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城——慈溪。几个月后,母亲在他们的小屋里安然辞世。他们在那个小屋里厮守了29年。
止痛药并不能让江涛感觉好些,他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让自己呻吟。困倦时不时地将疼痛赶出他的意识,疼痛又顽固地要把
睡意驱走,他迷迷糊糊挣扎了一晚。
早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一缕阳光让江涛彻底清醒了。好久没看到阳光了,三四月份的杭州,雨下得能让人愁白了头。江涛觉
得嗓子很干,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昨晚喝剩的水,想伸手去拿,剧痛让他无法抬高胳膊,他沮丧地放弃了。病房里没有别人,
江涛象一个被妈妈独自留在婴儿车里的婴儿,那么无助。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渴望有个人在身边,陌生人也可以,只要
不是佳佳,他这辈子都不会让佳佳看到他这残缺的、丑陋的躯体。
陈浩来了。他昨晚在躺椅上睡了一晚,睡得腰酸背痛,今天一大早就醒了。看到江涛还睡着,他就跑到外面买了一些日常用品
。陈浩放下东西,看着江涛说:“你醒了,我给你倒杯水喝。”声音温柔得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拿了个新买的搪瓷杯,到洗
手间洗了洗,倒了点水。热水瓶不保温,水已经不大热了,他托起江涛的背,喂他喝水。江涛看了他一眼,他左脸颊青了一块
,有点肿,没有在孤山公园门口那么好看,也没那么可恨了。
“要不要小便?”陈浩问,江涛点点头。躺在床上由别人扶着小弟弟让江涛尿不出来。“别紧张,放松一点,大不了我也让你
摸一下。”这句黄黄的调侃让尿顺利地出来了。
陈浩小心翼翼地帮江涛擦脸,怕碰到脸上的伤。他又把买来的东西洗干净放整齐,去换了瓶热水,洗脸刷牙刮胡子。刚忙完,
早饭来了。陈浩左手扶着江涛,右手喂他喝粥,一碗粥喂完,左手已经酸到要罢工了(后来才知道床可以摇起来)。
江涛很配合,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让他尿就尿,没有歇斯底里的嚎叫,没有伤心欲绝的哭闹,他甚至不说话,只用点头
摇头来回应别人。他显得那么平静,只是眉头没有展开,呼吸稍稍粗重。陈浩知道,身上的痛和心里的伤正粗暴的折磨着他。
陈浩请求医生用别的药帮江涛止痛,医生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病人都能忍得住,你瞎叫唤什么?多陪他讲讲话,分散
一下他的注意力就行了。”这种职业化的麻木让陈浩生气,如果讲话有用的话,陪产妇聊天就能进行无痛分娩了。陈浩只能坐
在床前不停地说话,说他出生在北京,有个姐姐,不在乎赚多少钱,只要天天有时间打球,说他要读在职博士,还要争取两年
评上讲师五年评上副教授……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一会儿就说完了,又不能说他的恋爱故事(估计可以说两天),说什
么好呢?天气?乔丹!“你喜欢篮球吗?”江涛不理他。“你喜欢听歌吗?”没有反应。完了,他面对美女可以侃侃而谈五个
小时的本领一点都用不上。江涛始终闭着眼睛毫无反应。陈浩眼睛一转,有办法了!他这个高才生可不是摆来看的,十年之内
要当上博导,脑子不灵光怎么能行!“你知道细胞有多大吗?哪些细胞可以用肉眼看到呢?我来给你讲讲细胞吧……”于是陈
浩断断续续给江涛讲了一天生物学。
第三章 相遇3
最痛苦的两天过去了,疼痛渐渐缓解,江涛可以斜斜地半躺半坐了。醒着的绝大多数时间,江涛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
蜘蛛网发呆。陈浩去学校上课的时候顺便到图书馆借了一些科普读物和推理小说。一有空,他就给江涛读书。
病房里又住进一个因糖尿病截肢的中年男人,五十多岁,没日没夜地呻吟、哭诉、叫护士、找医生、骂老伴、骂子女,把伺候
他的人忙地团团转。
江涛是多么容易护理的病人啊!可陈浩宁愿他吵一点、烦人一点,他独自一人默默忍受的样子让陈浩看了心里很难受。夜深人
静的时候,陈浩会听到江涛的嗓子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呻吟声,他在做恶梦了。有时候,这模糊的呻吟会变成呜呜的哭声,这
时陈浩会轻轻地摸摸江涛的头,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有时江涛会安静下来沉沉睡去,有时会醒来看一眼陈
浩继续睡觉。每次,陈浩都会看着江涛睡熟了才回到他的躺椅上接着睡觉。
这天陈浩去上课之前对正在发呆的江涛说:“我去上课了,有什么事就拉铃叫护士,我一下课就回来。”
“你不要来了。”江涛面无表情地说,眼睛依然盯着那个蜘蛛网。
陈浩没说什么,走了。他很高兴。除了手术那天说了句不要告诉佳佳,江涛再没说过话。他终于开口了,管他说的是什么!
中午十二点半陈浩回到病房,拎了一袋苹果。江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片刻,他又看了他一眼,说:“帮我充电吧,手机。
”“好!”
陈浩吃完饭,拿了江涛的钥匙,问清楚他家地址就骑上自行车出发了。他心情愉悦地想:“江涛开始恢复了!”
陈浩把充好电的手机递给江涛,江涛打开放在枕头边。没几分钟,铃声就响了。江涛接起电话,是佳佳。
“涛,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开机?再找不到你我就要回来了!”江涛听得出她的焦虑。
“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
“我们离婚吧。”江涛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声音很无奈。
“我……有了别人。”江涛表情镇定,声音自若,眼睛却不争气地湿润了。
“哦……好,等我回来再说吧。你不用顾虑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佳佳有点赌气地说完这句就把电话挂了。
眼泪忍不住滚下来,落在已经泪迹斑斑的枕头上。
陈浩没出声,他走过来坐在床前,帮江涛擦掉眼泪,握住他的手,陪他沉默。这天陈浩没有给江涛读书。
接下来几天很平静。江涛发他的呆,陈浩读他的书。按照医生的指示,江涛每天拉一会儿吊环,做一会儿假想关节运动。
一天吃完饭,陈浩拿来杯子、脸盆给江涛漱口。江涛象突然醒了一样,对他说:“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欠我什么。”“现在你
欠我了,以后要还的。”陈浩拍拍江涛的头,去洗碗洗盆了。陈浩从来没觉得自己亏欠江涛,他根本不知道佳佳结婚了,即使
知道,他也没必要为这约束自己的行为,毕竟江涛是佳佳的责任,不是他的。陈浩自己也觉得纳闷:既然没有愧疚,他日日夜
夜守在这里干什么?学雷锋吧。中国的品德教育有这么成功吗?算了,不想了。陈浩从来不愿多想,不愿让自己烦恼,他一直
得意于自己的潇洒。这一点,佳佳和他很象,只是佳佳更洒脱,她甚至连抱负都没有,从不想将来。陈浩曾经认为自己遇到了
红颜知己,但这个知己很快就把他甩了。
洗完,陈浩问江涛想听什么书,他下午上课之前去图书馆借。
“我不要听什么书!你不要来了!你不要在这里装好人,我恨你!你改变不了的!”江涛出事以后还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我知道,你该休息了。”陈浩把江涛放平,帮他拉好被子,拿起备课本和书走了。
江涛恨陈浩可以随意摆弄自己的身体,他不想任他摆布。江涛用手撑着坐起来,开始拉吊环,他不停地拉,直到满头大汗,筋
疲力尽。“我不需要别人!”江涛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旁边床位的病人已经睡着,他老伴一直在看江涛。看到江涛累地坐在床上喘气,她走过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她有时候跟陈浩聊
几句,但从来没跟这个“哑巴”说过话。今天不知道是闲得无聊,还是好奇心作祟,她坐到江涛床边问:“年轻人,那个小伙
子是你什么人啊?是哥哥吧?服侍得可真好啊!你看他给你擦身上擦地多小心啊,就生怕你着凉。他给你读的什么书啊?读得
喉咙都哑了!你怎么对他那么凶呢?还赶他走!我看白天晚上都是他一个人在服侍你。赶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你父母呢?
唉,你可不能那样了!你不知道,服侍一个病人多累啊!端屎倒尿,洗这洗那,一天忙下来,晚上还睡不好!我那老头也是个
臭脾气,天天骂人,什么都不顺他心。有时候我也生气,想不理他,看看他又可怜,唉,合了几十年,总是舍不得他的……”
她絮絮叨叨说着,问着,倒也不太在乎有没有人回答。说了一会儿,可能累了,就撑开躺椅午睡去了。江涛也躺下来休息。
江涛醒来已经三点半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在想陈浩会不会回来。他不希望他回来,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不想让他把自己搬来搬去,不想让他给自己擦身体、洗头,不想让他帮助自己上厕所,不想听该死的福尔摩斯、金字塔……
当陈浩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江涛知道自己失败了!他脑子里那些试图让自己恨陈浩、告诉自己不需要陈浩的努力,彻底宣告无
效!因为陈浩的出现,让他安心。
他只能认命。
第四章 相伴1
江涛在医院住了三十五天。这次意外几乎花光了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的钱。江涛和佳佳收入都不低,但佳佳花得很多,她说她宁
愿花钱装扮青春,也不愿存钱修补老年。她不愿意看到岁月染白了她的头发,不愿意看到皱纹爬满她的脸,她希望能在青春流
逝之前,找一个绝美的悬崖,在飘雨的三月和热恋的情人手拉着手跳下去,化作尘土,在翠绿的树丛中散步,在火红的树叶下
依偎,在金黄的落叶上缠绵……江涛笑她痴,但只要她一声召唤,他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跳下去。
江涛和佳佳的小巢是他们结婚那年买的。江涛用父母的赞助和自己的积蓄买了这套公寓,两房两厅。他精心地布置这个小小的
居室,要给佳佳一个温馨的家。
家在三楼。没有电梯,陈浩先把江涛抱上楼,再把轮椅搬上去。一个多月没住人,家具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陈浩打开电视
机,给江涛一个遥控器让他看电视。他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把家里简单打扫一下,给江涛换上干净的床单和被套,在他床边铺
了个地铺给自己睡。忙完,他又给江涛倒了一杯水,拿上钥匙出去买东西了。
江涛在屋里“走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想起佳佳。他把陈浩扔在地上的床单被套捡起来,把头埋在里面深呼吸,他好
象闻到了佳佳身上的味道。佳佳从来不用香水,淡淡的体香融入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让江涛着迷。江涛把床单和被套叠整齐,放
到柜子里。他不想让陈浩洗它们。他抚摸着家里每一样东西,沉浸在他和佳佳的世界里。
陈浩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时间不早了,他开始做晚饭。晚饭很简单――番茄蛋面。除了番茄蛋面,他还会做荷包蛋面、青菜
肉丝面,都用煮的。未来的两个月里他们翻来覆去地吃这几种面。陈浩偶尔从食堂打点炒菜回来。
吃完晚饭洗完碗,陈浩放了一大浴缸水,江涛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陈浩帮江涛脱了衣裤,抱到浴缸里。江涛第一次这样看
着自己赤裸的残缺的身体,丑陋!丑陋得让江涛不敢直视!他象个小孩一样伤心又害怕地喊起来:“我不要洗澡!”陈浩摸摸
他的头说:“不想看就闭上眼睛,我来帮你洗。”他也是第一次这样看着江涛,但已经没有第一次在医院看到江涛断腿时那种
不舒服的感觉,只有隐隐的怜惜。陈浩用毛巾帮江涛轻轻地洗一遍,涂上沐浴露,轻轻地搓一遍,再洗一遍,用清水冲干净,
然后把他抱到铺了浴巾的床上,帮他擦干,穿上衣服。“好了。”陈浩轻声说。他把江涛抱到轮椅上,推到茶几边,倒了两杯
水,开始读《福尔摩斯》。读到10点,陈浩抱江涛上床,给他按摩一会儿受伤的腿,然后睡觉。他自己去洗澡、看书、备课,
到12点,他就悄悄进房睡觉。半夜,江涛偶尔要去厕所,陈浩会抱他去。后来陈浩在家里装了吊环、扶手,江涛生活基本可以
自理,但半夜去厕所陈浩却坚持要抱他,怕他不够清醒或者手没劲不小心摔跤。
每天早晨六点,江涛就醒了。陈浩原来很爱睡懒觉,没课的时候睡到八九点钟,周末睡到中午,从第一天睡在医院,他就再也
没有比江涛晚起过。陈浩起床就到楼下买早餐。吃完早饭就买菜、上课、做饭、读书、打扫卫生、看书、备课,偶尔去实验室
做一会实验。生活忙碌、简单。陈浩觉得很充实,很轻松。他的篮球躺在宿舍地板上落满了灰,他很久没想起它了。
江涛不肯出门,陈浩就推他到阳台上吹吹风,给他讲讲自己出去见到的事,甚至还给他买来三条金鱼。三条金鱼每天在鱼缸里
游来游去,江涛偶尔喂它们一点鱼粮。佳佳不喜欢金鱼,说它们是不适合生存的怪物,仰赖别人的豢养苟且偷生。江涛也不喜
欢它们,现在更不喜欢。他觉得他就象一条生活在鱼缸里的金鱼,除了游来游去等鱼粮,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些梦想,那些
渴望,那些爱恋,那些伤心,那些绝望,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跌落在轮椅上。
又要吃饭了,江涛象完成任务一样吃掉面前的东西,没在意送到嘴里的是什么。陈浩看着他,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吃了两个月
的面,可能有三十几次是番茄蛋面,陈浩都觉得有点难以下咽了。
下午没课,陈浩决定去买些菜,晚上做些好吃的。他买了两个青椒,一条鱼。杀鱼不成问题,动物实验课都杀过好几条鱼了,
杀完,陈浩还仔细欣赏了一下鱼的内脏。做动物实验是不用刮鱼鳞的,所以他也没刮。煮就没那么容易了,陈浩努力回想着妈
妈是怎么做的,他从来没把做饭当作一项技能来学习,只是偶尔进厨房闻闻菜香,顺便偷吃一点,所以,能回想起来的细节实
在不多。好象要煎一下,陈浩倒了点油,把鱼放进去,点火,好象要放姜,陈浩又去切了点姜,翻个身吧,完了,粘锅了,没
事,铲一下,不好,有味道,好象焦了!陈浩只能不停地把鱼翻来翻去,炒来炒去。放点酱油吧,酱油肯定是要放的,陈浩倒
了点酱油,怕不够,再倒一点,放了酱油煳地更快,加点水继续炒。应该熟了吧,陈浩关掉火,松了一口气。青椒炒蛋容易多
了,陈浩轻松搞定。
陈浩端着盘子走出厨房的时候,江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天哪!没想到江涛笑起来会那么迷人!陈浩第一次看到他笑。要知道
这样能让他笑,陈浩早就不煮那些该死的面了!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江涛已经在厨房门口看了半天了。
“没我这个笨人,你哪能吃到香喷喷的红烧鱼啊!”陈浩把盘子放到桌上,回厨房盛饭。
江涛看了一眼盘里黑乎乎的东西,如果有任何线索提示那是鱼,那只能是陈浩刚刚说的话了。江涛又想起佳佳。佳佳说过,她
宁愿成为一条即将被红烧的鲫鱼,也不想做一条无所事事的金鱼,至少这条鲫鱼曾经逍遥,而且即将很壮烈。“如果佳佳真的
要成为一条鲫鱼,千万别落在陈浩手里。”江涛想。
开始吃饭。很久没吃到米饭了,江涛吃了一大口。还好,勉强可以算饭,如果早晨吃,也许可以算粥。江涛又吃了一块青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