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其实知道他的恨,也知道他心病的来历,他爱的就是他一脸欢悦中隐藏着无尽屈辱的那双蓝眸,爱的就是他一身傲骨却不得不在他面前婉转哀曲,宗周的皇族素有驯鹰的习惯,水知寒也不过是他手里还未驯服的一只鹰。每日里李慕亲手强按了他灌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欣赏他被扭曲了的美丽。
我为他不平,我和李慕吵闹,甚至动手,虽然我远不是他的对手。我无数次打翻药碗,虽然明知道那些药的作用,可我更加清楚水知寒该治的是心,少些折辱和压制,也许他还会重新美丽。我不愿意看见他被按在床上的垂死挣扎,不愿意看见他呕出的黑色汤药里搀杂着猩红。
我想尽了办法想要将李慕从水知寒的视线中驱走,但李慕每一次都能找到我的破绽,施出各种各样的惩罚。甚至,没有任何理由他也会责罚我,只不再提要我的命。
伤了便治,治好了再伤,李慕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有时我甚至想,李慕的目标已经不再是他,而是我,只是,我别无选择,甚至无力脱身。
--幸好,我只是个野孩子,禁得起折磨。
桃红又是一年春,水知寒却再也不会披了狐裘在阶前看海棠。他完全陷入了疯狂,他哭他笑他闹,他舞蹈,没有罗儿的琵琶依然能够舞得烽烟漫天。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更何况是一个宠物,李慕终于倦了厌了,便将已经黯了红颜的水知寒迁出锦\斓宫,送到京郊的一幢旧宅里。他竟然没等我闹,便也放了我和伺候我的信儿,我看得出目送我们离开时候若有所思,但我猜不透他的心意。
那幢破旧的宅子隐藏在半山腰的莽莽密林之间,不知是从前哪位大人的别业。没有了宫里喧哗和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我们都觉得轻松许多。见不到李慕的日子久了,水知寒也渐渐安静下来,痴痴地一个人坐在某一处就在一整天,无论冬夏,目光有时澄澈无比,有时迷惑惘然。
从前流浪时积攒的经验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从宫里出来时我包了两大包金银器具让信儿和我背着,有了这些,水知寒的药,我们五个人的衣食都不必担心,我本来想让罗儿和庆儿立刻就带水知寒去夷狄,我以为也许回了家乡水知寒的病就会痊愈。
罗儿只是一笑:“第一,殿下不能回去,因为夷狄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回去。第二,附近有暗桩,皇帝根本就不可能让王子离开。你以为,他要殿下仅仅因为殿下的生得美丽?”
果然,即使水知寒疯了傻了,李慕依然不下旨放他回夷狄,山下的暗桩也从未撤过。能够下山的,只是出去采买物品的罗儿庆儿,我和水知寒,甚至不能走出那宅子一步。
三年的时间,水知寒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痴痴呆呆地度过每一个春夏。而我看不见哥哥,看不见我的未来,除了照顾水知寒,所有的时间便都用在学习上。罗儿和庆儿出奇地用心和耐心,也许,他们同样对未来一片茫然。
内功、枪法、兵法、弓箭……所有能够学到的东西我不遗余力,因为我知道哥哥他无论做什么都做得最好。我也总爱穿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平平展展不带一丝折痕;我也会在灯下泡一盏茶读书,信笔写下所思所念;可是水青阑身影一直都只是在我的梦里,极远。
梦境总是灰的,我极力地奔向他,但他依然在远处。我拉不住他的手,从前不可以,现在,依然是不可以。
再也没有见过哥哥,便再也没有人肯拥抱我。那么,抱着水知寒,心里仿佛也有一点点的安慰,一点点的暖。
没有外人打扰,日子过得很快。春了又夏,夏了又是秋,叶儿落了再生,水知寒也仿佛重沐春风的植物,一天一天恢复生机。但重新美丽起来的只是容颜,他再也不会颦笑百媚,每日里只是不言不语,安娴静美如在画中。
我从前就不曾恨过他,此时只觉得心疼。山中的暗桩在三年的安静后应该已经倦怠,此时我的武功也相当可观,如果我和罗儿庆儿带了他偷偷离开,不知那皇帝李慕是不是还会有兴趣抓我们回来。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哥哥再也找不到我,更害怕我再见不到水青阑、我最爱的哥哥。
夜风已然凉了,水知寒依旧静静坐在湖边,目光透过眼前碧波白莲遥不可及。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他膝弯一手揽过了他的上身,横抱着他走回他的房间里去--时光如流,我已经长大到足够拥抱着他,将他当做一个孩子。
安置他躺下,关上窗子回过身来,却见他抱膝坐在床上,一双眼明澈得近乎空洞。
小心的扶住他的手臂想要让他重新躺好,他却突然双手揽住我将我拉坐在床上,整个身体毫无顾忌地依偎进我怀里,双手都紧紧抓着我的身体,清瘦的脸也贴上我的脸。铃兰花的幽香扑鼻而来,手臂是他的重量,胸口是他的体温,空无所依的心隐隐有些暖,我习惯地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天晚了,你好好地睡,好么?”
他展颜一笑,细弱的双臂揽在我项间,明净的蓝色眸子正正地对着我的眼。我一怔,双唇上骤然温暖,他的唇,合上了我的。
生平第一次有人亲吻我的双唇,潮热的舌尖穿堂入室,脑中一片空白,明明大睁着眼睛,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温热的缠绵,摩挲纠缠,奇异地触感,在背上游移探索的双手,令我不知所措也迷惑其中,眼前五色斑斓,仿若梦幻。
--青涩的我,熟稔的他,我无从逃避,也无力清醒。
“当啷……”
什么东西坠落的响声,我惊愕地抬头--信儿苍白着脸站在门口,一个朱漆的盒子在地上摔得盒子盖子分了家,几片彩色的碎瓷片散落着。他身后站着的,赫然就是水青阑。
15.未见功名已白头
“殿下!”罗儿庆儿挤过水青阑闯进屋子拉过水知寒护住,水知寒被拉了过去也不反抗,笑得一片迷茫,脸色异样嫣红,正是情动。我软软地仰在床上,满身是汗,又在众人的目光里一滴一滴地结成冰。
水青阑默默站在门口,白亮的阳光在他背后,几线银丝在他鬓角闪烁跳跃,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要分辨,但水知寒已经疯了痴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知觉,理智的我应该制止,但我没有,我又怎么可以把过错推给他?我,愧对了他,也愧对了哥哥。我怔怔地看着阴影里的哥哥,等待他的处罚。
但只是寂静,风掠过树梢的轻吟、水知寒未匀的喘息都清晰无比。
良久,他笑道:“楚儿,看来你过得很不错。”
信儿慌乱地蹲在地上拼合着那些彩色的碎片,那该是个胖娃娃模样的泥偶,扎着双抓髻,小手小脚都肉鼓鼓引人去捏弄--我对他说过,与父亲失散的时候,我手里就拿着这样一个娃娃--自然是买给我的。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昏暗的灯火,似睡非睡时候的呓语……他,还竟然记得。
我终于有力气翻身起来,视线的一角,却发现依偎在罗儿怀中的水知寒双眸冷寂如星,如初见时第一眼的藐睨世人--他是清醒的!这个念头突兀地闯上心头,三年的时间,他从未如此待我,如今只是巧合么?巧合到哥哥恰好撞见?可是,他何必害我?
那冷洌讥嘲的眸光只是一闪,全然又是平日的空茫呆滞。刚才不过是错觉,我相信,只不过是阳光斜射在他眼上的一种错觉,他又何必害我?这三年中,我只有他,而他,也只有我。
水青阑依旧在门口,一动未动,触手可至也遥不可及。我站起来向他走去,脚仿佛踩了棉花无处着力,但终是到了他面前。然后一个踉跄向地上跌了过去,却没有真地跌在地上,他抱住了我,他不怪我。
思念已久的真切拥抱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惊愕困窘,我也紧紧地抱着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吸嗅着久违了的馨香。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瘦小的孩子,但他也高大了许多,我依然只能仰望他的脸。他的拥抱仍然是清冷的,只是多了一丝疲惫和沧桑。
三年,我们都长大了,他已经成年,我也不再是孩子。
我伸出手,抚摩着他的脸,粗糙得多了,下颌有青青的胡茬,是让我羡慕的粗涩。他穿的是金线软甲,薄底软靴子,一身戎装。他是大将军了,一定打过很多次仗,杀过好多人……“哥哥!”我叫出声来,跳跃在他鬓角的银丝不是阳光而是白发,才二十一岁的哥哥,鬓角竟然已经染了白。
“谁欺负你了,我帮你!”脱口而出,我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到他眼前,“我学了武功和兵法,你看我的手,你看啊,我练的是枪,能够帮你上阵杀敌,能够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浅\浅\地笑,一手握住了我的手:“好,楚儿,我就是来接你的,跟我回去,你帮我。”另一手抚上了我的脸颊,细细柔柔地轻抚,目光专注得仿佛他眼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所有的人事物都褪色成了背景。
“好,我们走!”冲口而出,毫不犹豫。
可是一步迈出,我又回头。水知寒已经被罗儿庆儿安置回床上,合了眼睡去,一头鸦色长发撒了满枕,衬得那张脸虚幻而模糊。三年的时间,梦里的是哥哥,现实中是他,相依为命,我照顾安慰着他,他也慰藉着我,我不舍得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舍得只孤零零地剩下他。
“不舍得是么?”水青阑温雅的笑笑,“我向皇上请旨要带你从军,皇上才允许我进入这里。既然圣旨已下,那么你不舍也要走走,违抗了圣旨的结果你应该省得。但是没有关系,”他垂下眸子,“待你建功立业回来,待你封侯做将,就向皇上要他。他已经疯了,皇上也未必舍不得给你。到时候,哥哥帮你、帮你要他。”此外别无他法,你明白?”
没有任何波澜的语气,淡漠疏离到极致,仿若枯笔水墨,只剩筋骨。他双手负在背后,发丝飞扬,那漆墨一般的黑里掺了隐约的几痕银白,似是剥莲取子,看在眼中,苦在心里。
有一个秋天,他就这么一个人坐在夕阳里,落叶萧萧,夜风微凉,干干净净地白色长衫被夕阳抹上浅\淡的粉,孤寂得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自己。那情景似乎已经有很多很多年,却又清晰如昨。我慌乱地摸索着周身上下,石头已经没有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能不能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他?
他仍是淡淡地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宝蓝的流苏锦\囊,料子本是好的,绣工也精致,可已经不再新鲜,甚至有几个流苏已经变成黑褐色,似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这个,应该是给他了罢?”
我认得,那是当年我送给他的石头,他就放在这个锦\囊里,他还留着。这时,他拿出来让我给水知寒,他一定是误会了。
我抓住他的手,连同锦\囊一起合在掌中,那颗小小的石头、他温凉冷白的手掌都在我的掌心里。我仰起头:“哥哥,我跟你走,无论你到哪里。这个是你的,楚儿,也是你的。”
我不再回头,水青阑永远是我的哥哥,我不能让他再孤单一人。况且,如果我真的象他说的那样能够建功立业、封侯拜将,我就一定有资格向皇帝要下水知寒,那时候,我就能够送他回故乡去,我就能帮他实现他的梦想。但如果我留下……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样空空的两只手不能够送知寒回到他所渴念的故乡,只能给他一个怀抱聊做安慰;这样的两只手拉不住哥哥,他想要的一切我都给不了,更不能帮他得到;这样的两只手甚至保护不了我自己,谁想要我的性命就可以随便拿去;只有这样的两只手,我一生都只能仰人鼻息……
如果我能够建功立业,做一个不依赖别人的人,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得到我想要的?水青阑的心思永远让我无法琢磨,如果我能够站在和他一样的位置上,甚至比他更高……我是不是就可以永在他身边,再不失去……哥哥他,是不是就不能也不敢再轻易松开我的手?
我知道哥哥想要权势、富贵、威望,可我不怪他,我也知道那真的好东西。流浪的时候我看得到有钱有势的老爷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父亲仅有的记忆是他激愤时候念的那两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使是现在,我也清楚地看见,皇帝因为是皇帝,所以他可以肆意凌辱知寒,可以随意折磨囚禁我,可以让哥哥未老先白头,可以……
如果……如果我是皇帝……如果把李慕拉下皇位,如果取代了他,我就可以把一切都还回到他的身上,伤痛、屈辱、折磨……我可以让知寒回故乡,让他快乐,让哥哥拥有他想要的,他就不会再松开我的手……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哆嗦,隐隐地又兴奋不已。如果只有抓住权力才能抓住哥哥,那么……我……情愿……
颊上微微一凉,我惊醒,水青阑苍白的双唇刚刚离开我的脸,他抚着我的头发,一缕缕理顺,他轻声笑道:“楚儿,眼珠儿转来转去,又想什么呢?”面容一如刚才的平静,可是眼角眉梢多了喜色,淡淡的一抹,便让我意醉神迷,他轻声道:“你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你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欣赏的、宠溺的、赞叹的、怜惜的、疼爱的……还是我从前的那个哥哥。
落叶纷飞,夕阳在山巅收敛了最后一丝光线,身畔那些明亮的盔甲也开始显得黯淡。远远的水知寒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树影间冲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扯住我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