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1)
邱四已经在喝小二续的第二壶茶了。此刻他的肚子就像那桌面上的茶壶,圆滚滚的敲一下能听出深潭的声响来。
可该来的人,却仍旧未到。
应该是没到吧?邱四微微垂下脸,眼睛却提溜乱转略带些紧张的打量四周的茶客。左边一桌是夫妇俩,看起来不像走江湖的,
因为身边除了包袱细软,并未见兵器。右边一桌是个独行剑客,厚重却并不锋利的宝剑横躺在桌面,剑主则是一杯又一杯的喝
着烧刀子,看起来比重任在身的邱四那愁绪还要多出几分。前方桌侧的四位女侠邱四瞧着眼熟,不是面孔而是衣装,想了半天
才忆起曾在自家庄主的六十大寿宴上见过,纤素派的女侠着得便是此种衣衫。后方……是墙壁了。
夫妻似乎可以假装,剑客貌似也能乔扮,女侠们的谈笑也自然得有些蹊跷,人人都不像,却又人人都可疑。邱四觉得头痛欲裂
。
叹口气,邱四又把茶碗喝见了底。喉咙还是干得厉害。他特意找了个靠后面的位置,此刻却忽然担心起来人会不会因此寻不到
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沁凉的触感透过衣裳传递至手心,让邱四微微安心了一点。
如此,两个时辰终是划过。
邱四心中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却又同时涌起浓浓的失望。坊间流传欲寻老白,需在白家镇上最老的那间茶铺里坐足两个时辰
,如若老白想谈这生意,便自会现身。反之,则连谈都省了。
邱四结了茶钱,有些步履蹒跚的出了茶铺。时候不早,天已经擦黑。白家镇地处北方,虽然刚刚入冬,却已寒风瑟瑟,有了那
么点刺骨的意味。邱四拢了拢衣襟,应着茶铺大门上方的两盏灯笼,依稀可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走到马槽前解开缰绳,邱四翻身上马。虽然眉宇见仍是困懑愁楚,但姿势干净利落。居南庄第一护院的名头不是混来的。
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下来,只听一声长嘶,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浓浓的尘土在茶铺破落的门槛前翻滚,俯又慢慢
消散。
穿过这片密林,便是渡口,邱四想,上了这南下的船,任务便真真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彻头彻尾失败了。此刻,他忽然咬牙
切齿起来,似乎口中正嚼着那位连面都没见过的老白的肉,一下下,泄愤的快感。
忽然,风中有异响。不是简单的树枝呼啸划过的声音,是人的呼吸,有人!
邱四使足力气把缰绳狠狠在手中拽紧,一个踉跄,马儿险些摔倒,长叫几声才很不甘愿的停下。邱四坐在马上警惕的环顾四周
,除了树,还是树。可那呼吸声明明近在耳畔,清晰的让人战栗……
“大侠,烦请屈尊下望,咳咳,老朽一把年纪就是想躲在树上腿脚也不听使唤哪。”
苍老的声音从马下传来,邱四立刻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形佝偻,但精神矍铄,周身捂着厚厚的棉衣,没
带帽子,倒是耳朵上罩着俩貂皮的耳帽儿。只见老者正站在自己的骏马身旁,一会儿捋捋着自己的胡子,一会儿摸摸马儿的鬃
毛,两厢搭配似玩得不亦乐乎。
邱四赶紧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语带恭敬:“在下邱四,敢问阁下是否……”
“正是。”
“……白老的家仆?”
老白一个不小心,手下没了轻重把那可怜的马揪出了指甲盖大小的斑秃,末了轻咳两声,正色道:“不才老朽便是老白,让大
侠失望了。”
邱四有些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老者来。可打量了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的那些,别无二样。
老白看出邱四的怀疑,也不恼,摸索着从怀里拿出条白色帕子,于邱四眼前左右晃荡,邱四费了好些眼力才看清帕子右下角的
绣花小楷,一个白字,骨瘦如柴,眼神儿不好的很可能就当成日了。
邱四心中狂喜,但脸上还绷得神色如常。狂喜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老白,庄主交办的事起码成功的一半,脸上还能绷得住是因
为他回去要很严肃的告诉弟兄们,江湖传言的白老信物布绢其实就是一块素白的跟抹布似的麻面料子且其被挥舞的姿势很像举
白旗投降。
“白老,在下此次冒昧前来实是受了我家主人所托,请您接一趟镖。”认定了来者身份,邱四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将来意和盘
托出。
“镖为何物?”老白捻着胡子,把那貂皮的耳朵帽儿正了正,似乎非要严实到一丁点儿风都钻不进,“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还是
美人如花?”
“一块玉佩……而已。”邱四下意识的含糊起来。看着老白摆弄着那油亮暖和的耳朵帽儿,邱四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刹时冷了
起来。不免内心凄凉,这些年为庄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辛苦一时间统统涌上心头。
老白没给邱大侠伤怀的时间,一伸手,摊开干枯的手掌:“东西拿来。”
邱四欣喜若狂:“您接了?”
老白没好气的翻翻眼皮:“东西还没看,接哪门子接。”
邱四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摸出那藏了一路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老白手中。
玉佩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看得出托付人对它的珍视。老白看似随意实则谨慎的将锦缎层层拨开,末了,一块玲珑剔透的
泛着淡淡粉光的芙蓉玉出现在了老白的掌心,玉佩周身圆润,中间镂空雕着山水翠柳,雕艺精湛天宫巧夺,映着碎碎的月光,
旖旎,婀娜。
“白山千翠芙蓉佩?”老白喃喃出声,语气中难掩意外。
邱四悄悄把汗津津的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才道:“只要东西安全送到,镖银方面请白老尽管放心。”
老白沉吟片刻,轻轻将锦缎重新包好,才抬头看向邱四:“送与何处?”
“九月初九之前,翠柏山庄,柏轩。”邱四几乎是立刻回答,就好像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
“柏家,二公子啊……”老白歪歪头,又努努嘴,看在邱四的眼里除了滑稽,再无其他。以至于根本无从推断面前这位江湖奇
人的意图。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夜色里,听着有些骇人。邱四下意识的四周环顾,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忽然,耳
边传来老白苍老却淡定的声音。
“定金五百两,事成之后再付余下一千,这趟镖我接了。”
任务完成,邱四却不知怎的担心起来,心底没着没落的像有个破鼓在咚咚的敲:“白老……”
“别指望从我这里讨到包票,”老白把包好的玉佩塞进厚厚的棉袄最里层,然后皱着眉倚老卖老的摆摆手,叹息得有模有样,
“我只是个生意人,全力以赴是自然的,但这结果谁也不敢保证。总之,事成了你付余款,事败了,我把定金双倍奉还。”
邱四一咬牙:“成。在下这就回去禀报主人,静待白老的好消息。”说罢又要翻身上马,结果还没来得及潇洒,就让老白一把
扯住腰带硬是给拽了下来,险些摔倒不说,那腰带再松一点他邱四这一把好身材就彻底曝光于这清风晚月之下了。
“定金。”老白伸手讨得理所当然。
邱四不敢发作,一边抓着腰带,一边从怀里摸索出一张银票恭敬的递了过去:“奉运银号的票子,您老拿着无需其他可直接兑
现。”
老白举起银票借月光鉴定了下那朱砂印,继而认可似的点点头。
邱四忽然有些好奇:“您老……不问我家主人是谁吗?”
“问了你也不会说,老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老白露出见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没有嘲讽,没有揶揄,只是那么坦然的笑,
“这山芋,恐怕能把手烫糊喽。”
邱四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眸子是如此清明,就像月光下一汪浅浅的水洼,透亮的没有任何杂质。那不像一个江湖客的眼
睛,没有争权夺势,没有沽名钓誉,如果非要找出点什么,那么恐怕真的只能形容为生意人了。就像集市上你给我几串钱我给
你二斤梨那般,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这一次邱四的翻身上马没有遭到老白的阻拦,只是在他准备策马扬鞭时,老白似有若无的叹息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走水路
回去。”
邱四立刻明白过来:“渡口不安全?”
“不好说,只是如若陆路上遇见什么,更好脱身些。”老白中肯的建议。
邱四立于马上双手抱拳:“多谢白老。”说罢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老白倚着大树把双手插到袖子里,一副地主老员外的模样,望着邱四和他的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难得碰见了有礼的主顾,算是我额外照顾吧。”老白抬头看天,又大又圆的月亮就像伊贝琦那婆娘烙的葱油饼,只是忘了放
葱花。
今天是八月十五。
距离九月初九还有不到一个月。
第2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二)
“老白,这生意可是大户啊!”树上跳下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肆无忌惮的咧开大嘴乐着,两颗调皮的虎牙任谁见了似乎都会对
这孩子多几分喜爱。
“老白也是你叫的?给我叫师傅!”老白佯装皱眉,可眸子里却是笑意盎然,摘下自己的耳朵帽子儿扣在周小村脑袋上,然后
直起一直佝偻的身子,赫然一副壮年体格,虽然有些清瘦,但绝对不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白伸伸胳膊,随后一拍小村的脑袋
,“你师娘估计烙了一桌子的葱油饼就等咱爷俩呢,走,回山!”
周小村毫不在意的揉揉脑袋,随后捏着嗓子学伊贝琦的腔调:“老娘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你叫个师娘试试,我把你脑袋拧下
来!”
老白被逗得乐开了怀,结果乐极生悲,呛进了好几口风,回山的一路上咳嗽就没停过。
老白起初是没有家的,他一出生家乡就闹了灾荒,整个村子的人饿死了七八成,当然这是后来他从师傅老老白那里听来的。总
之从记事起,老白就跟着他的师傅行走江湖。老老白以帮人易容为生,然后在老白十六岁那年,死在了一个剑客的刀下。没什
么特别的原因,无非就是些恩怨情仇的罗圈债,你帮了他害了我,那我就杀了他顺带收拾了你。
也许是命,那天是老白第一次自己独立做成张面具,而他也就借着那面具伪装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剑客只知道老老白身
边应该有个男徒弟,所以并未为难那过路的丫头。
老白逃过一劫,却不长记性,凭着那点手艺在江湖上蹦跶了两年,后来终于遇见了大的变故,这才隐居到山里,带着当时只有
五岁半的周小村,以及非要一起跟来的当时刚在江湖上有了些小名气的幽兰仙子伊贝琦。世人只道医家圣手幽兰仙子于十一年
前绝迹江湖,却不知道她早成了街头巷尾提老白必跟着提及的白夫人。虽然她其实比老白还要长上一岁,虽然他和老白确实是
纯洁的男女关系,虽然他们十一年来分睡山顶的东西两座院子,虽然老白总是口头上占她便宜,虽然她多年之前真的曾倾心于
这个那时还并不怎么本分的生意人。
但流水时光,能带走的太多。它把周小村拔成了俊秀的少年,把伊贝琦拖成了老姑娘,也把老白磨砺得近乎沧桑,尽管他那遗
传自母亲的姣好面容每每水嫩得让伊贝琦嫉妒,可老白知道,那皱纹在心里。
十一年来,老白生意照做,骨子里却再不想趟江湖那滩浑水。他就是个生意人,他也就本本分分做他的生意。他将分寸把握得
很好,如今,江湖上都知道有他老白这号人物,却也知道他多是接一些诸如调查某某媳妇究竟同谁人私奔之类的琐事。
接邱四这桩生意,老白是打心眼里不愿的。若在平时,老白定会头一个躲得远远的。可今年生意不太景气,如若不能在大雪封
山之前赚上一笔,这个冬他们恐怕就过不好了。熬是熬得过,他和伊贝琦都没有关系,可周小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舍不得
那孩子吃苦。
很舍不得。
“老白,那些褶子什么的你赶紧卸了吧,我看得难受。”周小村咕哝着,伸手就要去揭。
老白连忙猫下腰躲过淘气包的魔爪,然后摆出师傅的威严:“我捂着暖和,你再动下手试试?”
周小村一把搂住老白的腰,嘻嘻的笑:“师傅,我抱你回山吧。”
老白身子蓦地一紧,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使劲捏了捏周小村通红的脸蛋儿:“就伊婆子教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背
到半路你就得把师傅丢进山谷喂狼。”
师徒俩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回了山。果不其然,还没进院子,远远就闻见了菜香。伊贝琦每年的八月十五都喜欢做一桌子的菜,
然后三个人就应景团圆团圆。奇怪的组合,奇异的和谐。
“我还以为你俩下山偷月饼去了呢,”伊贝琦把最后一盘菜端了上来,又摸了摸浸在热水中碗中的酒壶,温度烫得刚刚好,“
你俩赶紧……咦,老白,你怎么还没把那玩意儿卸了?”
“捂着暖和。”周小村帮师傅作了回答,结果脑袋又挨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老白终于卸了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二十九的人,脸皮儿却清透清透的,薄得吹弹可破,嫩得似乎能捏出水来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公平的,倘若你占了这分好,一般而言都会失去那分。所以老白的五官并不出色,如若非要挑,也就是
那双眸子还禁看些。透亮的就像山涧里的清泉。
江湖人看着他的眸子,便相信他是生意人,因为那里没有戾气。可伊贝琦每次看着他的眸子都会摇头说,老白,你不像个生意
人,这双眼睛尤其不像。
“臭小子,多吃点,回头跟师傅下山猎食儿。”老白说着往周小村碗里添了好些菜。
伊贝琦听出了门道:“这一次要带上小村?”
周小村则是一听要下山两眼便直放绿光:“那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沿途打听当年我家被灭的事了,师傅,是不是?”周小村只有
在特别正式的时候或极度重视的问题上才会称呼老白为师傅。
老白不太自在的吞咽了几口饭菜,然后转向伊贝琦佯装轻松道:“别以为你能闲着,这一次是咱仨一起下山。”
伊贝琦正色道:“我也要去?老白,你这次到底接了什么活计?”
周小村撇撇嘴,咕哝着每次一提我家你就要打岔,却也并不追究了,似习惯了似的。
老白没再理会,而是认真的和伊贝琦说起这一次的委托。伊贝琦虽然久不在江湖,但并不闭塞,且不说老白每逢新鲜事儿都喜
欢跟她唠叨唠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包打听言是非更是喜欢隔三差五的托人上山递个闲话,什么哪家名门又内讧了,哪个大派
师兄弟又闹翻了等等。不过言是非都是赶上有人顺路经过白家镇,才让对方捎个闲言碎语的,所以每每传到山上伊贝琦这儿,
人家内讧都化解完毕,兄弟早已相残结束,简而言之,过期了。
“这白山千翠芙蓉佩应该是柏家历代相传,而且特定是要传给下一任庄主的,怎么会流出庄外?”伊贝琦听见这一次要保的东
西,不禁有些诧异。
老白叹口气:“那柏老庄主忽然病故蹊跷不蹊跷?唉,这名门大派里蹊跷事多了,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