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皇太后说话,笑着连退了十七八步。
皇太后本不放心,还要叫他,可一抬头,就自然而然看到萧逸奇异的眼神,立时身心剧震,竟是再也无法转眸避开他的目光。
容若退出老远,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就看到皇太后和萧逸原本一直在彼此回避的目光,此刻猛然撞到一处,那一瞬,不知传递了多少复杂到根本无法理得清的情感。而容若也真正惊叹,原来人的眸子,竟然可以把这么多复杂难明的情绪,全无遗漏地表达出来。
叹息声在心头,轻轻响起。
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吧!
电视剧里的海誓山盟,电影中的生死相依,天王巨星的倾情表演,加起来,都抵不过真正相爱的人,无意之中的一次凝眸。
奇异的感动,让心柔软下来,却又下意识地扭转了头,加快步伐一直出了永乐宫,才忍不住深深叹息一声。真的,再也不忍看残忍的现实,悄悄化做冰雪的城墙,阻挡在真心相爱的人之间。
却又在惋惜之外,生出深深的怅然。
一向淡泊的容若,忽然真的羨慕了起来,这样动人的爱情,他,是否会有机会拥有?
他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轻轻地骂出一句很不文雅的话。悔不当初啊!这样平平无奇的脸,如何吸引美人垂青。
“你的头受伤了?”淡淡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关怀的意思在内,理所当然,是出自冷漠无情的人工智能体口中。
容若白他一眼,伸手摸摸额头:“没事,只是撞了两下,不过,我已经这么疼了,刚才王天护那么狠命地把脑袋往石头上撞,应该比我疼得更厉害吧!”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性德。
性德已换了装束,劲衣束发,竟完全是侍卫打扮了。普通的侍卫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特别的英武漂亮。
容若看了又看,这样的帅哥,若是在现实当中,不知会让多少女人尖叫。忍不住有些妒嫉地哼了一声,东张西望一番才说:“咦?王天护他不在这,竟然就让你一个人等在外头了。该不是他已经验过你了?所以就只好答应让你留下来,做我的侍卫了?”
性德冷冷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容若立刻幸灾乐祸、眉开眼笑地凑过来问:“验过了是吗?怎么验的,是不是叫宫中的老嬷嬷动的手?我以前看过书上写,宫中有经验的嬷嬷,专门负责在选秀时检查秀女的身体,查得可仔细了。你说说,她们是怎么查你的?”
他虽是用了询问的语气,但实际上,打趣的成份更多些,倒并没有真摆出要细问究竟的姿态来,所以性德也并不理会他。
容若只得没趣地摸摸鼻子,再次东张西望,一时间近处没瞧见别人,就用力扯扯性德的衣裳:“刚才被打的侍卫们去哪了,我想瞧瞧他们去。”
“你是皇帝,就算你再关心他们,如果亲自到侍卫房去看他们,只会吓坏更多人。”性德淡淡问:“你确定要去吗?”
容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去了,不去了,当皇帝,真的太没自由了,就为了我想把你弄到身边来,害他们差点被打死。以后,我可怎么办,一步不能乱走,一句不能乱说,太累太辛苦了,可要是由着性子来,又会害苦别人。”
“身为帝王,牵一发而举国动,本来就有掣肘。”
“可是,小说里,故事中,那些自创霸业,成为一代帝王的人,全能由着性子来,根本不用顾忌任何事的。”容若很是委屈:“这里是游戏,不是应该更戏剧化、更小说化、更故事性吗?为什么搞得这么等级森严、规矩多多。”
“所以,幻境才是拟真度最高的游戏啊!”性德一点不为被守护者黯然的情绪影响,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做皇帝是这么苦的差事,为什么所有跑到异界的勇士们都要去争这种事干?真的是太伟大了,所以才要迎着困难,把艰苦的工作留给自己吗?”容若喃喃自语,瞪着永乐宫的大门:“希望母后和叔叔早点解除心结,我就可以放心做我的富贵闲人了。”
“你的想法再好,做的事过分诚心,和以前反差太大,根本没人会相信。”
“有什么关系呢?”容若回过头,冲着性德微笑,笑容如朗月当空,一片明净:“一次两次他们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我一直努力做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相信我的。”
性德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还来不及说出来,一个太监已一路小跑过来,跪倒于地,禀报道:“陛下!御史董仲方董大人求见圣上。”
容若回头望着性德,困惑地问:“我不是个没实权的皇帝吗?外头的人会随便让大臣进来见我?”
“一般来说,都会拿出宫规来挡驾了,但你刚救了董仲方的女儿,董仲方来见你,应该是谢恩的。既然是这种事,前头摄政王的人,自然也就不好过于认真地拦阻了。”
性德淡淡回覆,完全是平等的口气。
他这张口闭口的称皇帝为“你”,可把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吓得脸色发白,用看鬼一样的眼神,侧脸瞧着这个漂亮得像是画里神仙的新侍卫。
容若一点也没有发觉性德的称呼有什么问题,更不曾注意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受到了极大的考验,笑说:“好吧!我就接见他。”
说完这句话,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想着要走回自己宫里去,还有挺长一段路,永乐宫里情人见面更不能打扰,略一思忖,就乾脆说:“在御花园的”是缘亭“里见他吧!”
第九章 情深反怨
楚凤仪与萧逸见面之后的情景,绝不似容若所想的那么浪漫。
一位皇太后,一位摄政王,双方都客客气气,礼数周全。
一个恭恭敬敬地问皇太后安,一个客客气气地谢摄政王关心。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分君臣落座。
赵司言奉上茶后,悄悄领着一干太监、宫女远远退了出去。
但就算没了闲人在场,两个人也仍然没有半点逾礼,喝着茶闲闲地用非常委婉、非常技巧、非常优美的词令,说些今天天气十分好、云也好、风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的废话。
说了半日之后,萧逸起身告退,楚凤仪客气地站起来相送。
萧逸一直退到殿门口才转过身,却又在出殿的那一刻,淡淡道: “皇上已经长大了,皇太后必然十分欣慰。”
一直笑着寒暄的楚凤仪身子微颤,原本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皇帝还小,不懂事的很呢!”
萧逸回头,淡淡一笑:“皇帝虽年少,却已有了常人不及之智,此是国家大幸,皇太后应该深深欣慰才是。”
楚凤仪紧盯着这青衫男子潇洒的笑颜,终于放弃了一切的坚持与伪装,一字字道:“萧逸,你不要碰他。”
萧逸神色一惨,微微闭上了眼,好一会儿,复又张开:“凤仪,你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当你话说出口时,我却还是奇痛入骨。”
楚凤仪惨然一笑:“那么你呢!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我们母子分离,不让我亲自教养他;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他从小无人教养,什么道理也不懂,故意引导他变成荒淫暴虐的君主,甚至任凭那些流言传到他耳中,让我们母子离心。”
“那流言不是我散布的,你明明知道,为何嫁祸于我?”应付任何难局困境都洒脱自如的萧逸,此时也风度尽失,愤然说:“我为什么让你们母子分离,因为你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儿子,只要有他在,断不肯多看我一眼,纵然我为你保住国家,打出天下,那又如何?”
“我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他?因为他才七八岁,就已经知道端起皇帝的架子来训我,已经知道说,他是皇帝,我什么都要听他的。凭什么?凭什么?我沙场喋血、日夜忧劳,那么多文臣武将竭尽心力,成就了今日的大楚,却要让一个小儿来喝骂训斥。”
“我所有的功劳血汗,比不上君王的一念喜恶。自古以来,权臣有几个好下场?遇上了少年英主,哪一个不是落得个不明不白的结局?
我要保护自己,保护忠于我的人,错了吗?“
楚凤仪走近他两步,却复又往后退去,微微摇头,神色悲淒: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总笑别人争权夺利、杀戮无尽;以前的你更不会为了权力做出这些事;以前的你,绝不会这般待我。”
萧逸望向楚凤仪,复又一笑,只是笑意冰冷:“凤仪,我若将一切权力双手奉上,你的儿子真的会放过我吗?你这个皇太后敢不敢保证,你那以残暴出名的儿子,永远不会想杀我;你敢不敢保证,你能说服这个从来不亲近你的儿子永不对我动手?”
随着他的话语声,楚凤仪脸色越来越苍白,颤声道:“萧逸……”
“不要骗我,凤仪,在这种事上,你也不必骗我。”萧逸惨笑着一步步走近,伸手搂住楚凤仪的双肩。
楚凤仪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躲避。
“史册昭昭,权力场中,哪里有什么容让可言?容让者,不过是把刀子送给别人,往自己脖子上架罢了。就算萧若未必会杀我,那又如何?我执掌天下,手握三军,却要将一切奉送给什么也没有做过的人。然后闭门躲在我的王府,不敢随便结交天下有才之士,不敢随便发任何议论之言,每日足不出户,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事。”
“就这样,还要日日提心吊胆,担心哪一日,朝中言官非议于我;担心哪一天,皇帝忽然记起以前我的不敬,要对我算总帐。纵然萧若不来找我麻烦,这样的日子,我岂能过得下去。”
萧逸眼神异常凶狠,直刺进楚凤仪的眸子深处:“你可曾为我想一想?我求你嫁给我,你从不答允。你明知我对你的情份,你明知我并无儿女,你明知我们成亲后,我必善待你唯一的儿子,你却……”
“你说我不为你想,你可曾替我想过?”楚凤仪用力想要挣脱,泪落不止:“你是男人,不在乎名节声誉,我可以吗?我是先帝之妻,我要真嫁予你,天下人会如何说我、如何笑我?我的儿子又要受什么羞辱?”
“你不肯交出你的权力,你要做皇帝,可就算你封了我当皇后,若儿为太子又如何?你说交出了权力,生杀予夺皆在若儿之手,你不肯任人鱼肉,那若儿呢?就算你心中爱我,可是你敢放心他吗?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杀他吗?你能保证,当朝中有人说若儿要造反时,你还能一力保护他吗?”
“皇后?我不曾当过皇后吗?先帝何等宠爱于我,可不过短短三年,恩爱已弛。从此我中宫夜夜冷寂,后宫中明争暗斗,多少明枪暗箭对着我刺来,先帝几曾对我施过援手?我为了自保,吃了多少苦头,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还要去当你的皇后,我为什么还要重过这种日子?”
“一个男人,可以说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真情挚爱,这恩爱,又能保有多久?若只是个平民倒也罢了,一旦丈夫贵为帝王,情变义断之时,随时都有杀身之险临头。
你不愿过担惊受怕、忍气吞声的日子,难道我就愿意吗?”
多年的心防似是一朝崩溃,她含着眼泪,把满心悲苦伤怀,化为言词,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逸惨然一笑,松手放开她,退后两步,身子有些摇晃:“是,如今你已是皇太后,岂肯屈就做个乱臣贼子的皇后。”
他这忽然松手,楚凤仪站立不稳,竟跌倒在地上。
在失去平衡往下跌落时,她本能地望向萧逸。
萧逸却只站在原处,竟不来援手。
她心头才一疼,便已重重跌到地上。第一个念头,是不可在他面前出丑,要快快站起来。用手一撑地,却才惊觉,刚才那一撞,竟是生生跌伤了身子,先是腿上疼,然后,竟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直疼到心深处去了。她再也支持不住,索性痛哭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颤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已经变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权力纷争的少年王子,你也不是那个看轻富贵荣华的天真少女。当年,为了你一句话,我百死无悔;当年,为了要和我远走高飞,你宁肯被打死,也不愿入宫,到如今……”
萧逸的声音里甚至没有伤悲,只有一种疲惫至极后的心灰意懒。
然后他上前,本是要伸手去扶楚凤仪起来,略一迟疑,忽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直接改扶为抱,在楚凤仪低低的惊呼声里,把她抱了起来。
楚凤仪低唤一声,情不自禁、身不由主地想要伸手去回抱萧逸的腰,却又在手伸出的那一刻,改为,只仅仅扯住了萧逸的衣裳。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被这样强烈的男子气息所包围,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怅然。
多年前,百花丛中,他紧紧抱着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幸福,到如今恍如隔世。
既已斩断情根,既已站在完全相对的立场,为什么,又要有这样温柔的动作?
这一瞬,心犹如撕裂一般地痛楚起来,楚凤仪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默默闭上眼,不愿看萧逸这时沉重的眼神。
萧逸把楚凤仪抱回到凤座前,扶她坐好,然后淡淡道:“好了,请客人出来见见我吧!”
楚凤仪大惊睁眸,愕然望向他。
萧逸温柔地伸手为楚凤仪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发丝,语气一片轻柔:“凤仪,你的聪慧我一向深知,不过,我也并非愚蠢之人,虽然我没有立刻看透你的计策,但细细思索,也就想通了。你故意让皇上出宫,故意让所有侍卫都被甩开,故意闹得举宫不安、满城骚动,为的,不就是避过我的耳目,好请一位贵客入宫吗?”
楚凤仪默然不语,脸色越发苍白。
萧逸却只静静凝望着她,眼神坚定,毫不软化。
在这样可怕的僵持里,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摄政王如此盛情,外臣岂敢不来一见。”
声音清锐悦耳,一派从容。
萧逸徐徐回身,看向那不知何时站在殿中,恭谨施礼的身影。
施礼的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只穿了身小太监的衣服,但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对着萧逸礼仪周到的拜下去,一点也没有惊惶失措。甚至还抬头笑了一笑,眉目秀美如画,竟然不在性德之下。
在三千飞云骑的围杀下,还能逃得出性命的漏网之鱼,年纪轻轻,却骑射惊人的神秘人物,得绝世神剑一路保护的秦国使者,竟然是一个这样的美少年。
萧逸眼神幽深,缓声问:“你是何人?”
“外臣纳兰玉,拜见大楚国摄政王千岁。 ”
少年从容报名,连萧逸都神色略动,竟然站了起来:“大秦相国之子,因何来了我大楚皇宫?”
纳兰玉答得飞快:“外臣随大秦使团一起入楚,在境内遇到强盗,使团大臣尽死于贼手,唯我一人逃脱。虽非正使之臣,但既是使团一分子,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有负君王重託,所以外臣一人独入京师,求见皇太后。”
萧逸明知此子来意不善,但看他修眉星目,俊美无伦,笑意从容,竟觉难以对他生出敌意,本是要立威冷斥的话,却说得和缓了许多:
“这竟奇了,大秦国有使臣来楚,我怎么全不知晓?”
纳兰玉神色一黯:“出使大楚,是皇上亲订,使团近百人,浩荡而出。至于为什么摄政王不知,我却也不明白。我不过是圣上喜爱的一个小侍卫,和使团一起出来,只想多见见世面,至于使臣们如何通报两国讯息,我是全然不知的。说不定,那些通报的人,也在路上被强盗害了。”
萧逸故意发问,本是仗着大秦当初派使臣没安好心,不曾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他就索性一赖到底,不承认对方的身分。
可纳兰玉却仗着年纪小官职低,一句不知道推得一乾二净。 他神色悲苦,美如冠玉的脸上都是伤心之色,竟让萧逸这样的人物,一见之下也心下生怜,几乎有不忍逼问的感觉,竟需要再三狠下心,才能铁起面孔继续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