渊博,也喜欢长篇大论地教训我。武师父姓李,来去无痕无迹,他不象秋声馆的师父那样要求我练习马步弓箭,而是教我内息吐纳和力拨千斤的取巧工夫,甚至还有如何在贴身情况下出手暗杀。他说我体质不适习武,但王爷重金请了他来,他便要尽心,王府的公子虽然有护卫时刻跟着,到底能够自保的好。我信他的话,何况水青阑在旁边看着微微的笑。
每一天的功课都安排得紧凑繁忙,水青阑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是陪我读书习武。白天的耳鬓厮摩,夜晚的同床共寝,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也越来越依赖他。为了像他一样博学多才我拼命读书,我模仿他的笑容举止,模仿他衣着习惯,他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他厌恶的一切我也学着去讨厌,直到半年后水粟离开王府的时候来辞行。
高高大大的水粟站在醉烟阁的抄手游廊下靠着朱漆大柱揽了我在怀里,低声在我耳边道:“天楚,我现在该叫你天楚还是小王爷?”
“自然是天楚,我怎么会是小王爷?”我莫名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安,挣脱了他的手臂远远退开。
“可是你……”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暗淡,“你看看你自己,还是以前的天楚么?你为什么不肯做自己?做旁人的影子有什么好?你难道……真的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王府了?”
我猛然惊醒。
已是盛夏,我身上的衣服和水青阑的衣服是同样的白色冰丝裁的挑绣长衫,只不过他的绣着银蟒,我的绣着团花簇锦\。手里是和水青阑的一样的牙骨折扇,扇面上是水青阑的亲笔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