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起,立在翼青身边的段香便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曾经不能改变,现在,却已经在变了。只是,站在院中的这个人,还有躺在屋内生死不明的那个人,都还不曾发觉。
岩歌在第六天醒过来了,睁开眼扫视了周围的人,突然间露出了极失落的表情,颓颓然又要闭眼,却被身边的人紧抓住了手。
“他醒了!弄冰弦!他醒了!”
岩歌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翼青,黄袍未脱,脸上显着疲惫之色,突然间想哭了。睁着眼害怕眼泪真的会掉下来,岩歌一眨不眨地看着身旁的翼青。
真好。一直这样的奢望着,一直认为这永远都只是一个奢望了,却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实现,原来,你真的在我的身边,我真的可以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你的面容。原来,还能见到你,竟然会觉得这么好。就算你不爱我,还是觉得见到你真好。
“恩……那九凝丹果然是好东西,他没事了。”翼青摆弄着床上的人,嘴里碎碎念道,“可惜只有这么一点点。”一副十分惋惜的神色。这次,岩歌重伤,险些不治,也亏得翼青的那颗九凝丹才保住了性命,如此,岩歌单是一人,便已吃了两颗这样稀世的神药了。
掌心传来翼青热热的温度,暖暖的,似乎可以令那颗受伤冰冷的心也温暖了起来。岩歌闭上眼,微笑着又睡了。
“弄冰弦!他又昏过去了!”
“那不是昏,是睡!”
…… ……
岩歌没有住回自己的院子里,而是被安置在了凤仪居中,那是段香住的地方。这样,翼青便能在每日下朝后守在岩歌的身边了。但是住在凤仪居很招闲言,虽顶着救驾之称,但毕竟岩歌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男子,没再多住几日,宫中便已是闲言碎语一大堆了。岩歌不止一次想要回自己的住所,但翼青却未有让他回去的意思,以养伤之中不宜迁移为由,拒绝了很多次。
半个月后,岩歌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只因那个镖上的毒,身体还有些弱。为了避嫌,岩歌能下床的第一天便搬回了自己的住所。搬离的那日,因为朝中有事,翼青没有来帮忙,岩歌便自己搬了。须眉得到了允许,老早就跑来了,扶着岩歌回了住所。对她来说,虽然知道凤仪居一定比自己照料得更加周密,却总是不放心。毕竟对于岩歌的身体来说,相处了这么久的她,是最清楚的一个人。
这样做原先也没什么,何况这件事也多次提到过,既然段香和岩歌都无异议,那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但谁也没想到,当天下午,翼青退朝后知晓这件事就一脸怒气地赶去岩歌的住所了。所有人都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它确实发生了。
翼青一脸怒容出现在岩歌院中时,须眉、藏月、小顺子都吓得趴下了。皇会来他们这种地方本来就已经很让人吃惊了,何况这次皇还是一脸怒容地出现在这里,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老天!他们的主子还躺着呢,可千万别又是他惹着了皇什么。他可禁不起皇的任何处罚了。
翼青不理跪着的人,直接朝着岩歌的房间走去,怒声道:“李岩歌!你好大的胆子!”
很明显,老天并未能听见他们内心的话,看样子便知晓皇如今气成这般,十有八九是岩歌惹的。
“翼……皇,皇?你,你做什么?”
房间里传出岩歌温润的声音,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一阵乱想,不看也知道里面一定乱成一团了。怕岩歌再受伤,须眉好几次都想冲进去了,却终是不敢。
屋内确实是乱成了一团,但岩歌却毫发无伤,只是涨红着脸看着按住自己的人。此刻的岩歌,衣衫微乱,半躺在床上,而翼青则一手撑着床,一手按着岩歌未受伤的右肩,低头看着岩歌,傲气的脸上怒气还未全散去。
“你既要搬来此处,为何不同我讲?”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同翼青这般的靠近,岩歌的心跳不断加速,令岩歌甚至不自觉地感到害怕,怕就怕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会被翼青发觉。他控制着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发抖,说道:“你早朝一直未回,若是早些讲,定是不会同意的,才自己走的。”
此刻的动作暧昧极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动。翼青根本没有发现有何不妥,而岩歌发现了不妥,但明明可以讲,却因为有些贪恋,不敢说,也不愿动。直到门外段香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皇,朝中左臣相求见,似是有要事。”屋内的两个人俱是一惊。
翼青连忙起身,开了门,见门口的段香,肃然道:“左臣相现在何处?”
“在宫门外求见。”段香不禁看了看屋内,屋内凌乱得厉害。发生了什么事了?有些担心岩歌是否又惹了翼青不高兴。
翼青很快便和段香离开了。跪在门口的几个人终于敢冲进屋。看见屋内的情景大家都吃了一惊。须眉立刻冲到岩歌的床,见他没事,才放下了心。
岩歌轻笑:“放心。皇只是有些气而已,并没有你们想的那般可怕。”
“可是皇刚冲进来的神色可怕得厉害。”藏月惊魂未定地抱怨。
岩歌笑而不答。面上明明挂着笑容,却让人难以看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须眉站在床旁,没有再说话了。
岩歌,你每日的微笑,真的是因为快乐的吗?你的笑容宛若那一池春水,柔和却望不到底。你究竟是因为快乐而笑,还是因为伤心却无法哭而这般的笑?
第十二章
岩歌的伤好了,翼青却开始时常地来,有时会和岩歌谈论国事,有时会和岩歌一同对弈,有时是和岩歌一同饮酒赏月。而最多的时候,却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岩歌吹箫。淡淡的曲子,就像秋月的风,吹起的是他们早已埋在记忆深处,却从未被遗忘的童年。
岩歌这个一直都不曾有名字的院落终于也有一个名字了。
笙箫馆,便是它的名字。
但是,他们,真能如当时翼青在他昏迷前说得那般,既往不咎,回到儿时了吗?
“你似乎每日都在写,究竟写的是什么?”窗口突然响起了翼青的声音。
岩歌有些慌乱地收笔,将纸张塞到了桌子的抽屉中,待他锁好后,才对翼青笑道:“写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东西。”
翼青皱眉:“是什么东西?”
“这个,不能说。”
“连天子都不能说吗?”
“因为是天子,所以更不能说。”
“哼!”翼青挥袖,身形很快便从窗口离开了,甚至都不给岩歌留下一个背影。翼青走后,岩歌挂着笑容的脸突然露出短暂的落寞。却也只是短暂的片刻,很快便又望着窗外未央宫的方向,浅浅地笑道:“若我有一日要死了,我定会告诉你……”
“那我需保养好身子,一定要死在你后面才行啊。”身后突然响起了翼青的声音。
岩歌霍然转身,惊慌的盯着坐在桌旁品着桃花酿的人,一动不动。
翼青皱眉:“怎么又是这幅表情?”像是被主人抛弃后又再度寻回的猫一般,为什么面对自己,他总会不觉间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这般不欢迎我吗?”
摇头。只是你每一次的离开都那么决绝,只是从未想过你在离开后还会回来。只是每次看你离开后,总会不自觉地感到绝望。
“今日累极,不想回去,便睡你这儿吧。”平淡至极的宣告着这一件事,却让窗旁的岩歌险些摔倒。
“……段香,会在凤仪居等你。还是回去得好。”
翼青突感不悦,心中一阵烦躁,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多话得厉害。他不会像儿时一般乖乖说“好”吗?
“朕决定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你倒是关心她得很嘛。”冷言道。翼青放下了手中的酒壶,褪去了衣裳,转头看向还呆在原地的岩歌,“朕累了,你还不过来睡?”
“床本来就小,我睡睡椅上便好。”
翼青烦躁的情绪加剧了:“你这般不愿同我一起睡?”
“不是。”
“既是如此,为何不过来?你这种身体,这种天气睡在椅子上,不想要命了吗?”翼青伸手拉过岩歌,甚至还帮着褪下了衣裳,将岩歌推到里面,自己很快就在他的身边躺了下来。
烛光熄灭了,漆黑的屋子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翼青一向便较常人更暖和的身体,传递着暖暖的温度。若是此刻能看见,翼青定会发现,此刻的岩歌,红透了脸,平凡的五官上带着难以说尽的艳丽和妩媚。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身边的人淡淡地问。
“我从小体虚,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手揽了过来,紧紧地搂住:“靠过来些吧,我这儿暖和。”
“……”不说话,任由着对方将自己揽在怀里,又开始不自觉地回想着儿时的事。
…… ……
“岩歌,今日我睡你床。”胜雪阁内翼青俯下身,对着床上明显刚被吵醒的岩歌宣告道。稚嫩中已带着傲气的脸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靠得很近很近。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挪动了身体,把小床留出了一半,嘴里却有些不满地嘀咕:“你不是有自己的床吗?干什么要睡我这儿?”
“今日下雨未关窗,床湿了,没处睡。”
“谁要你偏将床摆在窗前的。”
“要你管。你身子好冷。”
“我本来就偏冷呀。”
“靠过来些。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恩。”岩歌将身子往暖和的人身上不断地靠。两个小鬼就这样抱在一块儿,头靠头地睡在一起,就像……就像现在一般。
翼青这一次没有走,早晨须眉进屋子为岩歌梳洗的时候,就看见当今天子抱着自家主子睡在床上。须眉惊得险些掉了手中的铜盆,哑着声音低叫,连忙转身推着刚要进来的藏月出去。藏月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须眉这般推出去显然是极不高兴的,嘴里低低地吵。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你中邪了?”
“哎哟!你就别管了,同我在门外候着吧。”
“干什么要候着?岩歌一向不管宫中的这些规矩。”
“今日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莫不成床上多了名女子了?”
“……”虽然没多了女子,天子倒是多了。须眉黑了一张脸。昨日岩歌睡前还只是一个人,怎么今日一早就见皇也一同躺在床上了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完全搞不清的须眉端着洗漱之物守在门口,低低地对着身旁的藏月道:“总之候着便是了。别的还是别管得好。”
等了片刻,发现屋内有动静了,须眉才在门口小声问道:“岩歌,起了吗?我送了洗漱物来。”
门被轻轻地打开,岩歌浅笑着站在门口:“醒了。怕是要麻烦须眉再准备一份洗漱之物了。”此刻,藏月才发现了屋内的另一个人,辨清之后,立刻惊得大叫一声。须眉有些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转头对岩歌应道:“知道了。”
“不用了,我同你共用一份就好。”须眉才刚应道便被屋里的翼青打断了。青色衣衫的天子走到门口。“朕又没有奇怪的癖好。既都是男子,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是。”
洗漱完后,正在用早膳,却听院外有人报道:“皇后娘娘驾到!”
岩歌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轻笑道:“我说段香必是会来找你的。你还不信,看来这次打赌,又是我赢了。”
段香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进了屋,身后跟了一群宫女太监。每一个宫女太监手中都捧着物品。见了岩歌,段香的脸上扬起了一个极为好看的笑容。岩歌依旧浅笑,笑容柔柔软软。
翼青突然在心中涌出一阵强烈的厌恶感,伴随着烦躁和愤怒的感觉使他浑身不舒服。
“一早,你来这儿做什么?”翼青放下了筷子,不悦地对着段香道。
似乎是没想过翼青会这般不悦,段香略略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又柔声道:“已要早朝了,群臣都在殿中等候了。臣妾去书房找了您,见您不在,才想来此处试试。请皇快些更衣。”
脸上的神色微微缓了。翼青起身,由着宫女为自己更衣。走时看了一眼段香,见她一副仍想在这儿的模样,原先已经褪去大半的不悦感又涌了出来,脚停在门口,盯着段香。
垂了目,段香没有再去看岩歌,同着翼青出了笙箫馆。
夜,凤仪居中,传来女子低低的呻吟,略带些痛苦和疲惫。芙蓉帐内,段香轻微的喘息,手抓着身上的翼青讨饶道:“翼青……我……不行了。别……”
子时,笙箫馆内,突然传出了岩歌吹出的箫声,悠悠扬扬,诉说着无限的心事,哀伤,缠绵,又带着些许的绝望。站在窗口的白衣男子,一贯微笑着的脸上,又一次挂起了悲伤的表情。须眉悄悄地立在岩歌的身后,看着面前的岩歌,静默不语。
芙蓉帐下暖,此处暗笙箫。
子时,子时,无人入眠。
第十三章
边境又再度战起,朝中突然又多事了起来。翼青每日都在书房批阅各种奏章,查看边境送来的战况书。
那夜云雨之后,段香便一直在静养。翼青太忙,都无法去凤仪居。笙箫馆内也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须眉忙里忙外地把换洗的衣物、床被都理了出来,一一晒洗,天冷了,趁着有好日头,须眉定是不会浪费了的。岩歌时常会听见从宫内传来的各种关于战争的情况,他的眉宇间便时常会露出一丝担忧,令须眉看着有些不忍。
战争一直未停,持续三月了。翼青没有来笙箫馆,自然也未去凤仪居,一直待在未央宫。倒是段香中途去了笙箫馆一次。岩歌听段香说了些战事,听见翼青为某一战烦恼时,便出了一些计策。虽然无法金戈铁马上战场,但岩歌却对军事方面很精通。段香便带了岩歌的计策去了未央宫。
翌日,翼青便又派兵去了边境。那一仗,打得十分出色。一月之后,宫中传出喜讯,段香有孕了。翼青近日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扬起了笑容。
因为他国的军队十分庞大,故而上一仗虽是取胜,战事却并不曾因此告终。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说敌国同周边小国联合,欲共同攻打凌羽。翼青派出了弄冰弦带着人马前去谈判。两个月后,谈判顺利结束,弄冰弦面带笑容未失一将地回了凌羽王朝。
在硝烟的洗涤下,很快又过了一年,翼青将朝中所有的事处理了之后,御驾亲征最后一场战役。经一月零八日,翼青领军凯旋。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事终于顺利结束了。敌方送来了贡品无数,朝中欢庆三日。
“皇,您要摆驾凤仪居,还是召皇后娘娘入未央宫?”庆功最后一夜,王公公立在皇的身边,低声问道。
“皇后有孕,今日夜深,不便打扰。你退下吧,朕想一人先静一静。”
“是。”识时务的王公公很快便乖乖退下了。
翼青未及换下衣衫,便去了笙箫馆。淡淡的桃花酿洒满了整个笙箫馆,馆内很难得地灯火通明。如今已是腊八之日,外面冷得厉害。笙箫馆内,两株前年刚刚栽下的腊梅开着黄而淡雅的花,混合着桃花酿一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翼青刚到笙箫馆,屋子的门便被人打开了。须眉从屋内探出了一个头,见院中的翼青便大开了门,欣喜道:“岩歌果然未说错,皇当真来了。”这般说者,连连下跪。屋内的几人也立刻冲了出来,跪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