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唤醒你。凰帝办了洗尘宴,赴宴的时间快到了。”
宫人送来洗濯用具。李啬见他没有避闪的意思,也没有扭昵径自褪了衣衫,泡到热水里头。热水泡着花瓣香气蒸氲,清秋撩开他半边湿发,从后环着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窝,沿着锁骨,细细亲吻。
李啬弹了一片花瓣,香风自清秋鼻息间掠过,眉心一凉,花瓣没个依附掉落,空遗眉心迅速变冷的水渍。
“你怎么了?”近来益发痴缠黏人。
“今儿个观礼回来,凰帝神情憔悴,周身的药味,只怕那些传言说的不错,此人不久于人世。”说时停了动作,直直望入李啬眼里。
李啬冷笑了一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清秋不自在笑了一声,面色却松乏了下来。起身催促了一声,说我在外头等你,便往外面走。
直至湿发与皮肉相贴处传来阵阵寒意,李啬方始醒转,身体半晌僵着。手掌有些无意识地贴着胸口——是呢,那个人是他什么人?他是生是死,头发是黑是白,与他何干?
李啬与清秋一同出现的时候,宴会的人大多都到了。下面的是百官,凰帝高坐在主位,左边的位置空了,右边坐的是新立的储君凰昱,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未足,气势却以让人不人不敢小觑。
李啬正要随司仪的太监走向下方的位置,不想旁边一只手将他紧紧拉住,李啬暗皱了下眉,手中微微使力。二人的手掩盖在衣袖下一阵绞扯较劲,就在这时,一束眼光直直地打了过来,刀子一般剜了二人一眼。
李啬松了手劲,在清秋旁边落座。司仪的太监擦汗道:“陛下,这个……”清秋笑道:“孤的皇后路上受了点风寒,不能出席,孤代梓童谢陛下的盛情招待。至于这位李啬……”清秋顿了一下,道:“他与孤情若兄弟,在归月向来是平起平坐的,担得起这个位置。”
凰昱突兀开口道:“这天下知情用情的人又不是只有归月陛下一人,我父皇便曾与一人情深笃意,而今纵然与那人分道扬镳,每当席宴之间,仍心心念念,为那人留下一席之地。情同此理,我们自然能理解陛下的一腔情谊的。”说话之间,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地望着李啬。却见他敛首低眉,竟是闻若未闻,心下越发恚怒。还想出言讥讽,便听他的父皇低斥了一句休要胡闹,招手让人开宴。
李啬下意识里往那边望了过去,那人面上挂了抹疏淡的笑容,但目光沉沉,竟无半分喜怒。他还未咀嚼过那滋味来,手中一紧,清秋捏了一记,定睛一箸子虾酥已挟到面前。李啬不愿拂他面子,只得张嘴咬住,神情不由有些尴尬。
凰帝忽然说:“久闻归月国主酒量甚好,今日良辰美景难得,愿与你无醉不归。先干为敬。”说着遥遥提起了酒杯。他身边的大太监神情有些着急,却不敢开口阻止,转眼间两帝已遥遥对饮了三杯,口里极尽客气寒暄,眼神对空中相撞,却是冰冷如霜。
那班大臣都是有眼色的,见凰帝开了个头,一个个车轮战一般轮着向清秋敬酒。已为客彼为主,优劣高低立见。亏得李啬在一旁觅得空隙便给他挟几箸食物,还不至于那么伤腹,但清秋仍是在极快的时间内醉倒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李啬一边肩膀。
李啬喝的不多,但给席间的酒气醺得也有几分头晕,辞宴出来,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前面二个小太监挑着灯笼带着,他扶着嘴巴里嘟嘟嚷嚷的清秋正往金河殿而去。后面有人尖着嗓门叫了一声,李啬愕然回头,看到太监海京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人,竟是凰帝。
海京道:“归月陛下今儿个喝了不少,我们陛下已命人熬了醒酒汤,呆会儿就送过去。”李啬点头道:“如此多谢。”
海京道:“李公子也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住哪个偏殿,我让下人也送一份过去。”李啬不料对方如此热心,道:“那便有劳了,一同送往金河殿即可。”
海京神色闻言一变。声音已低了几分,道:“原来公子与归月陛下是住在一起了么?”这个问题已属于房帏私密之事,这么直喇喇问出来未免太过失礼,李啬一时没有语言,眼光冷了几分。海京自知失言,神情讪讪地告了声罪,猛一回头只见自己主子以转了个身,游魂一般径自走了。
凰艳二条腿像踩在棉絮里,一边轻一边重的,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后头的海京跑过来扶住他,凰艳猛一抬头,骤然间天旋地转,软在海京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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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将清秋带回寝殿,便将人丢给侍从。
清秋醉倒了是不太扰人的。只是侍从给他擦拭了身体,又喂了醒酒的东西后,他的酒醒了几分,反倒开始挟缠不清起来。
他将李啬摁入床榻,五指并梳,挑散了他的发髻。一个倾身将身体贴合在他身上,已经激烈火热。李啬意绪懒懒,又觉得他撑腾了大半宿,想推开他让二人都好好休息一下。未料到手指刚碰触到他,清秋的口里呜咽,身体簌簌发抖,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啬不是一个用心的情人,但向来知情识意的,对吃酒耍疯的人更是毫无办法。见他如此,心肠便软了,顺着他的意任其为所欲为。
这一次,清秋来得比以往任何时间的疯狂,横冲入他身体的时候,野兽占有的眼神,像要将他拆骨入腹,融入骨血。
那种欲望,让李啬觉得窒息畏惧。
半夜的时候,侧殿一声尖嚷。
李啬推了推身边的清秋,他已睡了过去没有反应。才披衣起身,下人便急急禀告说皇后娘娘睡魔魇了。李啬一边挥手让人请太医,一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守在殿外。但是还未坐稳,一人扑入他的怀里。
礼教大防与尊卑上下在接触到女人颤抖的后背便被放在一旁。李啬挥手将下人摒退了下去。迟疑了一下,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他知道皇后封碧棠这二年来一直过得很压抑,以至于常发噩梦,每当这个时候碧棠似乎便会抛却一切衿持,没缘由地依赖着他。
李啬在以前也觉得奇怪,但当时总是追究不出缘由,事后都是不了了之。这一次碧棠的恐惧强烈过以往,一边哽咽一边拽着李啬的袖口,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一在,他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李啬心下一动。他这二年来记忆衰退惊人,对于日日接触的人或事还罢了,其它事物但凡搁置上三天以上,转眼便没有踪影。每每强要思索某事便头疼难忍。一些前事,有时听身边的人说上一二句,却似是而非的,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过个二日又随之抛开。虽为此恐惧抑郁,但事已如此,也就抱着得过且过,难得糊涂的心态,尽量让自己心无介蒂地信任身边的人。可敏感如他,怎能不发觉身边的人有时刻意的遮掩?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开口:“他一直不原谅你,我在也没有办法啊。碧棠,当年你对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碧棠惊到一般,猛摇头,情绪更加激动。“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不是故意袖手旁观的,是,我懦弱护短,不敢开口,但我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啊……”
她挣扎时袖口掉下一物,眼熟的梅花小楷。李啬眼一眯,虽然没有确切的记忆,但直觉那是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便把东西纳入自己怀里。外头人影晃动,随之清秋大步走了进来,身后正跟着几名太医。
李啬退到外头的时候,正赶上前来询问的海京,大太监面上圆滑有礼,眼底却一片冰冷。经过李啬身边时顿了一下,突地开口:
“李公子可还记得洒家?”
李啬愣了一下,依稀在酒席上见过这个面庞,回想了半晌道:“公公是凰帝陛下身边的总管长随,鄙人自然是记得的。”
海京道:“洒家是指——从前?”
李啬沉默了下来,海京一哂,道:“是洒家唐突了。李公子若有兴趣游玩皇宫各处,可遣个小侍过来说一声,我愿意带公子四处走走。”说着与他擦身而过。
大太监望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像带着无数故事。
李啬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陷入一堆泥泞之中,无法自主地,烂泥爬着他的裤脚,一点点吞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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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清秋的本意,是一刻也不愿让李啬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可隔日清醒一见他周身的抓伤瘀痕,眼窝下一片阴影,连应声亦是懒懒,立在床畔半晌愧疚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更加狠不下心催促他起身与自己外出洽商公务了。
李啬直昏睡到中午,给外头响声吵醒,他翻了个身,还未数到十声,殿门砰的一声,一队人硬闯了进来。
李啬盯着海京和他身后数十名内侍,不解地问道:“公公这是?”
海京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陛下有请。”外头没有动静,清秋留下的那些侍卫一个个都给敲晕了,想来外头还有一大班人围着,不容他拒绝。
直至站立在凰帝迤逦雄伟的宫殿前面,李啬才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在害怕。
宴会上,凰帝能剜入人骨肉的眼神,像一种无形的毒,淬入他的心脏。
海京半挟持着人,竟是带到凰帝寝殿里头。李啬直觉里嗅出了危险,可此时已不容得他。李啬给推入殿内,差点扑倒,后头砰的一声,殿门给关闭上。
殿中薰着香,却无法掩盖一股药味。冬日的冷风丝丝瑟缩寒气,李啬默默站了一会,便知道了殿内不放碳盆的原因。
自锦帐里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李啬呆呆地听了半晌,莫名的有种惊悚的感觉。里头凰帝疲倦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李啬闻言没有移动身体,反倒是一脸的戒慎。道:“陛下唤鄙人来,可有什么吩咐?”里头沉默了一下,突然叹息一般开口:“李啬……”声音透着无尽的狎昵之意,李啬僵了一下,一种战栗的感觉自后背直升而起。
他说:“李啬,难道你不敢进来,好好看我一眼?”李啬四周要害像给扼住了一般,一步步地向前。
榻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望住他。
他的面颊有抹潮红,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但几缕灰白的发丝仍是无法遮挡,与年青妖美的面庞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接收到李啬的眼光,瞳孔缩了一下,冷冷道:“怎么,看到我这个丑样子觉得很惊讶?”
李啬垂首道:“陛下国事繁忧,劳损过度,需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凰艳的眼光下移,便看到他颈侧直没入衣襟满布的欢爱痕迹。他猛地一咬牙,唤道:“李啬,你真的,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李啬面上有丝歉疚,却摇了摇头,凰艳眉一跳,心窝突突跳了二下,却听他紧接着开口的话,面色灰败了下去。
李啬说:“你让我有熟悉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认识你的。”说着又有些自嘲地笑笑:“听说我有个仇人就住在这里,说不定就是陛下您。”
凰艳也笑了,充满讥诮的笑意。道:“他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他自然是指清秋,李啬不答,定定地望住他。眼前的凰帝,与城门上苍凉孤寂、宴会上疏淡寒冷的样子完全不同,却似乎是更加灰冷绝望了。李啬像给吸纳入一汪深潭里面,懵懂间弥漫上心头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力与心痛。浑不觉凰艳此时揭开了被子起身,带着危险侵略的气息,一步步接近。
手一圈,环上他的腰。
几乎是他的身体一贴上他的,李啬便知道,他们从前,是何种关系。
他的唇,沿着他的牙床一阵舔噬,舌尖便撬开他的齿关,滑入口腔,畅行无阻;他的手环过他的腰侧,指甲隔着衣料划过肌肤,在尾椎骨往上二寸的地方,轻捻揉按,李啬二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这个人,熟知他所有敏感地区,能轻易挑起他的情欲,俘掳他的身体。
凰艳的吻,有着渲染至久的浓烈,碰触间二人的唇都都是冰冷的温度,浅尝辄止的吻像是为了某种证明而存在一般,极快地分开。
凰艳的声音,似以疲惫没多余的力气:
“都说爱过方知情重。曾经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可是李啬,这么多年了,你若有用心,就应该去追问发掘为什么,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与遗忘。到头来,一切终是没了意义。”
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成为一对羡煞神仙的恩爱眷属,却烟灭在宿命。
如今,一个没了爱的资格,一个消失了爱的勇气。
结局已是如此,他还在不甘些什么?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凰艳惨淡一笑,松手放开了他。
回去的那个晚上,李啬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头似乎极为惊心动魄,醒转后,枕边湿了一大块。一抬头,旁边的清秋眼窝微陷,默默地盯着他,竟是整夜未睡。
那个下午,李啬背着清秋将海京叫到身边。海京声色不动,带着李啬逛了大半个皇宫。后来李啬说,公公的眼神总是告诉我,你有很多话想说。海京道:“难道公子想听?”李啬敛下眉眼,掩去了一刹那间眼底的痛苦之色。轻声道:
“想。”
第三十章
一开始,真的是不愿再原谅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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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十三年夏,帝亲自督导滇南江务,数度呕血。
世人皆道帝乃操劳过度,唯有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海京明了,帝实则是心情郁结无法排解,气血难疏所致。
监牢里奇迹救回来的男子,在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好转。男子醒转后对人均温柔敦厚,唯对帝一人,不理不睬。帝稍一接近,但见其神色转冷,眉眼隐有讥讽之色。
无论帝如何仔细讨好,男子皆不承情。
更狂妄大胆,责问缘何改变主意?帝哑口无言,唯一声恳盼君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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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堤上,正是中午歇息时分。凰艳遥指一修筑江河的役丁,问道:“那人逗弄着那些叶子在做什么?”随行的官员随着他的眼光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异常。凰艳一直微服私访,銮驾仪仗都没有张扬,是以下边的人心知肚明眼前乃堂堂天子,却只一概以主子尊称。
官员笑道:“这小伙子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吧。”见凰艳面露疑惑,解说道:“主子有所不知,给喜欢的人送树叶信传递情感是滇南一带的习俗。例如,白花树叶代表‘想念’,木克的叶子,是表示‘永远相爱,决不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