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贝僵住,尔后狠狠咬牙道,“我一直都没有出过宫!”
少年脸色阴狠,愈笑愈烈,是透着妖青的诡异,是点出绯红的眼眶,是渗出来的奢华颓丧,难描难画,混成一团,魑魅魍魉绕成的煞煞黑气,连笑也是阴冷。
阵贝推开言镇,深吸口气,言语便平而无波,“王爷,阵贝是在皇上面前参了李鹤翔一本,这是他欠染衣的一条命。”顿了顿,回头笑道,“可是,至于其他,说句难听的,损人不利已的事情,阵贝何必去做。”
阵贝的为人处事,原先行军时便是个性要强,睚眦必报,后入官场,虽是有所收敛,但却本性仍是如此,每每断案之时,只讲公平,分毫必然会算清,该杀的绝不放过,可是该放的,却也没有误杀过。
言镇沉吟,那到底是何人要杀言方,若说是李鹤翔下的手……,虽然他是纨绔子弟,可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如此,但是现在又是谁要借他的手除了言方,而且还是一石二鸟,顺手连李家也要一并端起,自己也伤到了筋骨。
不过衡阳国的权贵人士向来喜好攀比奢华,薰香流行,且不论是王公子弟,就算是一般的士大夫也会身挂香囊,在这个上面动起手脚来,也未免太容易了些。
“王爷,梅舒可是勾陈人吧。”
缓缓的语调,将这沉暗的房间生生的划开了一道口子。
言镇猛然回眸盯住阵贝,“你的意思是,要杀的人其实是皇上?”
“杀六王爷有好处么?”
两者皆是反问,却是得出相同的答案出来。
13
廊外灯火通明,透过窗,落在地,灯影幢幢。
纵横交错在身上,薄薄一层灰雾,笼了人进去,看不清颜色。
阵贝的眼在暗色之中,微敛,拦住半点光,沉沉,沉沉,暗孽渐生。
他在等,等言镇,等那已如站在网旁的兽,只差上半点助力便可落进网内,金线银丝拧成的网,勒入肉,剔至骨,在血肉之躯上顿挫拉磨,泛出腥红,艳如灼灼之晚霞。
眼里却突然落入一片光。
那般刺眼。
阵贝往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言镇已开门离去。
半掩的门,盖住了嘈杂的声,阵贝皱眉,手指在掌心轻掐,直到鼻尖嗅到血味,这才走出门去。
瞥向正跪在言镇面前的梅舒,言镇的眼眸如海深,不见喜怒,沉沉一片黑,透不出来半点光。梅舒已然跪的脸色苍白,汗湿九重衣,却是只能垂头不看他,满室的侍女太监,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睡,悄然无声的承平阁内,只有续起的烛,烛泪垂垂,在三更天里泛出幽光。
“王爷,梅舒是此案的重要人证,请让阵贝带他至刑部。”
言镇冷眼扫过两人,虽是心知此时疑点重重,不应让梅舒跟阵贝走,但是于情于理皆又不能,只得点头,“去吧。”
梅舒咬着下唇从地上慢慢站起,双脚早已麻木,几缕黑发汗湿在额前鬓角。
“梅舒。”
被问到的梅舒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言镇微笑看他,半分寒凉半分戾气,“不要忘记了,你还是承平阁的人。”
少年顿时如大雪扫过,阵贝在一旁轻笑,拉住梅舒手臂,“王爷,那我们先走了。”
言镇将眼神收了回来,眼底下浮挂着暗青。
五更天,天已近明。
终于,内室的门推开,齐异翎扶住门槛,脸色苍白,步履不稳。
言镇猛的站起身来,死盯住齐异翎,看他双唇微张,却是毫无声息,过了一会才说道,“暂时无碍。”声音支离破碎,好像用细砂在瓷上划过。
“多谢齐先生。”言镇上前亲自扶他坐下,送上一杯清茶。
齐异翎猛喝上几口,就算是上等碧罗春也不过是当了寻常的茶水,哪里品的出来半点味道,待到精神略好了些,才面色凝重道,“我不过是用金针将六王爷全身的毒性压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要解此盅毒,恕异翎无法。”
言镇的心往下沉着,齐异翎清清喉咙,“王爷,如今该担心的人不是六王爷。”
一句话,像针一般扎在言镇心里,却只是换来了他微微叹气,摆首道,“不谈这些,先让人去北晋王府传个话,说是言方暂居承平阁,其他的缓一步再说。”
齐异翎眼里露出失望之色,却也无甚言语,站起身来道,“那恕异翎先行告退。”
“齐先生慢走。”
温文如玉的腔调,多上几分疏离。
言镇看着齐异翎离去的身影,站在门旁看着昏暗灯色下已然沉睡的言方,本就是没有几分颜色的脸庞,透出一丝尸青,任谁都不敢相信那是前几日还在身旁笑谈的人,言镇微眯眼睛,手指慢慢扼在掌心,言方的影卫是阿渺,纵然是带随身的侍卫入宫,也不是让梅舒进来,若不是梅舒,也无人会想到盅毒,也不会就此牵连进了李家。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
额前隐隐抽疼,只得微闭起眼睛,轻声唤道,“梨离。”
“王爷。”少年声音纵然是刻意的压低了,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笑意盈盈,从窗外透过来。
“去查阿渺。”言镇重重的坐回椅上,心底涌起一阵寒意,如果言方没有带阿渺在身旁,那定然是让她护着桃瑛……
桃瑛。
那安静的毫不言语的女子,她身上有言方的血脉……,还是瞒过这几日,再做打算。
就算只是为了言方,桃瑛也不能在这个关头出事。
接过阿渺写来的条子时,桃瑛惊的从床榻上骤然起身,已经不灵便的身子让她的动作缓了缓,尔后抓住阿渺的手,生生的扼出血痕,散乱的发搭在肩上,鬼魅一般,嵌着一双惊乱的眼睛。
这样的女子,竟也会让六王爷倾心至今。
阿渺心里慢慢的涌起妒意,一层一层泛开来,眼落在她的肚子上又狠狠的弹开,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意,却是不被桃瑛所知道,她只是抓住她的手臂,“怎会这样?王爷到底怎么样了?”
阿渺看着她,看她张皇失措,看她撑着身子要起来,看她仍旧是满脸惶恐的絮絮问道,怎么办,怎么办……
失了主心骨的女人,是无了附着的菟丝草。
桃瑛唤来身侧的侍女,待想要穿戴起身,却是被阿渺拦住,这才恍然一惊,她这样的身份原就是入不了九重帝宫。
重重的坐回床榻之上,桃瑛颓然伸手让侍女下去,烛光幽幽,泛出一片黯然神色,本就是镜湖旁的出身,出世入世,风月场上的女子,人人皆笑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两样都占上了。
可是却并非是无情无义。
桃瑛暗暗的咬牙,“阿渺,准备一下。”纵然是入不了宫内,也要在外守着。
毅然决然的起身,手指在隆起的腹上轻抚,言方曾经如此说过,这孩子这定然是女儿,那么的乖巧,便如她的性子一般,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子姜……
桃瑛将散乱的发挽了起来,斜插上一只点翠金发簪,青翠欲滴的颜色透出幽光。
阿渺不动,直勾勾的看着桃瑛,桃瑛缓缓看过来,宁静如水的双眼让阿渺微微一颤,她的心是空明的,混不似自己这般模样。
“走吧。”桃瑛越过她,推开门去,门外的桃花快开了,淡淡的一层绿意,想必到了春暖时节,这里便会花开艳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世上最美的桃花便是在这忆姜阁,京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桃瑛微微笑着,她想要三个人一起回来看桃花。
宫里的小厮到了北晋王府,却是没有见到桃瑛夫人。
回了话,言镇这才知道桃瑛是在忆姜阁内。
这样也好。他暗暗的忖道。
忆姜阁是安宁的地方,少了喧嚣,少了浮华,少了勾心斗角的惨烈,在那里,无论是谁,都可以得那一份的清灵。
只是他不曾想到,夜色如幕的山路上,会驰骋着一辆马车,淡雅的藕荷色,轻灵灵的绣着白鹤微鸣,半点鹤翎红,似是振翅便可飞离,留不住,留不了,那出世的鸟儿是拴不在这人世的。
桃瑛的手指一直未曾离过腹部,忽的传来胎动,不由一笑,“你也是在担心你父王吧。”
夜色沉沉,月不圆,星却稀,沉暮暮的颜色,看不清前方的路。
急驰的车,太过。
风若狂号,在房内的灯烛摇曳,那簇火焰,明灭不定,满是透着妖异的鬼魅,言镇站起身来,烛为灯火命,吹得咣当而开的窗,妖笑着的风,吹尽烛气。
垂垂三千泪。
灰飞烟尽的味道。袅绕起来的黑丝缠身。
从旁一直照料的侍女倒抽口气,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分外的清晰。
14
李家的案子是一场动荡,震的朝野皆动,无论是哪位朝臣,看着那空下来的左右二相的位置,都觉得心,慢慢的,一丝一丝的,寒了下去,冷了下去。
人证,物证,落实了李鹤翔私设刑堂强逼民女草菅人命的罪,本是要抄李家私设下的刑堂,没想到却是搜出了李家谋害六王爷言方的罪证。
一本这世上仅有的十七行盅书,详尽了各种巫盅之术,也包括了那噬血盅,令得李相百口莫辨。
阵贝的脸色如常,先禀到了御台史丁严的手下,丁严叹气,李家这烫手的山芋到底还是抛到他手上了,李家是贵胄之家,按衡阳国律,即便是要审也要帝前先请,如今,若按证据,便是刺杀皇族,重创朝官司,斩杀栋梁,意图谋反的诛族之罪,可是面对这一牢的重犯,打,打不了,动,也动不了,刑具更是上不得,劝招又是口呼冤枉,本想就扛着无能的牌子送上皇上的龙案,批下来两字却是详查,还急催结果,真真的让丁严又平白的老了几岁。
看着丁严愁眉不展的模样,阵贝一笑,慢慢的吐出了个字,“拖。”
丁严猛的惊起,慢慢想了想,见丁严的表情渐渐明了,阵贝又笑道,“阵贝便先恭喜丁相了。”
夏祭将近,十年一度,自然是要大赦天下,拖过这段时间,不管李家有罪无罪皆可开释,半点落不了他的不是,不过虽是大赦,却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边疆已是肯定,届时,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便是会被他纳入囊中。
想到那繁花似景的前程,丁严的心,慢慢的颤了颤。
“不过……”阵贝在他面前,微微笑眯了眼睛,暗光流溢,“那李鹤翔可是罪名落实了。”
御台史丁严看着身旁冷然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鹤翔的案子僭越至三公会审,尔后报呈至衡阳帝案前,皇帝的朱笔沉了些许,终是批下来的斩首朱雀门。
朝庭上的位置,除开空置的左右二相,六王爷的位置也空了,还有,就是九王爷的位置。
因为一个儿子而怪罪另一个儿子,衡阳帝的老态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也明显了起来,走神的时候也多了些,常常是露出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懂的叹意。
不过是十几日的时间,狂风骤雨,如一阵狂风吹倒了大树,满地的猢孙散。
阵贝在长明灯前,合什,“佛已弃我而去,而我也本已弃佛,却不料还是在此乞求上苍,愿你能速乘般若船,早登涅磐山,速会无为舍,早同法性身……”
西桓寺是皇家供奉的香火,前方是香火袅绕的大殿,迎来送往的皆是衡阳国内的贵族子弟,寻常不入外人,是以总是静静,连敲出来的木鱼声都听到了几声回响,辟出来的后院是几近围狩的大小,平日里大锁在门,锁住了里面种植的大片桐树,枯败的味道。
树身上刻下百年的历史,颗颗皆是纵横的枝节,走入,一层薄薄的余光,几丝烟火味也已经压的闻不了多少。
言镇坐在树下,慢慢仰起头看着这阳光,春近了,不若这心境便兀自的暖起来。
他是因纵容外戚的罪而被圈禁在了这西桓寺里,原是可以带着李步涵,慢慢的在心头转了转,决定还是一个人动身,不去回头看九王妃那死了一般的脸色,眼色,褪开绯红的牡丹金线绣纹留在身后,死灰灰的扑漱,愈想,愈是一种讽刺。
那巍然屹立,飞檐走壁,端的是皇家气派的九王府也淡淡化成了波光水色。
安宁了。
心都被掏空了一般的空宁。
言镇觉得如此圈禁了一辈子,未尝也不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回过头去面对言方,面对那因夜色茫茫,马车翻下山崖而失妻失子的兄弟,也不必回过头去面对朝庭之上,南疆之边,骚动的人心,仍在泛滥的天灾人祸,也不必想失了主将的平关能不能拦得住如狼似虎的邻国,更不必再回过头去想,那坐在龙椅之上的九重帝心。
品一壶清茶
已然出世。
只是不知为何,起身时,总觉身后重重。
屋外的迎春花,开过又谢,缩成一团的黄色花朵,溢出来抹灰败的黑色,言镇偶尔会凝视这种毫不张扬的花儿,连丝毫的香气都不得闻见。
反倒是房里的酒香更浓重了,忘离,忘离,喝下却不见得忘记得了。
入口的绵长,比起丹桃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丹桃,当初唯二敢同饮丹桃落竹的人,一个生死不明,一个生死未卜。
他将言方托给了齐异翎,虽然有了那本施盅的十七行,却仍旧是能让齐异翎保住言方一条命,将毒压下暂不发作,余下的却是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言方渐渐灰败的脸色。
言镇不由的苦笑,手指在酒杯上转了几圈,还是收了回来。
佛门清静地,他修不了身,养不了性,却还是应少逆了那泥胎金漆笑眉笑眼看尘世的佛爷。
“王爷,何处才有佛。”少年的声音,少了冬天里咳破嗓的慵哑,轻灵了起来,在浓烈起来的阳光里,似是跳跃在林间一般。
言镇笑着,忘离便是阵贝送过来的,也只有他能偶尔的过来这里,偶尔的交谈,一点一滴融在心中。
“佛自在心中。”说罢,摇首,唇齿边挂上几分的嘲笑,迂腐迂腐,酸气冲天。
自檐下走出来,阵贝要拜,言镇挑眉道,“你现在是要做给谁看。”看着他抬起来的脸,缓缓道,“这里没有人,要做,只是做给自己看罢了。”那双幽深的眼眸如烛光摇曳,麟麟的波光,敛下去,便起了身。
言镇只是笑,独居了一段日子,脾气似乎也是消磨的差不多了,指着石桌,“坐。”
两人分坐在石桌两端,铺垫上了苏绣座垫拦住了这春暖近夏的寒凉,言镇看样子兴致不错,亲自动手煮起茶来,风炉炭火,清和淡雅。
“南疆那边的水灾如何了?”
“灾民已然安置完毕。”
“那知府的案子怎么办的?”
“压了下来。”
对谈之间,风过树林,波涛做响,两人的言语却只是淡淡。
“王爷,祭祀将至,届时必定会大赦天下……”阵贝的语气淡然,这一点其实他知道,言镇也知道,朝堂上的众人更是知道,皇上给的圈禁罪名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要堵了那幽幽众口。
只是不知道回去了之后,这皇上的心,会往哪边摆。
而且李家案子,言镇也知道,是阵贝送上的一份人情,保了他身旁的李步涵。
赦天下……
赦得了多少人的心。
言镇苦笑,“好茶不过三人饮。”递给阵贝一杯,越瓷青而茶色绿,透出幽幽的干净。
阵贝双手接过,微饮了一口,茶在喉间,“这茶……”
言镇轻笑,“可曾记得在哪里喝过这样的味道?”
阵贝沉吟,终是摇头。
“果然还是忘记了。”九王爷的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叩着,阵贝露出几丝的不解,言镇站起身来,面向这葱郁树木,“阵贝,你可知,我丢过一年。”
阵贝睁大眼睛,“当年……”,不过是影影悼悼的知道,当年九王爷和六王爷的生母惠德孝皇后去世后,九王爷据说是因病休养而整整一年未曾在这衡阳帝宫里出现过,言方也是那时接了北晋王的号,却是搬进了忆姜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