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彩云锦。」
云起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庞,眼底极快地闪过一缕失落。
「彩云锦?」
云落微微拢起眉,看着云起,「只有云家布坊才能染出来,每一匹都是独一无二孤品的彩云锦?宣离火上云府给你这块料子,为了什么?」
「前几日,巽王府遭了贼,这是王府侍卫从那贼人身上扯下来的……」
云起轻声道。
云落点头:「我明白了。因为每一块彩云锦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孤品,只要找到这匹料子的买主,他就可以找到那贼人的来历,所以他才会上云府找你。」
云起沉声道;「是。」
「那么,告诉他就好了。」
云落将视线从那块彩云锦上收回,淡淡地说着。
听着那淡然的声音,云起浑身一震,月光下,温润的脸庞透着惨白,良久,才从唇间吐出干涩的字眼:「哥,这匹彩云锦是去年你生辰我送给你的贺礼……」
烛火中,低垂的眼睫猛然抬了起来,那一瞬间,云起看到了那仿佛舞动墨蝶般的眼睫下滑过了显而易见的冰冷:「你……以为,闯巽王府的人,是我?」
云起被那双不染笑意的眼眸看得心底岭寒,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投向那块被握在云落手中的碎布料,讷讷地道:「那……这……」
看了一眼云起,云落转过身,侧耳倾听着那夜色中传来的阵阵丝竹声,忽然开口。
「去年冬天,睿华宫的偏殿起了一场小火,烧了一些我的东西。」
「咦?」
云起不解地抬起头。
「我自然认得出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
云落微眯着眼看着手上的那块碎布料,「这块料子放在偏殿里,我一直以为是被火给烧了,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被前来救火的侍卫拿走了。」
云起怔了一下:「好大胆的侍卫……」
「睿华宫里哪个侍卫不大胆?趋救火顺手牵羊还算好的,平日里那些侍卫因我宫里只有一个守宫的小太监,哪一个不是瞧见看得上眼的东西明目张胆就拿走的?」
冷哼了一声,云落美丽的脸庞上流露着淡漠。
云起心头剧震,讷讷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冷冷地扫了一眼云起温润的脸庞,云落嗤笑道:「你以为睿华宫里的质子能与你这享尽荣华富贵的小侯爷一样?」
「不、不是的,哥……」
云起急意地张口,想要辩解,却被云落抬起的手阻止。
「你对宣离火是怎么说的?」
「我说明日给他交代。」
云起垂头,轻声道。
「你原以为是我去的巽王府,自然早就想好一番说辞为我开脱。说来听听。」
云落将手上的布料塞回荷包,抛还给云起。
云起接过,看着荷包上精致的图案,眼眸轻闪:「我原本是想,你若是同意,我就会在云家死士中找出一个顶替……」
「云家死士不是你这样用的。把手伸过来。」
淡银的月光,美丽的容颜泛过一缕淡淡的笑。
云起被那笑颜所蛊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了过去。
白皙的指,在厚实的掌心上,轻轻滑过,带起了阵阵酥麻,也在云起的心头刻下了震骇,猛然抬起头,用着不能置信的眸光望着眼前那张恍如狡狐的容颜,失声道:
「他?」
「没错,就是他。」
云落迎着云起诧异的容颜,轻声笑着。
云起摇了摇头:「可是,他是一介文官,怎么可能……」
「这个你不用管,把这块彩云锦的去处推在他的身上便可。」
云落抬首看着天上的淡银色新月,轻声道,」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府了,我也该回宫了。那边有条路可以绕到义庄的后门从那里出去,不会被人看见。去吧。」
云起见状,明白哥哥已无意再与他说下去,轻叹了一声,转身举步准备离开,背后,一声幽幽的轻唤却又阻止了他的脚步。
「阿起。」
云起转过身,看着那敛去了身上冰寒气息的哥哥缓步走近,心头禁不住一乱。
阿起。
这是十四年前,他第一次走进睿华宫时,哥哥唤他时用的,除了哥哥,没有人这样叫他。可是这个透着亲近的称呼,云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了……
「阿起,这是你的衣服。」
云落解下身上的衣衫,将带着余热的衣衫为云起披上,略带着些许冰凉的手在云起温润的脸庞上轻抚,眸间闪动着淡淡的温柔,「夜深了,冷。小心些,别着凉了。」
「是。」
低下头,云起转过头,吞咽下喉头瞬间一阵哽咽,系上腰带,转身从哥哥指出的那条路上离开,不敢让自己因为那一瞬间的温柔而在眼底弥漫水气落进哥哥的视线里。
凝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修长身影,云落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里,残留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是云起转身之时,遗留下的泪痕。
水珠与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一股灼烧的刺痛,让云落禁不住握住了手掌,深深地凝望着云起离开的方向。
耳边,弥漫开的是一片哗哗的水声……
哗,哗,哗哗……
「哥哥,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幽幽的碧水里,一双圆胖的小手,拍打着水面,溅起了一团团的水花。
哗,哗,哗哗……
「主子,该回宫了。」
与掌心里那弥漫开的灼烧感相反的冰凉夜色里,低哑的声音在云落身后散开的一片寒气。
转过头,云落回眸看着身后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举步欲行的瞬间,忽然再次看向那个黑衣人:「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那黑衣人猛然抬起头,夜色中整张脸上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的眸,泛着浓浓的惊诧,视线触及那冰冷的精致容颜时黑衣人回过神来,沉声道:「回主子,属下早年跟随云仪主子,云仪主子辞世之后,属下就开始随着主子了,算起来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
真是个熟悉的数目。
十四年前,他在那一池碧水之间送走了将他抚养长大的伯父;十四年前,他得到了皇爷爷的恩准,可以走出睿华宫;十四年前,他可以和他的亲人相见;
十四年前,他……
「原来,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身影轻动,淡淡的声音,飘落在空气中,带出几分狠绝,「是时候加快步子了。我已经等了一个十四年了,不想再等一个十四年。」
「那么,主子想要怎么做?」
黑衣人抬起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修长身影,眼眸有着被点燃的狂热。
月光下,微侧的容颜带起血腥的气息:「怎么做?如今的天下太安宁了,需要用血来让他们震动一番……」
「是,主子,属下明白了。」
夜色中,幽幽的声音淡淡地散开,最终淡却不遗一缕痕迹。
「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尖细的嗓音穿透了云霄,惊走了几只停在写着「仪天殿」三个篆书的金色匾额上休憩的飞鸟。
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金碧辉煌的殿宇,照在九龙飞舞的龙椅上,神情凝重的宣宗祈正襟危坐,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殿下扫了一圈。
远离龙椅所在的高台,九级玉石阶下,站着一群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臣子,他们手捧着玉笋,身着华服高冠挺着腰身,一股的庄严肃穆。
「诸位爱卿,还有没有本要奏啊?」
一圈扫视下来,宣宗祈开了口,平缓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殿下的臣子们,互相张望着,不知道这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何有此一问。
大凉皇朝天子之下,设政枢阁,政枢阁下设兵工礼吏户五部,五部下辖大凉十一州三十六府一百七十二县官员。
每日,一百七十二县官员书写辖地政绩和要务,拟出奏本,往上递奏;由县至府,由府至州,各州再至各部。奏本达五部之后,交归五部侍郎进行择选,可先行解决者由五部侍郎定夺。若无法自行解法,再上呈各部尚书,由各部尚书进行再次择选,呈交政枢阁,由掌管政枢阁的左右丞相上呈御书房,交由天子御览批示,若再有无汰解决的奏本才在朝上指出,交归众臣商议。
正在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政枢阁左右两位丞相之时,众臣的伫列中,走出了一个二十出头、相貌俊秀的年轻人。只见他手捧玉笋,跪倒九级玉石阶前,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举过头顶:「臣有本奏!」
「嗯。」
龙椅上,神色凝重的康帝宣宗祈应了一声,撂了撂手,对着身边的老太监道,「呈上来。」
「是。」
老太监猫着腰,提着衣裳的下摆走下石阶,接过了那年轻人手上的奏本。
原本一直安静而小心翼翼的臣子们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奏本,而禁不住交头接耳,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响。
「这人是谁呀?」
「不曾见过,看他官袍,看起来只是个知事,知事不得上朝……」
「我看他倒是有几分面熟,似乎是兵部的。」
「兵部有什么紧急的奏本吗?」
「不知道,你看兵部尚书和侍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何止是兵部几位大员,你看左右丞相脸都气白了……」
「……」
「……」
「嗯哼!」
一声咳嗽,从隔开了龙椅和大殿的九级玉石阶边响起,清亮的回声在大殿上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中格外响亮,让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金色的阳光中,那人头戴金冠,身着一袭绣有金蟒的紫色锦袍,腰系玉带,足着皂靴,俊美之中隐有肃杀气息,那人正是掌有重兵,权势犹在左右丞相之上的巽王宣离火。
迎着宣离火的目光,众臣禁不住噤声,大殿上重又归于平静。
龙椅上的宣宗祈将殿下的一切收入眼底,却并不作声,只是按过老太监递上来的奏本,却并不翻开,抬手示意跪在玉石阶前的兵部侍郎秦逸岚说话。
跪在殿中间的年轻人起头看了四周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启禀陛下,请恕臣冒昧。昨日臣在兵部当值,楼获自金原传来的八百里军情急报。」
『金原』二字才从那年轻人口中落地,殿下就响起了一片抽气声,脸色煞白地一齐抬头看向龙椅上的人。
朝中所有官员都知大凉物产丰盛,相邻四邦俱不敢犯,是因为大凉在边疆四大重镇上设有重兵,其中又以金原的地势最为重要。金原位于清野、黄华,蒙域三大草原的交会处。因为三大草原的水源地都在金原以南的大凉朝境内,所以历来是生活在大凉以北这三大草原上各部游牧民族觊觎的所在。大凉自建朝始,就在金原设下重兵,以固大凉北部国境。到了如今,驻兵更达二十余万。
大将军严不拘率二十万精兵,以金原为中心,在大凉北部疆界上设有数千里防线,成为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保有了大凉江山的平安。因此这军情急报所报者,应是极为要紧关乎边关危急之事,否则何需八百里骑加急进京?
龙椅上,端坐着的宣宗祈却是神色不惊,一双精光照照的眼睛注视着那跪在地上的人,沉声道;「金原?难道还有什么人敢在严不拘手下犯事?」
宣宗祈眉毛一扬,神情愈发冷凝。
跪在殿下的人抬起头,看了看站在阶下一身紫袍的巽王宣离火,犹豫了片刻,然后朗声道:「回禀陛下,此次八百里急报并非是有人妄想要攻打我大凉,而是……」
「而是什么?」
龙椅上的宣宗祈不容秦逸岚有任何的停顿,出声询问。
「六月二十一日,子时,金原千里防线上齐发大火,十万将士在睡梦中被烧死。」
秦逸岚有力的声音再次引发了殿上一阵混乱。
「什么?十万将士在睡梦中被火烧死,这是非战而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怎么可能!金原守将严不拘,英勇善战,是大凉数一数二的良将,这不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呀!金原驻军,是我大凉精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防备?」
「若是没有此事,又怎么可能在大殿上说出来?」
「也是呀……」
「严不拘是巽王麾下得力大将,他驻守金原是巽王举荐,这下子……」
「他这样做可是把巽王爷给得罪了……」
「啊,他是兵部的侍郎,叫,叫什么,秦,秦……」
「够了!都给朕住嘴!」
龙椅上,一声冷喝,让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臣等知罪。」
大殿下,众臣子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满脸的惶恐。
「巽王宣离火上前听旨。」
龙椅之前,来回踱着步的宣宗祈忽然抬起了头,指着在一片跪倒的臣子中,神情冷然站立着的巽王宣离火。
「臣听旨。」
宣离火单膝跪倒在玉石阶前。
「严不拘是你一手举荐,所以朕将此事交由你查办,一个月内,朕要知道前因后果。退朝!」
衣袖一挥,高高的玉石阶上,明黄的身影挥袖离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上,众臣轰鸣声响中,宣离火站起身,看着身边那俊秀的年轻人,微微地眯了眯眼:「你是谁?」
那年轻人拾起头,清朗的眼眸看着宣离火,缓缓地道:「臣,兵部知事秦逸岚。」
「秦逸岚。好,本王记住你了!」
宣离火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大殿。
所有的人看着宣离火离去的身影,都不约而同以着同情的眼光望向那因为宣离火投下的声音而脸色猛然惨白的年轻人,大殿里,再次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声音。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小小的兵部知事,即使是他当值,他也应该将急报交由兵部上头的官员处理。竟然擅自将急报送进宫……」
「他难道不知道严不拘是巽王爷一手提拔?他这般年纪成为兵部知事实在不易,眼下看起来,他的官运怕是要从此断送了……」
众臣的议论声中,跪在殿中间的秦逸岚缓缓地抬起了头,金色的阳光下,俊挺的容颜透着几许的凝重。
叶城西郊,气势宏伟金碧辉煌的宅院前,青衣童子满面歉童地望着站在门前的少年低声道:「小侯爷,我家王爷上朝还未回转,不知……」
那少年身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青衫,浑身上下除了用来束发的同色发带之外,不见其它饰物,却温润俊雅,让人无法忽视,正是轻装简行的安平侯云起。
云起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了片刻,然后又笑着抬头看着巽王府看门的童子低声道:「这位小哥儿,敢问一声,巽王爷何时回府?」
青衣童子摇了摇头:「小侯爷,我家王爷早朝之后尚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回府时辰有早有晚,小人实在无法回答您。」
「这样呀……」
云起皱了皱眉,思忖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那青衣童子,「那烦请小哥儿将此信交给巽王爷。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在此信中。」
青衣童子乖巧地接过,贴身收好:「请小候爷放心,我定会将此信交给我家王爷。」
「多谢小哥儿。」
云起拱手行了一礼。
「小侯爷多礼了,这是小人份内的事。那,小人进去了。」
青衣童子还了云起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云起看着那青衣童子转身,心头忽然一紧,一声轻叫脱口而出。
青衣童子困惑地回头看着云起:「小侯爷可还有其它事要交代小人?」
云起看了看那放有他信件的衣襟,闭眸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缕勉强的笑容,摇头道;「在下无其它事了。」
「那么,小侯爷,小人就进去了。」
青衣童子对着云起拜了一拜,然后转身走进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