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也是要看日期的么?
外面果然在下雨。零星的雨点从洞顶的石缝空隙中洒下来,洞内光线更加幽微黯淡,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苔气味。他想起在
梦中隐约听见的《更漏子》,若有所思,忍不住低声吟咏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
这首词乃是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这两句的词意显然是从温庭筠《更漏子》里的句子里化出来的,秋思连绵彻夜难
眠的心境如出一辙。此时本是暮春寒食之夜,然而细雨凄恻的意境与此词也勉强可以吻合。
檀玄望吟罢,又盯着壁上炭笔画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越看越眼熟--
这女子浓眉大眼,英气中带着特立独行的妩媚,虽不算绝色其实也不难看。只是那眉形,那眼,细细瞧去竟跟谢啸峰颇有几分
相似,只是谢啸峰轮廓更加粗犷,完全是男儿的刚硬罢了......
咦?檀玄望悚然一惊。潜伏在石屏寨多日,他当然早就见过了丈夫闭关、儿子面壁,自己独当一面主持大局的女寨主柳芳。这
位女英豪虽然大权独揽极有手段,本人却是个纤柔娇小的江南女子,跟谢啸峰生得一点儿也不相似。
--这么说,谢啸峰莫不是前绿林盟主在外面偷腥生下的私生子?这石壁上的女子才是他亲生娘亲?
忽然,他记忆起奇秀峰山谷中完颜芷的话语。「儿啊,你胸口戴的玉佩上,雕着海东青的春水图案,乃是巧匠邱纳言所刻,是
你舅父在你抓周时所赐。你千真万确是我亲生的孩儿!」
那时他和谢啸峰都因为见完颜芷疯疯癫癫,谁也没当真。他怂恿谢啸峰认娘只是为了偷学太玄真气。可现在看来......
忽然,思绪又飘飞起来,他想到了自己与堂兄出宫时,被皇上完颜亮秘密召见时所颁下的密旨。自己的父亲檀世斌的正室夫人
、身为御妹的飞燕郡主完颜芷当年秘密出走,流落南宋民间,皇上疼惜这个亲妹,要自己和堂兄务必把飞燕郡主寻访回来。
贵为皇室宠爱的郡主,天之娇女,应有尽有......飞燕郡主完颜芷,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出走的呢?
--能令这样一个女人抛弃家国、抛弃亲情、抛弃荣华富贵的......只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完颜芷,大金的飞燕郡主、一代武学奇才,她竟在婚后与宋人的北五省绿林盟主、大侠谢晋相爱,不惜背弃家国出走,最后却
落得幽山荒谷独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下场,连亲生孩儿都相见不相识,红颜薄命可见一斑。
......这么说,谢啸峰真是完颜芷的孩儿?
只是--
定定地睨了石壁上的炭画半晌,檀玄望脸上挂下一排黑线:昔日大金的第一美女就长成这模样?实在是......这到底是道听途
说、以讹传讹的荒谬,还是说跟她摆在一起比较的都是些歪瓜劣枣?这评选也忒不公正了点!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微乎其微、轻至无声的响动,像是脚步声,又带着衣袂掠风之声。他当是谢啸峰回来了,
没去理会。
忽然,浑厚儒雅男音在身后响起:「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
阶滴到明。」
苍凉的悲慨、无限的惆怅,全在万俟咏这首《长相思》中表露无遗。且其中夜雨芭蕉的意境显然也脱胎于温庭筠原词。
檀玄望听得有趣,明白来人并无恶意,倒像是听见自己先前的吟诵在考究自己,于是欣然接道:「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
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他这首乃是名妓聂胜琼写给李之问的《鹧鸪天》。同样也化用了温词。
吟罢此句他缓缓转过身来,就瞧见了一个人。
石龛的佛像前,一个高瘦男子正负手背立,仰头凝视佛像。他身穿儒服锦袍,身形挺拔,乌黑的头发两鬓却带上点点斑白,仍
是风采潇洒。檀玄望尚未见到他正脸,便觉他周身散发出渊停岳峙、睥睨天下的气势,忍不住在心底胡乱猜测他的身份。
--如此宗师风范、儒者气度,除了北五省的前任盟主、大侠谢晋,还有谁人?
「好久没人陪我联词啦。」谢晋旋风般转过身面对他,口气柔和,似乎在缅怀过往的美好回忆。
檀玄望剎那间顿觉眼前一亮。
那是一张英俊得毫无瑕疵的面孔,剑眉虎目,不怒自烕。虽然两鬓添霜却丝毫不显苍老之态,唯有深邃的双眼中蕴含着无限悲
戚。
......土包子谢啸峰要是有半分长得像他爹,就......唉,连容貌都不懂得挑好的那个继承,真是......
谢晋缓步走过来,和蔼笑道:「小兄弟,你我堪称一见如故。不知你是哪位侠士门下?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檀玄望眼珠骨碌碌一转,低头道:「谢大侠,区区只是红叶山庄一个末流弟子,不值一哂。只是白日喝醉之后失去意识,醒来
就发现自己被锁在这个山洞里,也不知是何人所为。能不能请谢大侠打开锁链放区区出去?」
谢晋静静睇视他脚踝上的镣铐铁链,眼眸中忽然闪现出迷惘的神情:「这条链子......」语气低喑几不可闻。
檀玄望见他神情柔和,观之可亲,眼底却带有无尽的感伤。不必说,这整面墙壁上的炭笔画应该都是他所画。中夜良宵,静聆
雨声,折剑为笔,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地镂刻下熟悉的容颜,思念天各一方的爱侣,这又是何等凄凉的情境?先前自己在梦中模
糊听见的《更漏子》原来是他思慕感怀时所吟诵,也怪不得他主动现身来见自己。自己一时兴起应和的《声声慢》,虽则有不
够应景之嫌,却因化用同首词句、情境悲戚,也引人掬一把同情泪了。
唉,谁说他总是衰神缠身的?这不,随口一句诗词也能引来隐世高人,还说与自己「一见如故」......嘿嘿,开锁逃走的指望
全落在这里啦!土包子,你等着,檀玄望不稀罕你来充好人!
见谢晋仍然神智恍惚,檀玄望忍不住催道:「谢大侠,你有锁链的钥匙么?」啧啧,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谢晋一代大侠,
完颜芷天之娇女,居然都因为它颠倒错乱,一生郁郁。真是蠢毙了!他但愿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要跟这东西沾边。
「......钥匙是没有的,只不过,要开锁也未必要钥匙......」谢晋顿了好半晌,缓缓道。
檀玄望大喜道:「谢大侠,那么可否劳烦你替区区开锁?」
却见谢晋微微一笑,走到跟前,握住了铁链连在石壁那头的末端。在檀玄望惊骇的目光中,他沉声喝道:「一!二!三!开!
」一手抵着石壁,一手拽着铁链,竟全凭内家真力硬生生把铁链子的桩头从石壁内里扯了出来,顿时碎石零落,石屑迸飞一地
!
檀学望呆若木鸡,眼珠子差点爆凸出眼眶。
这、这家伙是怪物吗?比起他恐怖的实力来,前山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武林大会简直就像个笑话。难怪他即便退隐了,北五省提
起他的名号仍是不敢小觑,连谢啸峰这个徒具武功、不谙人情的土包子也可以仗着他的余威,以年少之身暂代北五省绿林盟主
之位。
只是,谢晋正当壮年,功力登峰造极,看他形貌风范,也不像是土包子那种淡泊名利的人,何必非要卸下盟主之位退隐呢?古
往今来,多少枭雄霸主皆有过鸳鸯离分、红颜断情的经历,洒泪悼念一番也就罢了,也不必个个都退隐江湖吧?
他正在发呆,就听见匡当一声,谢晋把铁链扔下,转头对他道:「小兄弟,这铁链乃是百炼精铁所铸,我至多便能做到这样,
你只有带着链子去找打铁匠帮你熔开镣铐啦。」依旧笑得十分和蔼。
檀玄望被他惊人神力所慑,背后冷汗嗖嗖地流下来。半晌,干笑两声道:「劳烦谢人侠了!」
谢晋却仍是柔声道:「小兄弟,现下江湖中少有你这类文武双全的人才啦。我实在很爱惜你。若得空,这次武林大会结束后,
在山寨多盘桓一段日子好么?你陪我联词对诗,我倒是可以指点一下你的功夫。」
檀玄望浑身巨颤:这实在是个令人心动的诱惑啊!如果能得到这位怪物高手指点,相信自己的功夫必能突飞猛进。只是......
自己的身份......
见他犹豫,谢晋也不催他,径自走到石壁前,端详着满壁的炭笔画。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指,顺着炭画的笔触一笔一划地描摹
着心爱女子的容颜,神情惨淡。
檀玄望在心里盘算:这么看来,谢晋武功虽高,却因情伤变成了这般无害的模样,貌似很好蒙骗......只要好好想个办法让土
包子不拆穿自己的身份,跟着谢晋学武可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忽然,谢晋停下笔划,侧耳倾听片刻,转头对他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檀玄望愣愣地道:「今儿个是寒食,啊,子时已过,该算是清明前一天了吧。」
「寒食?清明?」谢晋喃喃重复,似乎在自言自语,「哪一年的寒食?」
檀玄望道:「正隆三年......啊,不,是绍兴二十八年。」差点说漏嘴承认自己是金国人。
好在谢晋似乎没有发现,目光无比迷惘,又道:「绍兴二十八年啊......」
忽然谢啸峰闪电般冲入洞中,瞧见他两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叫道:「爹!你怎么跑出来的!」
谢晋蓦地扭头望见他,迷惘眼神中忽而透出狂乱之色:「爹......你叫谁爹?你是谁?」
檀玄望激灵灵打个冷颤,忽然感觉到不太对劲,浑身毛骨悚然,赶紧拖着铁链向旁边爬。只是他镣铐未除,走动仍是不便,铁
链更是匡当匡当地拖过地面,声响在寂静的洞窟中十分刺耳。
这时他眼前一花,谢晋已经迅若闪电般起身,目光冷冷四下扫视,眼神竟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冷酷决绝,宛如冰雪!凌厉沛然
的杀意一层层弥散开来,四周气氛陡然为之一变。他整个人也一改原先和蔼可亲、温文儒雅的气质,周身透出狂傲睥睨、不可
一世的狂狷霸气!
第十三章 生死与共
「啊啊啊啊啊......」
午夜时分,洞窟里的寂静被檀玄望和谢啸峰两个人的鬼吼鬼叫打破。谢晋瞬间变身狂人,满脸凌厉杀气,连自家儿子也不认得
,浑厚刚劲的掌风追在两个人屁股后面,一波又一波地猛劈。整间洞窟地动山摇,震下碎石粉屑无数。
檀玄望本来就毒伤未愈,脚上还拖着镣铐,现在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没命地绕着洞窟中的石柱绕圈子逃窜。谢啸峰也比他
好不到哪里去,一边退,一边帮着檀玄望引开他爹的注意力,不时地还手打回去一拳一掌,将谢晋追击的步子阻得一阻,这才
继续逃。
三个人绕着洞内的几根石柱打转,一圈又一圈。终于,谢晋追得不耐烦,忽然站定步子,狂吼一声,一掌击向洞中的石柱!
檀玄望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移步逃开,就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粗可一人合抱的石柱中齐根而折,好死不死恰好向他这边
轰然倒下!他脚上镣铐碍事,疾步移动却重心倏失,人向前栽,立足不稳,顿时被绊倒,眼看就要被那石柱砸个正着!
电光火石之际,一边的谢啸峰看得分明,来不及多想,飞身疾扑过来,肩头用力把倒下的檀玄望撞到一边,自己再想趁势滑开
却迟了一步,断折巨石狠狠砸在他的后心。谢啸峰闷哼一声,口中鲜血狂飙,扑倒在地。
此掌之后,洞窟中狼藉一片,石屑尘灰飞扬。谢晋忽而住手,仰头睇视石龛里的佛像,神情茫然。
「那个孩子......嘿,那个孩子......」他自言自语,忽然双手乱揪头发,形如疯狂,「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养!
」他疯狂地大叫,忽然眼角余光瞥到拖着铁链瘫在地上的檀玄望。
檀玄望死里逃生,吓得动弹不得,忽地瞧见谢晋刚刚安定一下子,猛然轰隆隆又是两掌,打得地面碎石激射,身形一闪就冲了
过来,一把抡起自己脚上的铁链。
「哈哈......哈哈......」谢晋温文的脸颊上肌肉痉挛,扭曲得十分可怖,「我毁了这里!我要把这些全毁了!」狂笑之后手
上用劲,竟是一把将檀玄望连铁链带人抡了起来!
檀玄望暗叫不妙,不假思索,扣动袖底的白眉针筒,一篷毒针嗤嗤射出,逼得谢晋放手退后,自己在空中一个「细胸巧翻云」
,安然落地。这时他定睛看去,见对方识得厉害放开了铁链,却也让过了针雨。檀玄望再深吸一口气,双掌接连拍出,身子则
借势后退,避敌为主。他的针筒是扣在手臂上的,幸亏谢啸峰帮他更衣时没有取下。然而里面一共也只有三篷毒针,他先前暗
算谢啸峰用了一次,现在又用了一次,瞧谢晋这付悍猛模样,想用剩下的一篷打中他必须随机应变、制造机会!
他这番计划实则相当聪明,相当审时度势,可惜--
谢晋的功夫已经高到了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地步!简而言之的说就是怪胎!
檀玄望两掌击出本要逼得他继续后退,却见他避开白眉针雨之后闪身上前,眉头也不皱一下,不痛不痒地硬捱了两掌,又把铁
链末端攥在了手中。只见他桀桀怪笑两声,用力拽紧铁链,向怀中一带。檀玄望顿时立脚不牢,仰面就倒。地上都是破碎石子
,檀玄望后脑磕在尖石上,立时见红,缕缕鲜血顺着发梢向下流。
谢晋面容狰狞,抓着铁链把他拖到近前,笑得歇斯底里。
疯了!这家伙疯了!
檀玄望心中一片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倒霉?刚才这家伙还言笑晏晏说要把武功传授给自己,一眨眼就变成这种六亲不认的凶神
恶煞。难怪北五省武林大会他根本就没出席,一直都是由他的妻子柳芳替他出面。原来、原来--
这位绝世高手、一代大侠,早就得了失心疯!
眼看谢晋拽住铁链让他不能后退,右掌高举即将落下,旁边重伤的谢啸峰忽然挣扎着爬起,哑声道:「爹,请你手下留情!」
谢晋乜斜着眼道:「你是何人?谁是你爹?」狂笑出声,抬掌击下。
「砰」地一声闷响如中败革。
间不容发时刻,本已重伤的谢啸峰合身覆在檀玄望上方,硬生生用脊背接下了这排山倒海的一掌。风声呼啸劲气激飞,他发髻
剎那闲散开,漆黑长发散成千丝万缕,披落在檀玄望的颈项间。
粗硬的发丝,黝黑的发丝,刺得檀玄望的脖子有些儿痒,有些儿刺痛。随即,谢啸峰的头无力垂下,似乎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下
来,脸和唇就紧挨在他脖子旁边,某种腥膻温热的液体,缓缓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淌下来......
眼前血雾弥漫,檀玄望垂下眼睑,纤长的羽睫上一定是沾染了太多的血珠吧,仅容方寸之地的视野里一片猩红。
--彷佛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这一种颜色,最浓烈、最明亮、最艳丽的颜色,纯粹得毫无杂质的颜色,鲜明清晰得叫人战栗的颜
色!
泪水澎湃而下,无法抑制,和殷殷血色混合在一起,在脸颊上蜿蜒流淌。
他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他干嘛要做到这个地步!
......别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谁不知道你居心不良存心不正!何况给我铐上脚镣的本就是你,你本该还我一命!
至于我脸上的泪水......
那或许是劫后余生感动的泪水,也或许是惊魂甫定恐慌的泪水,总之--
绝不可能是被你的愚蠢行为震撼到的泪水!
见到半途有人跳出来挡掌,谢晋困惑地顿了片刻,但四周的腥膻气息更刺激了他狂乱的嗜血之心。谢晋踏前一步,一脚将两人
踢得飞了起来,袖风鼓荡,五指箕张倏地探了出去,竟是再下杀手!
檀玄望咬紧牙关,强提真气,小臂划个圆弧拆招,另一只手却已经拍下了袖底针筒的机簧。嗤嗤嗤,白眉针破空之声被两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