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轻揽了罂粟过来,不由分说就为罂粟擦拭着,从头到尾没有顾虑过罂粟的意愿,仿佛一切就应该顺着他的意思,而罂粟仍旧没有拒
绝。
换好了衣服,那人笑赞罂粟相貌好,真真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罂粟不笑,却生了一份亲近。那是第一次被人称赞,哪怕是他最不喜欢被评头论足的样貌。
那个人指着身后的中年男人,让罂粟叫他做父亲。
罂粟抬眼,认出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出府门迎接他们的那个人,卑躬屈膝,他不喜欢。
罂粟抬起小脸,问那个人:“那我叫你什么?”
屋内的人吸了口冷气,不过对方却一笑说:“叫我义父吧。”笃定的语气,不带一丝问询,一切仿佛就该是这个样。
罂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应该称作义父的人,久久没有移开目光,直到那个人转身而去,不带一丝流
连。
父亲找了先生教罂粟习字,找了乐师教罂粟弹唱舞蹈,找了绣女教罂粟针绣……
罂粟会奇怪为何连女孩子的手艺也教给自己,可是始终没有问出一个字。
除了问好,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听到罂粟的其他任何话语。
父亲有时会看着罂粟,说他不舍得。
舍得什么,不舍什么,罂粟不懂。
本来便无瓜葛,何谈舌不舍得。
那一年罂粟7岁。
转眼五个春夏秋冬。
相府摆宴,据说连天子都会驾临。
父亲要罂粟前往抚琴,罂粟仍旧不点头也不摇头,而那个父亲明白,这就代表罂粟答应了。
相府内欢闹非常,柳丞相身着官服,好一番气派。
所有人的交谈在那个人到来之时隐了声息,千人下跪,人人臣服。
只有罂粟仍旧站着,纹丝不动,眼睛盯着面前男人身着的雕龙明黄色朝服,看着眼前的男人面上渺视一切的的雄壮和威严。
然后罂粟缓缓跪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秒的异常。
然而罂粟在那一秒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那个他,竟然是当今皇上。
歌舞升平,举杯对饮,畅快淋漓,可是席间的每一个人都暗暗屏了气时刻注意着那个男人的一举手一投足。
父亲拱手献礼,推了罂粟上台。
罂粟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前,轻拂了琴弦,仿若天外来音。
白衣一许,衣袖灵动,指尖处倾泻流淌的,是一曲《长相思》。
父亲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因为那个人面上完全不动声色。
没有人指出罂粟擅自改了曲目,或者说,没有人在乎。
没人在意,包括那个罂粟正在送曲的天子。
如泣如诉,面上却是温婉如水。罂粟指尖轻拨几下,一副娴静淡雅的样子,心中的波澜点滴,又有哪个嘉宾能懂得?
罂粟温柔一笑,他希望那个他能懂,也相信那个他能懂。
弦震,曲终。余音绕梁,悠悠,久久不止。
无视堂中众人眼底的惊艳,无视那些赞赏的表情,罂粟慢慢走下台,站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眼前的他,不是天子,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只是那个他,那个给了罂粟第一缕温暖的和蔼男人。
所以罂粟不跪他,只这样静静地凝视着面前不动声色的男人,直视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睛。
下一秒,那个男人笑着拍了拍手,满堂的人才敢随即鼓起掌来,哗啦啦一片,很是热闹。
罂粟不笑,不理,仍是定定看着那个人,直到那个人与那个丞相笑谈起来,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罂粟就那样静静地被父亲拉着袖子拽了下去,一步一步,心也一点点下沉。
那个人是皇上,不是他的谁。
第二天,那个人驾临学士府。他走后,父亲说“是时候了”。
父亲说,他该离开这学士府了。
父亲说,他被相府要去做歌姬。
父亲说,他的任务是探子。
父亲说,这是那个人的命令。
父亲说,他所学的那些本领,都是为了这一天。
然后父亲叹着气,抚摸了罂粟来不及闪躲的头。
父亲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罂粟不懂。
罂粟不懂自己哪里可怜了。
罂粟不懂为什么这个假装的父亲会叹气。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那个人是皇上,那个人的温暖不是无价的,那个人,甚至不是他的谁。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自己只是颗棋子,被灌输了知识技艺的棋子,如今是开局的时候了。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为什么心会痛?
为什么心痛了,泪却不会流?
罂粟不懂,不懂自己的心。
离开时细雨斜风,好一番惬意的风景。
雨丝轻轻刮过面颊,却仿佛泪淡淡流在了心里。
心痛了,静了,倦了,然后安静地埋葬了。
在那个仿若初遇之时的烟雨天,罂粟一步步上了轿朝向相府,身上穿着那个人亲赐的绸衣。
从此只有皇上,没有那个人。
从此他罂粟仍是孑然一身。
轿子飘飘然绕过整条街,拐了个弯,又绕了几十里。
兜了个圈,他们都回到了原点。
不过是一段冷场的笑话,明了,悟了,不再留恋了。
从此他是歌姬,相爷专宠的歌姬。
他不再抚琴,哪怕被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压在身下威逼,罂粟都从不点头答应。
琴早已被心祭奠了,连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
从此只有那个心怀天下的皇帝,他眼中的皇帝。
这样就够了,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有什么资格奢求呢?
浅笑一抹,心不着痕迹,不染忧伤。
第24章 温和春风
水温早已变得冰冷,罂粟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擦拭,穿衣。
娴熟的动作,只失了往日的万种风情。
无时无刻的虚伪,难得有机会放下戒备。
很久没有觉得这么累了,为什么?
是因为担心小蓝的事?
是因为被那个贾志轩强占着?
还是因为那个突然而至的人勾起的往事?
浑身的冰冷,使得罂粟打了个寒颤。
罂粟两个字,是被送出学士府时,那个皇上起的。
“没有名字?那就叫罂粟吧。你是我送出去的毒药啊……”那个人这样说道,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捡回来的孩子没有名姓。
那个人又何时在乎过自己呢。
不过是在街边发现了个尚有用处的道具,带回家叫工匠雕成工具,该上场的时候一把推上去。
而对这个道具的心情,那个皇上从来都不了解,似乎也不屑于了解。
能使用的就留着,没用的时候,自然会被丢掉吧。
那就是他罂粟的命,他安于的命运。
拭干了发间的水,披散开头发,精心束了起来,外表,是他待人的必要功课。
因为以色侍人是他唯一的使命,从一切的开始到一切的终结,永远永远。
挑起一抹妩媚的笑,一点点收敛眉间的愁绪,镜中映出的,还是那张柔媚绝色的脸。
如今,他是烟花楼的头牌。
如今,他只是个花姬。
整理好一切之后,起身出了浴房,向着那个贾志轩房间的方向。
手指轻轻按着那扇红漆的门,却不着急推开门进去。
里面的人是他的客人,他现在必须侍奉的主子。
客人是绝对的,因为他是花姬。
那这一秒的踌躇是为了什么?
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就是这个布满讽刺的笑,被他人说成是倾城之色,还真是好笑。
这就是他选择的命运,他要的生活,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过是张开腿勾 引男人,他罂粟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这么犹豫不决的,不像他。
今天,到底是哪里乱了呢?
苦笑,无声。
刚要推门的罂粟就这样被人捂着嘴拽了回来。
以为是绑架的罂粟一回眸看到的是白天那张印象颇深的脸。
萧翎此刻正抱着罂粟施展轻功,下一刻两人已退到南角的空厢房。
“怎么了?”罂粟笑,笑意里却不似平日的用心勾勒,只是习惯地弧度,心,竟在刚刚露了一拍。
为什么?
“你……”萧翎欲言又止,一点没有风流公子的样子。
“你找我有事吗?”罂粟耐心地问道。
“别进那个人的房间……你……我……”萧翎吞吐了,目光却始终牢牢捕捉着罂粟的眼眸,那一缕深情,罂粟不可能看不出来。
“罂粟现在是那个人包下来的,我怎么能不进他的房?”罂粟笑了,尽量笑得没心没肺的,自嘲是家常便饭,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一次
心会这么痛?
“你别去……”萧翎只是执着地盯着罂粟,目光坚定,如晨阳。
“你还真是有趣,我接待我的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这样的,平时都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连伪装都这么难?这个人,到底是谁,命中的魔星?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呢?”萧翎看着罂粟,那一刻的温暖直达罂粟心底,也就是因为感受到威胁,罂
粟的心有生以来最强烈地拒绝着。
“喜欢?呵呵,你喜欢什么,这副身子?还是这张脸?还是头牌的名声?还是这歌喉?很早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我刚开牌接客?喜
欢么,反正这身子也不干净,你喜欢尽管拿去就好了,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可是啊,你喜欢,那个贾志轩也喜欢,同样是喜欢,有
什么好取舍的?你半夜等我吧,回来我再招呼你?”罂粟笑,眉里眼里都是笑,笑刻在脸上,心冷成冰川。
话没有说完,罂粟惊觉已经被对方拥在怀里。
想挣扎,却在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失了控制。
“兴武二十一年,春。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萧翎抱紧了挣扎的罂粟,不肯放开。
沉默,延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下一秒失控的罂粟又捶又打,尽了全力要离开这个怀抱。
这个怀抱太过温暖,他怕自己沦陷。
他早知道,沦陷,便是万劫不复,直入深渊。
“你喜欢我?你喜欢的是那个时候的我吧?那个时候的我啊,呵呵,明明没人喜欢啊,你怎么会喜欢?呵呵……那时候有什么好,不
过是身子干净些罢了,人们都说没滋没味的呢……你怎么会喜欢?呵呵……”笑,眼底也染上了笑,可笑这世间竟然只看重一个色字
,谈什么喜欢。
“你怎么会喜欢?”这六个字罂粟不断重复着,可是又害怕着得到答案。似乎是看出罂粟的矛盾,萧翎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辩白,没
有申诉,只是默默地拥紧了怀里近乎崩溃的人儿。
“我不干净的,你怎么会喜欢?我现在很脏啊,兴武二十一年开始,那个曾经的我就不在了,只有罂粟,你知道吗?你怎么会喜欢?
呜……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说啊!”
往常也不是没有被人说过喜欢二字,他罂粟也只是笑着以待客之礼接受,反正喜欢两个字只是想换他一夜或者几夜的欢娱,他坦然交
换,心上从不落痕迹。
可是面前这个人不一样,他的两个字太过认真,罂粟受不起。
只一眼对望,罂粟就能知道,他想要的是自己的心,就仿佛自己曾经看着那个皇上时的表情。不带杂质,却带着浓浓深情。
可是罂粟给不起。
罂粟的心早就冻伤了,这个人的怀抱温暖的烫伤了他,他本能地想拒绝。
他只是个小小花姬,只是颗可笑的棋子,为什么要喜欢他?
自嘲的话,不再是云淡风轻,满载着心伤,罂粟一边拒绝着那个怀抱,一边又在那个温暖怀抱里哭作泪人儿。
积累多年的痛和伤,竟然因为这一份温暖而尽数解冻,他已是泣不成声。
那个最会控制感情的罂粟到哪里去了?
现在的这个哭诉的人不是他,他不是比坚冰更难摧的吗?
一切,似乎在遇到这个人的那一刻失了控。
曾经的棋局,被观棋者打乱,于是观棋者成了弈者。
棋子,似乎也不同了。
萧翎轻轻安抚着哭泣的罂粟,喃喃重复着那心底最初的一句话。
“我喜欢你。”
不带焦急,不带压力,只是陈述着心声。
简单四个字,说得云淡风轻的,却异常认真。
罂粟抬眸,泪眼中看到的是这个男子温和的笑,却不知为何带了一丝忧伤。
心,在那一刻解了冻。
只留下心慌意乱的罂粟兀自抗拒着。
第25章 一许清笛
罂粟醒来时躺在自己寝房的床上。
天微蒙蒙亮,一切仍处在沉静。
破晓之前的天空,永远是静得昏暗的。
对镜梳妆,眼角泪痕犹在。
解冻了的心尖锐地疼痛着,可是痛得痛快,痛得真实。
失态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刻意隐埋的自己。
镜中,第一次照出了自己的模样,那便是真实吗?
竟然为了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解了心防,是福是祸,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累了,全身心的疲惫。
也许该缩回去再补一觉,理理心绪了。
天亮之后,又是酒醉人欢的热闹。
他毁了约,可是贾志轩竟然没有派人找他,也许是被厌倦了吧。他,求之不得。
出去时,见到高堂上,贾志轩拥吻着一个罂粟从未见过的女人,据后堂人说,是天下第一名妓,小小。
贾志轩只淡淡扫了罂粟一眼,便继续和怀里人交缠。
罂粟欣喜地看到那双眼里,已没了对罂粟的痴缠。
心,竟然松了一松,劫后余生的喜悦。
生?有多久,没有听到心如此激动地跳跃了?
罂粟成了全烟花楼最闲的花姬。
那贾志轩似乎早已把罂粟这个人遗忘了,就连小太监也没有提起罂粟这两个字。
于是罂粟在偌大的烟花楼仿若空气,却也是最自由自在的存在。
夜半无事,安静了下来,竟然会陌生得睡不着。
陌生的安静,安稳,安宁。却莫名心惊。
越是得到了,在乎的,越怕失去,更怕他朝梦醒,发现一切只是泡影。
手指轻轻一捅,连幻影都不复存在了。
披一件长衣,来到东亭石桌前坐下。
闲看庭前落花,指尖随意拨弄了几下琴音,终是难以解开心结,这琴,戒了近十年了。
桃花飘然而落,璇然飞舞,一缕笛音悠悠而至。
似鸣泣,似低语,似惋惜,似惆怅,百般愁绪,尽付了清笛一许。
罂粟心中一颤,这种笛音,像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境。
那人翩翩而近,笛音越发清晰,也越发悲怆。
一个翻身落到假山上,笛音戛然而止。
罂粟呆呆地看着假山上那一抹凄清,竟是他,扰乱了罂粟的一切的他。
萧翎的脸隐在黑暗中,罂粟看不清他的表情。
罂粟只是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也是以这样的心情哀悼自己的那颗心的。
难道伤了面前这个人的,竟是自己吗?
“你……”罂粟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翎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装出来的轻松:“不嫌弃的话,我再为你吹一首曲吧。”
为你,两个字,惹得罂粟心里一震。
曾经也有一个人附庸风雅地说要献曲给罂粟,然后奏了一曲凤求凰。
凤求凰凤求凰,司马相如还不是负了卓文君。
笛音清起,罂粟浑身一震。
竟然是《长相思》,他最爱又最怕记起的《长相思》!
萧翎的笛技,得于逍遥老人之传,全天下可说是数一数二,只不过萧翎从不肯轻易献上笛音,无论小青小绿缠多久,他都不曾吹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