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哥儿……鸾哥儿……鸾哥儿……”
耳边似乎一直听到有人拼命地呼嚎,有人七手八脚为她换上桃红的衣裳,
“……江水倒灌入暗道了……鸾哥儿……那里走不通了……快去江边……”
她仿佛听到乳娘的声音,凄惨慌张地哭叫着,一双大手将她扯上马背,但那个侍卫刚来得及将马缰塞进她的手中就中箭落马,
马儿似已受伤,吃痛狂奔,浸透鲜血的大地在她的眼前挣扎扭曲,急雨般的马蹄就像是踏在她的心上,那疲于奔命的可怜动物
鼻中发出绝望粗重的喘息,终于前蹄一曲,摔跪在江边,大地瞬间在她的眼前翻滚倾覆,在她跌落夏江的一刹那,羽箭破空而
至,嗡嗡鸣叫着钉入她的右肩,
“——啊——”
噩梦中,同样的剧痛再次袭来,她不禁失声痛呼,环涌冲刷着她的滔滔江水似乎也已化作蒸腾的烈焰,她的身体,以致灵魂都
将焚烧殆尽,她无助地摇摆着头颅,觉得连心上也跃起了火焰,就在她的身心被烈火寸寸吞噬的瞬间,忽然,一副纤瘦,清凉
的身躯紧紧搂住了她,朦胧间,鼻端又飘进了那清澈凛冽的寒香。
高烧昏睡中的女孩儿轻叹口气,本能地贴进身后男孩儿清凉的怀抱,男孩儿细瘦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试图以自己微低的体温帮
她退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来临,万籁俱寂中只闻虫吟蛙鸣,悸动不安的女孩终于安稳下来,折磨她的高烧奇迹般的退了,而男孩儿
也已筋疲力尽,他沉入了梦乡,胳膊还环抱着那个女孩儿。
——在他的梦中,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他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曾无微不至地抚慰照料过他的病痛。
“……唉……唉……冤孽……冤孽……冤孽呀……”
堂屋里,水银般的月光浮游跳荡,俊美的男人斜躺在竹塌上,怀里抱着酒坛,再三地吟哦叹息,铃铛儿似已喝醉,趴卧在男人
的身旁,男人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碧绿的药丸,
“铃铛儿,去把这个给小花儿服下,他光顾着救人了,误了吃药,他身上的那个味儿太……”
男人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微闭,微闭的眼睫间透出点凌厉了然的微光。
大鸟儿已经衔着药曼妙地飞进了里屋,它的七彩尾羽在月光里带起一片绚丽的流光
第四章
夏江南岸,蜀楚大战三昼夜,破晓时分,再看那花团锦簇的大蜀国都锦州城,已化身为鬼域,血流漂杵,堆尸积骨,薄雾朔风
中,似乎还依稀可见那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的惨烈战况。以致多年多年后,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依然
流传着两句歌谣——锦城夜夜啼冤鬼,当年蜀王轻南楚!
锦州城外三十里,一夜之间,如神兵天降,遮天蔽日的南楚营帐叠叠累累,壁立于夏江两岸,三千里浊涛白浪,在朝阳映照下
,竟闪现出万道金红的光芒,那是苍苍碧血,还是霸者的烈阳王气?
巨型条石搭建的中军王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虽有晨风鼓动激荡,帐内的空气却像已被抽离,低头深俯的众人都觉憋闷
得喘不过气!
帅案后,王座上,南楚武王明涧意正身端坐,他线条深邃的脸上风平浪静,但置于身侧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青白,
“——王上,太子走失,臣愿领死。”
跪在最前排的一员小将膝行半步,沉声说,他的话音里带着浓重的泪意。
“——许君翔,你死不足惜,还我明霄哥!”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王座旁窜起,直扑那个痛哭不已的少年将军,他一把揪住少年浸透鲜血的乌甲,
“你若不将明霄哥哥找回来,……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男孩子凄厉地吼叫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滑过咬破的唇角,撕心裂肺的痛!
那员小将被男孩拉扯得微仰起脸,原本俊逸的脸上血污泪痕交错,显出一抹狠厉的颜色,男孩子不禁一颤,但仍然倔强地扯住
他不放,
“——皓儿,退下,不得无礼!”
王座上的武王淡淡开口,声音不大,但却像帐外晨雾中的疾风,捶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诱敌独守肫州,城破后走失,孤……孤也万分焦灼,但此时,却不能为此动摇军心,更不可走漏消息,以防……以防大
夏和大蜀……”
武王点到即止,跪着的众人却心里打颤,有人亲见太子明霄于夏江边中箭落水,本已凶多吉少,如果再被大蜀的流军追剿,或
是被大夏的细作抓到,那真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呀!
“——父王——”
武王二子明皓痛哭惨嚎,却不敢再滋扰少年将军许君翔,只是双眼凶狠地瞪视着他,见他的肩头微微耸动,似被千斤巨石重压
。
“……臣……臣身为太子侍卫统领,没有保护好东宫王架,本该以死谢罪,但太子仍流失在外,请陛下准臣前往下游寻找太子
,无论如何,臣……臣必将太子寻回,再御前领死!”
死咬着牙,许君翔一字一顿地发誓,那真是血肉盟咒的一个誓言!
“禹州之战迫在眉睫,此时绝不可节外生枝,等攻下禹州,再寻太子不迟。”
武王的声音依然极轻极淡,最后那个‘迟’字已轻不可闻,但话音里的沉痛却如滔天巨浪,直扑明皓,将他激翻,一跤摔在地
上,
“——父王——父王,万万不可再耽搁,现在去寻,霄哥哥还有生还的希望!”
他童稚尖利的哭叫像一根根针芒,刺进众人的心里,许君翔的双手十指狠狠扣着牛皮地毡,急痛攻心,劲力一吐,竟抠入地毡
之中,倏地,指尖上涌出的血染红了地毡,十指连心,许君翔对那剧痛却浑然未觉,他的全身心都早已痛到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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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国都东安雄踞夏中平原,依山带海,四塞为固,阻三面而守,形胜可恃。东安南抚河中,北连朔漠,土地虽不如河中广袤
,却靠近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的汉河下游地区,兼有水陆转输之便,少有乏粮之忧,并与陪都夏阳腹背相倚,易图南进。东安
城规模宏伟,布局严整,人口众多,商贸兴隆繁盛,不愧为闻名当世的第一首府名都。
东安宫城仁泰殿内,鎏金镶宝的御座前,黑压压地跪了好几个人,暮春的暖风轻潜慢涌,将碧玉炉瓶中的佛手清香揉进每一个
人的心里,——春已老,闲花落尽,夏馨这边独好。
万籁俱寂中,只听从御座上传来轻浅的鼻鼾声,跪着的众人却不敢交头接耳,他们低伏着头,好似也沉入了梦寐。
“……咳咳……皇上昨儿个用功至深夜,今日想必是倦极了,你们都散了吧。”
从御座后的明黄帷幕里传出一把威严清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众人全都松了口气,又复叹了口气,皇上——用功?用功玩耍才
是真的吧?再如此下去,那南楚武王怕是要北上伐夏了。
待众臣们一一退出大殿,那黄色帷幕轻轻撩起,一位宫装美妇闪身走了出来,她脸上肃穆的表情已一扫而空,三两步走到御座
前,不等那座上斜卧的男孩儿躲闪,右手一伸已经拧住了他的耳朵,
“……装……还装……煌煌大殿之上竟敢装睡……”
她狠声说着,唇角却向上勾出一个宠溺的笑,跟在她身后的端午不禁无奈的慨叹,——见过宠孩子的,却没见过如此娇惯的。
“——啊哟,母后,你当真要将我这耳朵废了不成。”
靠在明黄锦垫上佯睡的男孩儿一骨碌坐直身子,嘴里夸张地哀叫着,灿星似的眼睛却冲端午眨了眨,“端午,你也不帮我,白
吃了我们那么多好果子。”
太后卫氏回头瞄了端午一眼,手却松开了那玉白的耳朵,
“娘娘,真是冤枉,每回都是愁眉那个小猢狲到咱们宫里讨吃食,我哪里吃过他们一口?”
端午说着走上前将手里的半臂给男孩儿穿上,“苦脸做事越来越回旋了,才这个时节就敢给皇上穿单袍。”
卫太后听了眉眼一暗,想起这孩子自降生后十二年来艰难的抚育经过,不禁眼圈酸胀,小皇帝却极灵醒,他伸出细瘦的手臂,
拦腰抱住娘亲,仰起头,冰雕玉琢般秀美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母后宽心,阿璃能食能睡,日渐强壮,明年定能参
加春狩。”
卫太后将华璃紧紧拥在怀里,这个单薄的小小身体,如此脆弱,似乎随时都会化入风里,端午敛眉低首站在一旁,想起十二年
前那个豪雨滂沱之夜,她的眼角有一颗泪滴慢慢渗出。
“娘知道,阿璃最棒,停了三年的春狩一定能办成。”她轻轻拍抚着华璃的肩膀,——这个孩子如此要强,但他所有的劲道都
似打入水中,漫起的涟漪也转瞬即逝。
“皇上,现在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那句谚语:当世有三美,南有双鸾,北有阿璃。皇上后来居上,可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端午在一旁凑趣,狠心将泪咽进了肚里。
“生为男儿,谁在乎美丑,我只要身强体壮!”华璃离开他娘亲的怀抱,挺起胸膛。
卫无暇却怔住了,那离手而去的单薄肩膀使儿子的这句话变得如此虚无渺茫。
“现如今那双鸾的日子可不好过呀,怕是大大的不妙。”
端午眼见太后的脸色黯淡,赶紧插言,试图将话题引开。话才出口,端午就后悔了,她立刻以袖掩唇,真是越帮越忙,显然这
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话题。
果然,卫无暇听了端午的话,眉毛一挑,矮身坐在了御座前的脚踏上,华璃呲溜一下从御座上滑下,依偎在他娘身边。
“母后,南楚犯蜀,蜀王卫恒死于乱军之中,世子元嘉失踪,这个局面——”
华璃觉得他娘的臂膀不可抑制地轻轻抖动着,不觉凄伤,话没说完就枯竭于唇边。
“卫恒那贼子死不足惜,只怪为何不是我亲手射杀他于马下,为无殇哥哥报仇!当年,他弑兄篡位,若不是得你父皇相救,我
也早埋骨坤忘山中了。”
想起十几年前那腥风血雨的一幕,卫无暇不觉咬紧牙关,“如今他也有此下场真是上天有眼,只是那武王明涧意——”
卫无暇说起那人的名讳,忽然觉得胸臆间有股清凉的泉流,脉脉涤荡,——明涧意,那个生于南国水乡,却有着苍鹰般志向的
人啊,本应永永远远沉入她的最深的梦乡。
端午侍立在侧也不禁心下唏嘘,——曾经,蜀楚融洽,亲如一家,——曾经,云中频寄锦书来,誓许三生莫相忘。
往事已随烟云去,卫无暇压下回想,抬臂搂住华璃,“阿璃不需担忧,那明涧意虽势如破竹,但却无意犯夏,我们只需做壁上
观,不偏不帮,强国自保。”
苍鹰的翅膀在心尖划过,卫无暇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如山岳般温厚纯良的男子,
“阿璃,你父皇临去时,将这万里疆域托于你手,就是认准了你必是能一统华夏,光复河山之人,但我朝一向重文轻武,积弱
日久,你父皇的孝期又未满,此时无法兴兵,就让那个在南楚称孤道寡的明涧意得意一阵子吧,更何况,他也未必就有多么得
意。”
卫无暇搂紧华璃,想起刚刚得到的消息,——
“——娘娘,南楚太子明霄在战乱中走失,生死未明。”
锦帷幕帐后的声音轻且细,但却字字清晰,卫无暇还来不及反应,
“——娘娘,是否要派人找寻?”那个细冷的声音恭谨地询问。
“也好,能得到青鸾也可挡一挡明涧意的来势。”
卫无暇似是轻声自语,那帷幕后的人却诺了一声表示同意,
“——最近皇上——”那个声音迟疑地响起,第一次带了属于人类的暖意。
“……阿璃……阿璃他……我怕……”卫无暇的语声支离破碎,所有的勇气忽然都被抽离了躯体,现在,她,只是一个母亲,
“……他……他身上的护体神香日渐淡薄……几不可闻……我怕……我怕……”
——怕,怕,怕,这一个怕字隐藏了多少哀怨悔恨。
“……当初……当初……我们是不是……”卫无暇心里打战,她甚至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设想,——但是,奈何桥上,哇哇啼
哭的阿璟,也是她的孩儿呀!
“……娘娘莫急,坤忘神君似已重现江湖,我们定要找到他,力挽狂澜!”
那个轻细得若有似无的声音终于消散在空气中,似乎从未曾存在过。
“——母后”
华璃的叫声将卫太后的思绪又拉回现实,她低头望着华璃,只见两泉幽潭般的明眸,
“——母后,大蜀世子卫元嘉毕竟是我的堂兄,是否要施以援手呢?”
卫无暇心里感叹,阿璃真是菩萨心肠,这可如何能成就霸业,她抬手梳理着华璃额前的碎发,
“那卫元嘉的父亲狡邪多诈,为人歹毒,何况他真正的身世卑微,也并不是我的嫡亲兄长,那个卫元嘉据说与其父十分相像,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已颇多诡凶残,他父亲蜀王都难逃乱军之箭,他一个弱冠小儿却能消弭于万军之中,实在可疑可虑。”
阿璃却对那个名列三美之一的卫鸾生颇多想象,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稚龄少年,一向视战争为传奇,——那只能穿越烽火的鸾
鸟到底是怎样的呢
第五章
——阿鸾——
女孩儿手执竹筷,沾取杯中清水,在床边矮几上写下了‘阿鸾’两个字,竟是极其舒展灵动的隶书。
“你……叫阿鸾?”
男孩儿试探着问,女孩子不说话,只默默点头,双眸妩媚潋滟,莹莹眸光直透人心,男孩儿看得心里一滞,她——是口不能言
,还是别有隐情?友善地笑笑,男孩好似并不介意。
朝阳初升,晨曦清而薄,千丝万缕的阳光伴着清涩的山风,清碧的山色一股脑地涌进小竹窗,照得小屋如水洗过一般清爽,女
孩儿倚在榻上,眼看着那捉摸不定的清幽光影上下浮游,缓缓地晃进人心里,心思便也跟着恍惚起来,甚而有丝迷惑,竟觉得
眼前男孩子的笑容清透透的,一点都不丑陋。
“吃早饭吧,你一定饿坏了。”男孩儿指指矮几上的碗盘。
女孩子一看就微蹙起眉,矮几上摆着一小碗藜米粥,一小碟浸烟笋,女孩儿并不是娇生惯养到不识五谷,但如此粗茶淡饭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