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魏伯关心,侄女一直好得很!不知道您这次来想买些什么书?” 蓝绣盈盈道了个万福。
魏伯从怀里摸出一张单据,道:“我想买三千本阅文堂印制的万岁的《宫词》,三千本《宋史·五行志·木》。”
蓝绣听到魏伯不买孜文堂的书一点也不介意,她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新印的薄册给他看:“魏伯,您看,这是孜文堂新一季的刻本,应该不比阅文堂差吧?我们是合作多年的老关系了,《宫词》和《宋史·五行志·木》我们也有印制,您怎么不买孜文堂的呢?”
“孜文堂的刻本何止不比阅文堂差!简直是好得太多了!” 魏伯惊喜地叹道,“阅文堂连孜文堂的旧刻本都及不上呢!只是他们的书价要便宜五分……”
蓝绣沉思了一会,“阅文堂是用白麻纸降低了成本,孜文堂用的是较好的罗纹纸,如果魏伯不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用部分白麻纸印书,价格和阅文堂一样!怎么样?”
魏伯忙道:“那太好了!我这六千册书就全向孜文堂定了!”
蓝绣正要点头答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插了进来:“孜文堂又在用卑鄙的手段抢我们阅文堂的生意了!张夫人,你说我们坏话说够了没有?”
欧阳亦天转头一看,一个长着倒吊三角眼,微红的蒜头鼻子,宽厚的阔嘴,二十八九岁的男子正鄙视似地斜睨着他们。
此君貌丑,衣衫却穿得颇华丽:他头戴高冠,两侧插着一对黑色的翎毛,听说是正在皇宫流行的契丹帽;身穿暗红色的大提花广袖宽袍,腰间系着罗料锦纹大带,挂着黄金包边玉佩;衣襟下摆露出半截闪闪发亮的黑绸裤;双足蹬着玄色菊花图案的掐牙靴;手中握了一把折扇,自以为动作风流潇洒地抖开,欧阳亦天发现扇子上的牡丹花竟是出自驸马都尉王诜的妙笔;全身的浮艳衣着衬得此君脸色蜡黄,既俗气又难看。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厮和十几个书商,这些书商显然和他同仇敌忾,都看孜文堂不顺眼。
蓝绣黛眉一轩,马上反唇相讥:“哟!我说风起云涌,是谁来了?原来是‘浅醉佳少’啊!要说抢生意,说别人坏话,小女子只怕都远不及您!不知道前几日是谁对佟老板说我们孜文堂存纸不够,无法按期交书!”
那男子叫岳佳泽,是郑州两大书斋之一的阅文堂的老板,生平最爱小酌两杯,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浅醉佳少’。
岳佳泽哼了一声,脸色有点不自在,对书商了解甚少的欧阳亦天猜说孜文堂存纸不够的必是此君,其他精明老道的书商更是茶壶煮汤圆--心里有数!
就在两派气氛剑拔弩张,山雨欲来的时候,蓝卓来了。带着他特有的淡雅的略显颓废的笑,书商们静了下来,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阳亦天心道:看来蓝卓从六品京官的威严还在。
唯一敢“捋虎须”的岳佳泽轻摇折扇,道:“蓝卓兄……”话犹未讲完,被蓝卓狠狠一瞪,立刻夭折于嘴边。
蓝卓知道这些人怕的不是他这个已经被罢免的京官,而是他背后庞大的关系网!京中与他相好的同僚不少,这也是孜文堂能每天最先印出战事时文,独领风骚的原因。蓝卓以前一直和国子监的太学生陈东一起反对奸臣当政,如今陈东是举国盛赞的人物了,只要蓝卓请他来写一篇批评的时文,任何一个书斋都承受不起,都有可能被万人唾骂,倒闭关门。
蓝卓走过去,同时牵起蓝绣和欧阳亦天的手,不愿他们承担众人的污辱,蓝绣早已习惯了这些挖苦中伤,欧阳亦天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书商们看到蓝卓的举动都低呼了一声,视线聚集到他和欧阳亦天交握的手上,议论的话题马上变成了蓝卓和欧阳亦天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流言都说得像这些人的亲身经历一样精彩。
欧阳亦天硬着头皮不理不睬,他没有甩开蓝卓的手,宁可让这些人胡乱猜测编造他们的关系,反正清者自清!最重要的是蓝绣是有夫之妇,不能让她的名声有一丝不堪!宁可由着这些人说他和蓝卓关系匪浅,也要让蓝绣清如白莲!
8.商场如战场
“我们去内堂吧!” 蓝卓对蓝绣和欧阳亦天道,他又悄悄打量了欧阳亦天一眼。
冰脆的海蓝色平锦纹直裰包裹着欧阳亦天瘦削的躯体,贴身紧俏,纤薄的胸肌曲线若隐若现,不需要任何装饰风韵天成的窄腰,修长的双腿,风情万种的浅笑,欧阳亦天的每个表情都可以让蓝卓一辈子记忆犹新。
行会各书斋的专属内堂是不允许其他书商擅自进入的地方,所以在外院能接到更多生意。
蓝绣低声提醒蓝卓,蓝卓不在乎地摇摇头,吩咐内堂接待的小厮去请魏伯来签订单,又说要请赵老板和倪老板进来。蓝绣奇怪地眨了眨明眸,满脸不解:“赵老板和倪老板都是大书商,但他们一向都是阅文堂的老主顾,请他们来做什么?”
“我和赵老板,倪老板通过书信了,我们孜文堂要印首版的蜀国公主词集,那是别的书斋没有的刻本,赵老板和倪老板说各要定五千册!”
“蜀国公主赵浅予?听说她知书达理,诗词不俗,可她已经去逝四十多年了,你怎么会拿得到她的词集?”
欧阳亦天瞪大了眼睛。蜀国公主是英宗的次女,母亲是宣仁圣烈皇后,夫君是大才子王诜,身份尊贵。听说她病逝时年仅三十岁。
蓝卓皱眉道:“你怎么直呼公主名讳?”明显关心多于责怪……
“我这次离京,恩师赶来劝解,他老人家一直和王驸马有来往。王驸马因受苏轼的牵连被贬,蜀国公主曾写过一些词安慰王驸马。恩师把那些词赠给了我。”
欧阳亦天和蓝绣这才恍然大悟。
过了一会儿,魏伯,赵老板和倪老板都来了,二话不说便签了订单。蓝绣笑着说:“这下浅醉佳少要发愁了!他们三位都是阅文堂的大主顾呢!”
蓝卓脸色平静地站起来,说回去吧!他又牵起蓝绣和欧阳亦天的手。
他们在回廊上果然看到了岳佳泽脸色灰败,垂头丧气地模样。其余的书商多数是骑墙派,表情如下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乌云密布。行会里看得最多的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初见此景的欧阳亦天暗笑了一回。
叮咚……
外院对面的一个内堂的窗户上挂着的风铃轻响,叮叮咚咚的声音和着鸟鸣,清脆悦耳如绝妙的琴音。半卷的竹帘下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微黑的健康肌肤,宛如花瓣般地薄唇,纤细修长的脖子拢在白色蓝云纹襦衫中,绣着粼形花纹的袖子里伸出一只干净整洁的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柔润的羊脂玉戒指。
这张下额尖尖的脸的主人视线似乎一直在随着蓝卓他们的脚步在转动,薄唇逸出一个悠然自若的声音:“孜文堂……蓝卓……蓝绣……还有那个少年,都很有趣呢!他们不介意我也参加吧!”
对危险未有知觉的欧阳亦天坐在车窗前看街景,蓝绣靠在蓝卓怀里,低声问:“纸坊还顺利吗?”
“最近不知道是谁在哄抬造罗纹纸原料的价格,涨了近两成多!我打算试试竹纸……” 蓝卓拿出一张写满了原料的纸递给蓝绣。
蓝绣“啊”了一声,道:“对了!今天我为了争取到魏伯那笔生意,说降五分价,用白麻纸和罗纹纸一起给他印三千册《徽宗宫词》和三千册《宋史·五行志·木》呢!”
蓝卓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忘了白麻纸易蛀吗?这么做不妥当,还是全用罗纹纸印吧!”
蓝绣伸着纤纤玉指算了一下账,皱眉道:“用罗纹纸的话这笔生意的利没有了,还要亏伙计们的工钱!哎……我不该接的!”
“没事!没事!我们宁可亏点也不能给书商不好的货,利益要往长远看。以后魏伯会明白孜文堂的好意!” 蓝卓笑着揉蓝绣的粉颊,蓝绣奋起反抗,抓住他的手张口欲咬。
欧阳亦天不好意思打扰这对兄妹看似在打闹,其实是一团和气的气氛,他迟疑地瞟了两人一眼。蓝卓立刻发现了,问:“怎么了?”
“这里有没有金铺啊?” 欧阳亦天指着街上问道。
闻言,蓝卓的脸色黑了下来,又来了!这个守财奴!欧阳亦天瞪他。
蓝绣在一旁打眼色,茫然不解的欧阳亦天道:“我从小戴在身上的长命锁,那个……丢了,我怕以后娘问起无法交差,想打一个新的!”
蓝卓的严峻减了几分,欧阳亦天的长命锁是怎么……丢的,他是亲眼看到的,“既然是你从小戴着身上的物品,就是弄一个新的滥竽充数你娘也看得出来的,我看还是免了吧!”一席话堵得欧阳亦天无言可答,垂头丧气放下车帘。他觉得蓝卓洞悉了他的心事,明白他买个新的长命锁回来只是想自欺而不能欺人。
蓝绣拍着欧阳亦天的肩,劝道:“欧阳大哥,别理哥哥,你想买个长命锁以慰长者之心我支持!我等会带你去金铺!” 蓝卓看着欧阳亦天一脸颓丧的表情,没有再反驳妹妹。
过了一会儿,欧阳亦天才道:“不用了!蓝兄说得对!哄不过我娘的……”
蓝卓有些惊讶地扬起眉,这倒是欧阳亦天第一次同意他的话。
蓝绣看着蓝卓眉飞色舞的神情暗笑:哥哥,看来你的感情道路会很坎坷呢!
马车刚到蓝府门口,小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嚷道:“少爷,不好了!堂里出事了!”
“怎么了?”蓝卓闻言立刻跳下马车,竭力让小冯镇定:“别慌!说清楚点!”出事时最忌慌乱。
“您去堂里看看吧!” 小冯边说边往孜文堂的方向跑,蓝卓两脚三步就跨到了他前面去了。欧阳亦天也下车追了上去,蓝绣拎着裙摆跑在最后面。
孜文堂里一片狼籍,伙计们正在收拾散了一地的书册画卷,很多人脸上和手上都明显有被揍过的淤青。
“怎么回事!?” 蓝卓进门喝道。
年仅十四岁的伙计小冬见到蓝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板,丧魂那些人来闹事!方伯……被抓走了!”随后赶来的欧阳亦天发现小冬的右脸上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丧魂?他不是来常来要保护费的混混吗?抓方伯干什么?”刚跑进来的蓝绣惊道。丧魂是常常出没于郑州街头的一个不入流的无赖,他聚集了一帮无所事事的少年,每天都到各店铺里去收保护费,令商户们头疼不已。孜文堂从老板到伙计的态度都很强硬,没交过一文钱,早就是丧魂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令蓝卓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不信丧魂敢动手抓人!
蓝卓冷静地吩咐:“小冯,你坐马车去报官!大家把店里收拾好了就关门,今天不做生意了!大家都回去休息,不要出门,注意安全!”
小冯一阵风似地跑了。蓝卓又问:“小冬,你说事情经过是到底怎样的?!”
小冬哽咽着道:“刚……刚才丧魂带着十几人来收保护费,我们都说不给!孜文堂不会交钱的!丧魂就给了我一巴掌,还要手下开始打人!田伯和方伯赶来了,说老板不在,堂里的事不由我们伙计做主,丧魂就把方伯推倒了……”
“啊!”蓝绣急道:“那方伯有没有怎么样?”
“小全扶方伯去看跌打大夫了,还没回来……” 小冬举袖欲拭哭得微红的眼睛,蓝绣忙拦住,拿出一方丝帕帮他擦干眼泪。
“谢谢……小姐……”小冬接着道:“田伯非常生气,他说丧魂吃了豹子胆,敢在孜文堂出手伤人!丧魂不理田伯,想动手抢柜台里的书款,我们都冲上去和丧魂的人扭打起来,呜……”
小冬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他们……他们人多!还是把……银子抢走了!田伯扑上去拼命,说宁死也不会把银子给败类!丧魂他们就把田伯也抓走了……我们想拦住他们来着,可是打不过……我们没用……”
蓝绣知道店里的伙计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丧魂那群练过一些功夫的恶少的对手!
蓝卓一直沉吟不语。欧阳亦天气愤得咬住下唇,真没想到百姓要受战争之苦,奸臣鱼肉不说,竟有这种欺压良民的恶人在劫掠他们。
蓝绣知道蓝卓不可能怕事,她哥连当朝圣恩隆宠的宰相都不惧,更别说一个在地方横行上的小混混了!蓝卓就算受奸臣陷害不是京官了,一身正气也不会消失!
“方伯回来了!” 小冬突然叫道。
蓝卓,蓝绣,欧阳亦天和所有的伙计都迎了上去,小全扶着脸色很难看,弯着背,一只手撑着腰的方伯缓缓走过来。
看到方伯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模样,蓝绣的眼眶顿时红了,她一直视方伯为最亲近的长者,颤声道:“方伯……您……没事吧?”
“别哭!小姐!方伯不要紧!”干瘦的方伯拍拍自己的胸膛,“只是……咱们没保住孜文堂里的银子……”
“没关系的……方伯,那点银子不要紧,没关系的!只要您没事就好。怎么办?田伯……被抓走了,你们为什么不……忍一忍呢?我不要银子,只要你们没事……”
蓝绣晶莹透明的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秀脸美得像盛着露珠的荷花。
方伯忙拉住蓝绣的手,看着她的泪心疼不已,道:“小姐,你……别伤心,方伯真的没事!田伯也救得回来的!那些人忍不得,姑息了他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和田伯都不后悔这么做,孜文堂的银子不是赚来送给恶人的……”
“官差来了!!!”
9.争执
去报官的小冯领着一个捕快和三个衙差回来了。欧阳亦天打量了四人一眼,三个衙差相貌平凡,双目迷朦,似醒非醒,灰蓝色的公服皱巴巴的;那个捕快的脸上还算有几分英气,公服也整洁得多。欧阳亦天不由对他寄予了一丝希望。
蓝绣则满怀期盼,说道:“请诸位一定要找到丧魂!被抢去的银子我们孜文堂可以不追究,安全救出田伯才是最重要的!”
那捕快道:“且慢!我先要看一下案发现场!” 三个衙差也连连点头,随声附和道:“是的!曲哥说得对!”
“那谁去救人呢?” 欧阳亦天插言道。“这事可拖不得……”
曲捕快挥了挥手,颇有几分大将风范:“丧魂那伙人行踪不定,要揪他们出来并非易事!我去孜文堂看看他们的脚印,设法找些线索!”
“对!” 蓝绣忙道:“小冬,快领几位官差大哥去!”
小冬正待点头,曲捕快忙阻止道:“就请孜文堂的老板和我一起去吧!人多脚杂,莫要破坏了现场!” 蓝绣点头称是,亲自带四名官差走进孜文堂。
欧阳亦天也跟了上去,他跨过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蓝卓竟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蓝卓生气时人若烈火的感觉一丝不见,此刻的他沉静如一潭无波的水,黝黑的双眸仿佛被滤去了所有光芒,鼻翼微皱,薄唇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