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的眼,知道了一件事。
他喜欢少爷。
或许是道德伦理让他不承认,又或许是他拒绝承认。天晓得?
他想用至交的身份独占少爷,同时也见不得少爷身边另有其人。
我冷笑。他像是被我戳著痛处般,原先的悠哉全变了样,言语里透出欲盖弥彰的镇静,问我笑些什么?
我笑得更得意了,开始一间间的敲门。既然没人告诉我,我便自己找。就算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了。
上官一把扯住我,扯的我发疼。他说,要我别费心,昨个晚,那人便冒著雨离开这客栈了。他塞给我一张纸,说是那人留给我的。上官要我若欲同那人走,便安静的走,别吵著少爷。
我颤颤的摊开那纸,见上头仅只几个字写著:
你合该是王夏,不该是红袭。
手中的纸失去指头的搀扶,像凋败的秋叶掉落尘土。我拔足狂奔,拼命想追回高天熙。
但我并不知高天熙是往哪方向去,只是漫无目的的一直跑,一直跑。
我不能让他一人去。
我知道的,我一直是知道的。从见到他吻阿杰的刹那我便知道,他要陪阿杰一同走。
所以,我才要他陪我一起找阿杰的故土。但,若我不在他身边,他终有一天找著了阿杰的名字后,他一定不会独活的!
我发狂的跑,但我知道一切都挽不回了。阿杰和高天熙,两人携手走出我的生命。他们留下我,一同走了。
一颗石头绊倒我,我狼狈的趴在地上痛哭,行人侧目点点,但我一丝也不在乎。
有双手扶起我的脸,为我擦去泪珠。一个踽偻的老人。
他说,年轻人,明天多的是。
我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想费心去想。老人说,瞧,有人来接你了,不是吗?
我回头,见著的正跑向这来的少爷。老人摸摸我的头,起身慢慢走开。少爷走到我身旁,跪在地上,将我紧靠在他身上。
在人群中,少爷坚定的说,
他不会再放手。
卖身22
少爷答应我,他会动用李家所有的力量,在每个海运点探问高天熙的行踪。于是,我又回到了老家大院。
少爷没有问过我所有一切不堪回忆的过往。只是,我不再与少爷于白天温存。就连晚上,也得将灯全熄了,我缠肯脱下那等于保护色,一层层衣物。
我的身上,有著我曾卑贱的痕迹。
那一条条,像是毒蛇般附在我薄薄的皮肤上,任我如何费心刷洗,仍是不肯离去。
少爷有次在我颤著手,僵硬的护著自己的衣襟后,他不再同白天时要我。那次,他只是柔柔的笑,摸著我的头,问我肚子饿不饿。
但更显明的不堪是,我的额印。
见它一次,我的心就沉了一分。我曾试著想用铁烙,将它覆盖过去,但不知那人告知少爷我在生火烙铁,少爷便气呼呼的赶来,夺过我手上的铁,他说,
今后,你伤自己一次,我便伤自己一次。
我楞楞的看著那已火红的铁,觉得这话耳熟。是啊,那是我曾说过的话呵?但,我的心却再无法起涟漪,无法再激动的跳著。
我只是像只雏鸟,怯怯的躲在少爷宽厚的羽翼下。不肯前进一步。
在我回到少爷身边不久,少爷便和老爷达成协议。老爷不再动我一分,而少爷,则是答应留给李家后代。
没多久,新的少夫人便在鞭炮喜气下,住进大宅。
少夫人似乎对我十分厌恶。但我并不觉得生气,毕竟,我曾引起的争夺风波,其中的主角便是少爷,也就是她的夫君。或许碍于老爷的交代,她对我的敌意,也仅只在于不理睬我,把我当空气看待。
我像个空气,游走在大宅中。
一年后,少夫人产下李家的第一个后代,是女的。但老爷还是高兴极了,整个李府,身份从上到下,个个有赏。少爷看到新生的娃娃,似乎也很高兴。虽然他在众人的欢呼中不出一语,但我看的出来。
少夫人也很快乐,这是她嫁给少爷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她的眼光越过众人,带著骄傲同我望来。
但,在少爷公布了小娃娃的名字后,少夫人的脸色却苍白了起来。少爷缓缓开口,说,娃娃的名字便取为,
玉瑕
这个名字,便是希望娃娃的一生,像玉般的干净无暇。但念快一点,便与我的‘夏’音近。
在场的人都发出颇为沈的笑声,才继续恭贺。我转过头,忽略少爷投向我的目光,退出这纷闹的房。
过了第二年,少夫人又产下一子,这次,终于是个男娃。自此后,少爷便几乎不上少夫人的房,天天同我这窝。
我常借故将少爷推出房外,不想让少夫人对我的积怨日益加深。但自从得知少爷就算出了我的房,便到书房睡后,我也就不坚持了。
少爷同我一样,心都特别小,一次只能容得一人。不是无情,而是太重情。于是,爱恨纠葛便比任何人都深。
这场不公平中,少夫人该向谁哭诉,她的夫君爱的不是她?我又该向谁要,上天为何对我如斯折磨?少爷又该同谁问,他爱的人皆不能跟他结发?我们都各缺了一角,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另一人补齐。
一切的一切,同那天上阒然的月儿般,没有答案。没有。
日出日落,悬在我心头的结依然没解开。我们仍是没寻得高天熙。我想,
他,该是找著绿袖名字了。
卖身23
第二个孩子名唤李天祥,是老爷取的。老爷这是打圆场,不想让少爷和少夫人嫌隙加深。虽然我觉得这是枉然,因为最主要的病瘤未除。
而那根源便是我。
就在天祥满周岁时,一位洪大人亲自来到府上,只为了送来一封信。
他说他是高天熙的至交,高天熙托人送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便是指明给李府的王夏的。
我拿到信后,便坐在桌前发楞。直到天边白云逸去,星辰拉上黑幕。仍是不敢拆。
少爷因找高天熙的事而有求于老爷,也慢慢的接手了一些李家产业,有时都忙到晚上缠能回到我身边。他一进房门发现乌黑一片,还以为我不在,便转身要走。
可,我像是溺水找到了浮木般,急忙起身在少爷关上房门前拉住他。
少爷吃惊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又走进房点上灯油。我却又失魂落魄的坐回桌前,继续瞅著那封信。少爷坐到我身旁,没有任何言语,但少爷就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整齐的将信头裁开,
他同我一起受那担子。
如我预期,信中画了一个地图,没有任何交代,只有在信末属名:
高天熙
任杰
任杰,绿袖的名字原叫任杰。找到名字后,鬼差该不会再为难他了。
少爷伸出一手,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榜上,柔柔的说,明个他便陪我去找。少爷变了很多,他不再反复无常,因他的心沈淀了,像一个平和的湖泊。
我也变了。事过境迁,我不再像刚回来时,想到心疼极了便落泪。我的七情六欲中不知哪部分随著绿袖一同入土了,这让我对什么事都像隔著一层纱,迷蒙,看不真切,不在乎。
但少爷仍是爱著这样的我,他不放弃,他包容。所以,他不勉强我,我不想走出,他便走进纱中,让我看清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少爷熄了灯,将浑然不觉灯熄的我抱到床上。在我回来后其实少爷很少碰我,因我的身子多少会抗拒。所以少爷大多只是喜欢搂著我睡,让我汲取他的体温,让我依偎在他的怀中。
但,今夜我极需要狠狠的被爱。
我趴伏在少爷身上,为他解开衣襟,让他知道我想要他。在我还没解开自己的衣裳时,黑暗中的少爷突然将我的头下压,缠吻。那种浓烈的渴求,就像海浪般冲击著我的头,让我无法再思考,只能顺著快感的波滔浮沉。
少爷说,我终于回来了。
我不解。也不想去理解。少爷和我一同化身为野兽,顺从身体最原始的需要。我趴跪在柔软的被上,高高抬起我的后臀,慢慢移动引导少爷进入。
在推进的一瞬间,我却落下泪来。黑暗中,我任由身后的撞击充塞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使我落泪。
是啊,我还活著,我还被爱著,最重要的是,我还被需要著……..
少爷将我翻转过来,他埋身在我双腿间,他的腰契合的贴住我的腰。他说,世上如有忘忧草,他便不用等这么久。
然后,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印。他说,过去的只能接受它,不要想逃避。
少爷继续吻了我的鼻尖,说,他是逃了比我更久,但他能面对,我便能面对。
最后,少爷吻上我的唇,他说,
他爱我。
卖身24
我们循著地图,到了江南一处唤葫芦村的地方。但出乎意料的是,迎接我们的不是两座坟,而是高天熙及一个出生不到数月的男娃。
高天熙说,这个孩子是阿杰转生的。
我和少爷一头雾水时,高天熙将娃娃头上的棉袄推开了些,就见娃娃眉心露出一个隐约可见的淡青色胎记。
震惊的是,竟有些像我额上的印记,也就是上一位皇帝的皇徽。虽然少爷事后同我说,那只是一个胎记,有心人才会想到别处。
但我也同高天熙般,觉得那是阿杰。若逝者以矣,活著的人找到了一丝希望,便能用它撑下去。
我不希望高天熙死。
高天熙说,就在阿杰完墓的那一天,他在海边徘徊留恋这世间最后一面时,他见到一个妇人抱著小孩,便一直往海心处走去。
他想也不想便去拉回。妇人哭著对他说,这孩子的生父始乱终弃,而她的父亲在她生下孩子后,便要她嫁给大户人家当妾。但对方说孩子得解决后才进的了门。
本来说好孩子要送人,但她早上无意瞧见女俾在娃娃的奶水中动手脚,慌张抱了孩子便跑出来。
她说她没有退路了,明显对方不希望进门的妻妾背景有污点。她谁也不敢相信,孩子是心头肉,真死就一块死。
高天熙本来也苦思无结果,他亦是一个将死之人,如何帮的上忙?但在瞧见娃娃而上的胎记后,他猛然惊觉会碰上这母子,是天意。
他收容了这孩子。同时动用他的身份,软硬兼施与对方,让生母能时常来见孩子。同时保障生母在未来夫家的地位。
看著他逗著孩子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这孩子是不是阿杰的转生都成。毕竟,这是一个生命。从我和高天熙手中逸去的生命,又以另一种方式弥补回来。
他抱著娃娃,杰杰的叫著,娃娃便咯咯的笑出来。看来娃娃也爱这名字的声调。但我的心却痛起来,因为想起阿杰那深深的,迷人的黎窝。
阿杰便葬在屋子后院,高天熙领我们到后面,好祭拜阿杰。坟上依然种满阿杰最爱的芍药,海风呼呼而过,我却将它听成阿杰那童稚,娇铃铃的笑声。
我,不想回去了。
晚上寄住在高天熙屋子时,我对睡在身旁的少爷示意,我想住在这与世无争的小渔村。
少爷皱深了眉,并未给我答案。他摸摸我的头,只叹了口气。
我趴伏在少爷胸口,聆听他规律的心跳声。一声,再一声。和我的比起来,少爷的心跳声慢上许多。少爷曾说过,这是因为他不再年轻了。
是了,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少爷已经三十七,而我,也刚过二十八。从我十五岁便被卖来李府以来,算算也十三年有了。
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好蹉跎呢?
我知道,也明了,但我的心经不起风雨了。老爷和少夫人,母亲与世人的眼光,都教我满目疮痍的心难受极了。
我只想平平静静的和我爱的人私守,如果爱个人这么辛苦,那我宁愿忘了一切,不再想起我爱的人。
隔天早上,少爷花大把银子,请人在高天熙的屋子旁,又盖了间屋子。
少爷用他的方式爱我。
但我却无以回报。
卖身25
我的心轻了起来。
就像天空偶落下的羽毛般,无拘无束。
日子就活在与小杰儿的玩乐,与一个人的静颐中。
少爷若腾出空,便往我那跑,过往的欢乐又重新环绕我们。有时,少爷若不想走,也会住下,我和少爷,高天熙和小杰儿,一同围桌吃饭。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我和少爷,重新又爱了一回。
我将以往少爷给我的钱,全拜托少爷带回母亲那。我,王家长子,此生孝道就尽于此,再多,怕母亲也不想要。
弟妹定能个个都读的到书,吃的温饱,平稳的长大。这些钱是打哪来的,母亲也不必让他们知道。就当,她只生了八个孩子罢。
相较于隔屋不时传来的小孩娇笑声,及高天熙成稳的笑声,我的屋中,以寂静居多,及夜晚中两个沉沉的喘息声。
少爷到访时,我会为他沏上一壶热茶,让他享受我平时所享受的悠闲。夜晚,我会用我的身体爱他,包围他。
我该如何让少爷知道我多爱他?我多感谢他?纸笔表达不出我的无言,我只能用身体展现。
聚少离多,让我和少爷,每每都在夜晚像要融化彼此般的需索。
我为少爷舒展身子,将腿扣住他的腰身,让他能更深入我。我的身子又被少爷的吻洗净了,我终于不再是污秽的人。因为欲望的一端,是少爷带领我过去的,不再是别人。
我总在高潮战栗中,透过迷痪目光看见一道白光。在白光中我一生的到影像流水般匆匆而过,我伸手想抓住什么,白光一闪,于是,我看见的不再是到影,而是少爷。
我摸著少爷那张逸秀的脸,经过岁月刻画后,显著迷人的气息。我将唇贪婪的吸咬住他的,用力一下,一个淡淡的铁锈味便充塞在我俩之间。随著这股血味,少爷要了我一次又一次。
他喘息的趴靠在我身上,伸出手,说,我的额印是他下辈子,找我的指标。
我笑了。眼角湿湿的。
秋去冬来,杰杰过了满岁,噢,我忘了说,杰杰是小名,他的本名是洪瑞麟,很福气的名字不是吗?相信他能一生无忧的活著,帮阿杰失去的都补回来。
最近,少爷很少过来,因为老爷过身了。在六十八岁大寿过后,寿终正寝。
就在一个冬晨,有人来传口讯,说是二弟考上榜眼,要举家般到某县就任。母亲要我一同走。
我待在屋中想了很久,在一场雪停时,我决定不走。我不再是王家的一部份了,不能拖累二弟的名誉,闲言闲语,杀伤力对一个清官特别锐利。
最重要的是,我放不下少爷。
我在那天依约前往,但却是为了送行,为了见我此生无缘的家人最后一面。我并没有托人告诉少爷,因不想让他胡思。
但到约定的地方后,我见到的却不是家人,而是少夫人。
身旁随即有人架住我。我了然于心了。
少夫人将手中牵的两个孩子,玉瑕及天祥,带到我眼前对他们说,少爷终有一天会抛家弃子,不要她及孩子,都是因为我。
啪!
少夫人疯狂了,她甩著我耳刮子,眼中尽是寂寞化成的疯狂,她笑著说,少爷待老爷丧事已尽,便要同我私守。他怎能这么自私?他不要他的孩子吗?
低头瞧见两个孩子瞪著我,我的心揪揪的疼起来。那么小的孩子,有著少爷轮廓的孩子,为何眼中尽是恨意呢?
我好想伸手摸摸他们,让他们别再露出这表情,但我勾不著。我好像又看见初遇少爷时,他眼中的黑暗。
我的错吗?我犯了罪无可赦的错吗?我看著活泼长大的杰杰,却忽略了这两个需要爱的孩子。
的确,我错了。
少夫人命人将孩子带开,她冷眼瞧著我被压在地上狠打。她的嘴角弯成一弧满足。眼角带笑的看著我即将断气。
我不怨少夫人,但我却想到少爷。
想起他的笑,想起他的一言一行,想起,他听到我同家人远走高飞时,会是怎般受伤?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著,连他的最后一吻都施舍不到。
我乞求阎王,下辈子别再将我投生成人了,我不愿了。不爱了。便不痛了。
我又看见白光了,一生的倒影行云流水的滑过,但这次,白光散去,我见著的不再是少爷,
而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