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里,刺刺的,痒痒的......熟悉的触感。
刚想伸出去推开谢啸峰的手僵在半空中,檀玄望呆呆地看进对方敞开的衣襟里。左胸那个剑疤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是临安
客栈里他自背后偷袭的穿心一剑留下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那是被他机篑发射的白眉针所穿,几乎射穿骨头,疤痕
虽细小却至今未消,胸膛间大片的淤青,那是刚才被他掌风击中留下,腰侧,同样是他出剑所伤的血痕还在滴滴答答淌着
血......
伸手抚上他背后,那里也有巨石柱断折砸出的伤疤和绿林盟主谢晋留下的掌印。可以轻易地由此回想起来,在石屏山悬泉洞中
,他是如何地以己身为肉盾,为自己挡住一次又一次的性命之危。可是,细数他肩头、肚腹、小腿......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箭
疤,那是铁证,那是自己在生死关头恩将仇报,将他作为挡箭盾牌的罪恶的铁证!
--谢啸峰就是这样,用自身的血肉之躯烙印下他所遭遇的种种劫难和对自己的无限深情。那些交错密布的、深浅不一的疤痕,
倒有一大半是使得他徘徊在生死边缘、奄奄一息的重伤,也大半出于自己所害......
是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能如他这般,对自己生死追随、无悔无怨了。
「......唉......」檀玄望轻叹出声,闭上了双眼,身子沉下,陷进柔软的花瓣垫子里。谢啸峰俯下身来,两人肌肤相贴,炽
烫如火。
天际云遮雾掩,烟月蒙眬,头顶上绯色桃瓣落英旋舞而下。一切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虚幻的梦。两具男性的身体在花树下、落
英上,辗转厮磨,抵死缠绵,碾碎红英无数,桃花浓洌的香气沾染在肌肤上,透过皮肤渗透到更深的地方,彷佛连血液里都透
出旖旎的甜香。
风声掠起,桃林间枝叶摇动,窸窣作响。一个人影闪过,瞥见这一幕,惊恐地瞪大眼睛。良久,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出林
子,飞也似地逃开了。
未染7搬
晨雾弥漫,朝阳将升,桃花林中隐约传来晨鸟轻啼之声。谢啸峰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便觉身上一阵沁凉。暮春时节,犹带微
寒,一夜过来,地上层层迭迭的落花和草叶上凝了晶莹露水,轻风吹过,细碎一声响滴落下来。而他,竟是光着身体一丝不挂
躺在地上,沾了满身露水。
「......」挠挠头,谢啸峰想起昨夜情事,面上一红,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只是四下望去,不仅檀玄望人影不见,连自己脱下
的衣衫鞋子也一样都没了。愕愕然片刻,他顿时了悟:不消说,除了自己那位二弟,还有谁会穷极无聊这么做?
想通归想通,麻烦还是没解决。谢啸峰四下搜寻一番,急得满头大汗。内花园是檀玄望独居的住所,并无外人。可在这里服侍
的丫鬟也不少,要是让她们瞧见大清早自个儿在花园里裸奔......顿时他脸上成排地挂下黑线。
好半天,他发现檀玄望良心未丧尽,留下一幅外衫上撕下的破布给他。他把破布围在腰间,遮住重点部位,鬼鬼祟祟地向自己
寄居的客房里溜。手才碰到门扉,身后传来莺儿诧异的声音:「公子,你......怎么了?」
他吓得哧溜一下窜进屋里,紧紧抵住门,瓮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千万别进来!」
莺儿在门外吃吃地讪笑不已,隔了一会儿才走了。谢啸峰人窘,呆了半晌找出衣衫来替换了,想到自己昨天喝醉了之后真是胆
大包天,又想到原先的金兰二弟其实是自己嫡亲的弟弟,可是昨夜他......一时傻笑一时皱眉,心绪纠结不已。
不多时,燕儿打水来给他盥洗,精心烹制的小点羹汤也一盘盘端上,偏是不见檀玄望的踪迹。谢啸峰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
道:「呃,你们家世子呢?」
燕儿笑道:「宫里有皇命过来,世子爷一大早就进宫面圣去啦。」
谢啸峰吃了一惊,这才想到檀玄望去石屏山可不是为了探望自己,乃是奉命去破坏北五省的武林大会,只是阴差阳错遇见自己
,任务一败涂地。想到此处,饶是他心胸豁达,也不由犯了愁。
现在他的身世已经明朗,他不但不是汉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大金贵冑--金主完颜亮的嫡亲外甥,檀家的贝子,此等贵不可言的
身份,放眼天下,有几人?
只是,他却是在北五省绿林盟主的山寨里长大,从小便视金人为仇敌,时时刻刻想着抗击大金收复宋室江山。未料到今日却乾
坤颠倒,那在汉人口中残毒如虎狼、荒淫无道的暴君完颜亮竟见成了自家的嫡亲舅舅,世事无常,一至如斯。
想到完颜亮念起妹妹完颜芷时的温柔神色,又想到奇秀峰山谷山疯疯癫癫至王最后惨死的亲生母亲,谢啸峰心中苦恼,不知该
如何自处。金宋战事一触即发,他这尴尬的身份,夹在其中要如何是好?
正在如痴如狂之际,忽地,他想到檀玄望,心中顿时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他想,二弟不仅与自己同为男子,又是自家亲弟,两
人的情愫无论在何处都是不见容于世俗。索性就抛开这些俗世纷争,他和二弟两个人一起,寻一个荒山深谷隐居起来,习武论
剑,岂不快哉?
养父谢晋抚养他长大,教他一身惊人技艺,可初衷其实是因为对他生母完颜芷内心有愧。而生母完颜芷为了救他性命油尽灯枯
,一身内力全输了给他,生养之恩,舔犊之情,那也是不消说了。他无论站在大宋和大金哪一边都不妥当,还不如两边都信手
不理......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心中死结一解,又淡淡欢喜起来。如果今生能和二弟结庐深山,朝夕相伴,那又是何等快活的神仙日子?
只是--
他自己身份模糊,金宋两边都不是归属,面对即将到来的金宋战事只能袖手。可二弟呢?
他还没忘记,二弟心心念念要谋取功名利禄,成就男儿功业,甚至为此可以不择手段。虽然眼下看来二弟与自己已经两情相悦
,他可不能保证二弟就能把这些打算全部一笔勾销......何况二弟是不折不扣的金人,没道理同自己一般选择中立......
谢啸峰思绪纷纷,一时间竟是痴了。忽地门外传来扣扉声,莺儿过来传话道:「公子、啊,不,是贝子爷,霞王妃命人请你过
去见她一见。」
谢啸峰呆了一下,明白莺儿也听说完颜亮亲口册封自己为贝子的事了,叹了口气,问道:「霞王妃是?」
莺儿道:「回贝子爷,霞王妃就是咱们世子的亲生娘亲。」
谢啸峰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来到王府才一日,虽则昨夜酒筵上见了许多大金当朝显贵,却没想到连王府女眷也会来
请。怔了一会,他突然想到,难不成是二弟跟母亲提到自己的事情,才会让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妃对自己感兴趣?
跟在来请的小丫头后面穿过一重回廊,出了内花园就是霞王妃所居的小楼。只是屋舍陈旧,竟似很久没有翻修,别说跟王府正
厅,就连檀玄望所住的内花园也比这富丽得多了。谢啸峰暗暗皱眉,心想难怪二弟常说自幼孤苦,他母亲在王府中果然不得宠
。他存了这个心思,想当然地认为霞王妃必定是人老珠黄,色哀恩驰。未料到一进屋子,竟是大吃一惊。
屋中陈设简陋雅致,正中神龛里供着佛像,铜香炉中青烟袅袅,一个素衣女子背对他而立,正在拈香礼拜。听得他进来的足音
,女子款款回身,只见她三十来岁年纪,目如秋水,体态轻盈,竟是谢啸峰生平仅见最美貌的女子。
谢啸峰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心想,难怪我二弟生得那样一副好相貌,有这般美貌的一位母亲,难怪难怪!又想到,幸好
二弟跟父亲檀世斌生得一点儿也不相似。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霞王妃早已命那领路的丫头退下,亲自领他进了内室,又沏茶上来,坐在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谢啸峰见她件件事情都亲力亲为,微觉奇怪。这时忽听她道:「贝子爷,妾身出身低贱,原不配冒昧请你到访。只是......听
说贝子你是王妃流落在外的那个孩子?」
谢啸峰怔了怔,终于想到她说的王妃是指自己的亲生母亲完颜芷,点头道:「妳说的是,我这些年来确是一直流落在外。」
霞王妃身子一颤,盈泪于睫,秀腮玉容愈加楚楚可怜,喟然道:「妾身本是王妃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受王妃大恩一直无以为
报,今日终于能见到小主人回府,实在是三生有幸。」
谢啸峰连连摆手道:「霞夫人,妳言重了!」
霞王妃得他劝慰,半晌才收泪,仍是垂着头轻声问道:「这些年来,妾身代替王妃侍奉王爷驾前,也是妾身笨拙,没讨得王爷
欢心。只是,妾身有个孩儿名唤玄望,兴贝子你年纪相仿,倒是很伶俐的。他......」说到这里,忽地抿唇不语。
谢啸峰听见她提起二弟,心里一阵欢喜一阵羞愧。若是让眼前的大美女知道,自己和她的孩儿有着世俗不容的恋情,又会是如
何的尴尬?
霞王妃顿了半晌,又道:「妾身这个孩儿还是识大体的,绝不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来。只是他毕竟年轻气盛
,如果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情,贝子爷能不能瞧在妾身侍奉过王妃一场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他?」
谢啸峰一怔,心想这是如何说起。难道二弟三番两次陷害自己的事情被他娘亲知晓了?可自己自进王府以来明明只字未提,二
弟自己那牌性,必定也不会向旁人吐露......
他目露迷惘之色,霞王妃见了,又垂下螓首,半响无语。良久,她颤颤微微探出手来,素袖褪下,羊脂白玉般的掌心里赫然躺
着一朵绯红的桃花。
肌肤胜雪,落英如霞,相映生辉。
谢啸峰瞬息间惊得面无血色。
昨夜妾身去内花园赏花,瞧见......也幸好只有妾身一人瞧见了......」幽微的语调,彷佛有无限哀怨,「就算玄望他无意中
冒犯过贝子爷,你大人有大量,可否放过他?妾身这孩儿心气颇高,贝子爷你、你的折辱,只怕会......」
谢啸峰真的很想拍案而起,义正严词地告诉这位母亲不要被害心理太严重,他哪儿敢折辱她的宝贝孩儿、他那心狠手辣的二弟
哪......明明、明明那是两情相悦身心交融好不好!可是就算他再不通事务,也知晓这事情不能嚷出来,于是十分苦恼,绞尽
脑汁去想该如何跟她解释。
这时却见霞王妃离席而起,向他凝视半晌,忽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妾身自知对不起王妃,也对不起贝子你。只是,请贝
子爷你千万放过妾身的孩儿罢!」
谢啸峰大惊失色,急切之间无法可想,只得也立即跪下,还了她这拜,诚心诚意地道:「霞夫人......既然妳瞧见了,我、我
也不好瞒妳,我对二弟他绝非折辱欺凌......我,我愿意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谢啸峰对檀玄望,只会爱他、护他、尊重他,
就算我死了也绝不会伤他半个手指头!」
霞王妃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来,怔怔道:「贝子爷,你......」
正在此时,门被一把推开,檀玄望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满面愠色,道:「谢啸峰谁叫你擅自过来的!」
谢啸峰一愣,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适才的话语,不自觉红了脸。
那边霞王妃辩道:「玄望,是我请贝子过来的......」
话没说完便被檀玄望打断:「呸呸呸,住口!你们在干什么,这么喜欢做奴才么?还跪了一双!两个都给我起来!」对亲生母
亲竟是毫不客气。
霞王妃像是也被呼喝惯了,赶紧撩起裙裾起身。谢啸峰投过去同病相怜的一眼:唉,原来二弟在母亲跟前也是这么颐指气
使......
这时只听檀玄望一字一顿地道:「我自个儿的事情,自己会作主,用不着旁人多事。再说也没人能折辱欺凌得了我!」
霞王妃被他训得不敢说话,低眉敛目道:「......我明白了。」
檀玄望哼了一声,道:「妳本就没什么见识,少来插手别人的事。唉,这次下江南,我顺便请了灵隐寺的佛珠回来,妳就安份
地念妳的经诵妳的佛好了。」
霞王妃接过佛珠,讪讪地退到一边。
谢啸峰会心一笑,心想:二弟嘴巴虽然刻薄,却记得替母亲请回佛珠,孝心可嘉。忽然想起他适才提到「欺凌折辱」一说,略
一思忖,便明白他早就来了,自己那番誓言当然也原原本本落进他耳朵里,不由面红过耳。
檀玄望怒气略消,正抬眼望过来,忽然瞧见他满脸通红,怔了一下,顿时也明白了,脸上也是一热。他赶紧努力绷紧脸,拉起
谢啸峰的衣袖,故作坦荡地道:「好了,你跟我过来。」
两人辞别霞王妃,顺着来时的回廊走回内花园。宽大的袍袖下,檀玄望忽地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谢啸峰受宠若惊,
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反手回握,把他温软的手掌紧紧牵住。
只想牵着他的手这一生都不放开,这份温柔至极的心情该如何形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weiran77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相爱的情侣紧紧交握着双手,祈求能相依相伴,白头到老。内花园里,枝头桃花灼灼盛开花芳暗吐,
浓洌的甜香馥郁不散,仿佛一直熏染到人心底最深处,甘甜津美的滋味此生难过。
袍袖掩下交相执握的双手,紧扣的十指,那是他们无言的誓约。
第十七章 风云突变
接下来的日子快活好似神仙。完颜亮和檀山斌都曾派人过来传话,要在王府里另辟住所给谢啸峰,可是他哪里舍得离开?住在
檀玄望的小楼上,闲来陪他习练梳云剑法,或是静坐一边,悠然自得地看他在书房中忙碌,听着他刻薄的毒舌挖苦。这样的日
子,一生只有这一次,谢啸峰真是做梦也要笑醒。
这日午后,他问檀女望:「见了霞夫人才知道,你跟她长得真像,但性格却是南辕北辙。我就不懂了,像你娘这样的大美人,
呃,檀王爷怎会不喜欢不宠爱?」虽然已经弄清身世,他仍不习惯称檀世斌为自己的爹。
檀玄冷哼声:「老头对你那个疯掉的亲娘完颜芷忠贞不一,哪会看别的女人一眼?再说,我娘那种畏畏缩缩的性格,看了就厌
,难怪讨人嫌!」
谢啸峰沉吟:「未必吧。大多数男人不是都喜欢听话乖巧的美人?依我看,霞夫人的性格就很讨人喜欢。」
檀玄望狠狠瞪他一眼,叱道:「少在那里发白日梦!她看着再年轻,也还是你的继母!你打什么鬼主意!」
谢啸峰慌得连连摆手:「你误会了!二弟,我绝无此意!我、我只是奇怪嘛,霞夫人这样的大美人,竟住在那么简陋的地方,
成日吃斋念佛,很多小事也不使唤婢女,自己亲力亲为。你的个性真不像她教出来的。」
檀玄望勾起唇角,笑得阴恻恻:「诶?你的意思是,区区穷奢极欲,注重享乐,而且性格乖张,任性妄为对吧?」
谢啸峰听他连「区区」的自称都出来了,知道他发怒了,顿时噤若寒蝉,乖乖住嘴坐在一旁,不敢再开口。檀玄望乐得清静,
继续写他的折子。
虽然两人现在看似已经两情相悦,但很多具体问题其实彼此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檀玄望进宫后不知和完颜亮谈了什么,他也没
跟谢啸峰解释,每日里只是忙忙碌碌地写折子。
谢啸峰没去看折子的内容,可是从中都兵马大肆调动,以及连民间也开始风传的边界警戒消息中,他知道完颜亮南侵大军即将
开拔,金宋战事一触即发。而他的二弟,根本没有收手归隐山林的打算,反而摩拳擦掌想在这场战事中大展身手,好圆他自己
的千秋功业梦。
谢啸峰有心想跟他商量离开王府隐居的打算,事到临头,却说不出口,生怕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氛围,每日里都在惴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