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渐之笑得苦涩。这是第一次醉在人怀却被早早送回府来,只因道破相思玄机,他岂是不懂。
既然道破了,又何须再做遮掩。他爱上了怎样一个人,好色贪欢,游手好闲,多情恣肆,好作弄人。而他自己又是怎样一个人?
年近三十的大男人,曾是风月场中第一人,而近才笨拙地认了真。
一生只一次的认真,偏偏用在了最不能认真的人身上。这是何其可怜可悲。这是他命中的魔星,躲不过。
京中坊间的说法又是一换,自此那个风华翩翩,温润风雅,却薄情寡义的方尚书在烟花中绝迹。
他常牵着马在七王爷府旁徘徊,远远望见七王爷的马车来了去了,迎来送走尽是不同的面孔。好些次来不及躲避,便直直地尴尬地暴露在车帘中出尘的视线内,他看见了,只是缄默着。
渐之愈少地在朝堂上见到七王爷,常是称病,要不就是陪太后老人家去了,偶尔几次上朝,乌亮眼睛也绝不向方渐之多看一眼。而七王府每日总能收到整理好的一份早朝议事的文书,没有署名,看那工整的小楷,除了礼部方尚书又还有谁。
换季之时,方渐之瞧着出尘又像染了风寒,便把自家的土方子翻了出来,抓了几服药差人送去了七王府。青鸟无凭,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是预料之中的事。
方渐之从未主动与出尘说过一句话,甚至从未主动出现在出尘面前。他笑得一贯云淡风轻,好似他还是那个多情又寡情的花间无赖。他就站得远远地看,哑默无声地赌他一生一次的认真,终能换来那人青眼一顾。
他没等来那个顽劣不堪的纨绔子的回应,倒是小眉先找上门来。
在七王府旁街再一次看见出尘从马车上扶下一个粉雕玉琢的瓷人般的美人,方渐之苦笑着叹气,摇摇头,转身要走。一回头却见一着杏色衣衫的单薄少年正瞅着他。正是七王爷出尘心坎上的小眉。
小眉笑靥如桃:“方大人,可否借步小谈片刻?”
临水的飘香榭,京中风雅人置酒的首选。方渐之和小眉坐到一扇屏风之后,挨着栏杆,底下是一汪碧水,柳荫蝉浪,云影游移。
小眉替方渐之将杯盏满上,眉眼温柔。方渐之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眼前少年,不过中上之姿,算不得惊艳。
小眉淡淡道:“方大人可是奇怪,我这样的人为何可以一直留在王爷身边?”
被道中心事,方渐之亦大方道:“小眉公子聪慧过人,方某惭愧。”
小眉一笑,却放下这桩不答,转而道:“……方大人与王爷之间的事,小眉从未听王爷说起,若不是自那日方大人喝醉后王爷就有些古怪,我还只当方大人和王爷只是君子之交呢。”
方渐之不答,听小眉继续道:“方大人和王爷好到了什么程度,小眉不敢妄测。这些日子方大人为王爷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但若以为我这么一个局外人看了都忍不住感动,出尘王爷必定也是铭记肺腑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随了王爷这么些年,见过对王爷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不止你一个,而王爷断得这般决绝无情的,却只你方大人一个。王爷那人……是最不能谈情的……”
楼底下乌篷船过,一阵清冽水声,方渐之不由浑身一颤,抿了一口酒,闷闷道:“情是笑谈么……”
小眉点头:“现在明白为何我能长久留在王府了么……因我,从不与出尘王爷谈情。”小眉自嘲地笑笑:“他多情滥情出了名,却不是虚情假意。对我,对青瑛,对瑶官,对其他许多人,和对方大人你,都是用了十二分真心,他给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情分。如同我是他独一无二的小眉,你是他举世无双的渐之。是……这是他风流心性,纨绔做派中最叫人琢磨不透的一点,却亦是最伤人的一点。”
方渐之望着杯中映着的云卷云舒,有些微出神。
小眉继续道:“……对谁都是真心,实则也是对谁都不曾真的动心。他喜欢姹紫嫣红开遍的原野,不爱房中孤芳自赏的一株。他既有情施舍于我,我便安心接受,绝不过问其他,何必与人争春,反正我是他园里绝无仅有的一朵,这便够了……”又正容对方渐之道:“方大人,你可明白?……执迷只是苦了你……趁早收心罢。”
方渐之定定地看杯中清酒,随即闭眼倾杯而尽。
执迷是苦,但……
方渐之嘴角勾起一个浅笑,醉意醺得稍红的眼看着小眉道:“小眉公子,你爱王爷么?”
小眉不料他有此问,错愕,呆了片刻方垂了眼道:“我爱不起他。”
方渐之又笑:“……相思是错么?”
小眉皱眉,不语。
“呵呵,那我又相思何妨?”方渐之站起身,往桌上放了两锭银子,打开折扇一摇一摆地往外走:“你家主子冬日手脚冰冷的毛病若是没好,我改日再寻个方子送过去。看着厌烦也罢,你督促他吃点,好歹害不死他……”说罢一停,回头道:“……小眉公子,我不要他施舍我的多情,亦不怕等……”
小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能等多久,顽石哪会流泪,枯木哪会开花?
方渐之多情又处处无情,伤人只在一刻;出尘多情又处处留情,伤人却是更深,要用多少等待方能忘怀?……
出尘王爷的脾气变坏了,从那些随手丢弃的信笺,倒掉的药材和紧闭的车帘便看得出来。谁也不敢问王爷出了什么事,能激得平日里大大咧咧无所事事的王爷如此这般。却又有人窥见大半夜里王爷又从书房的废纸中翻出来几页,其中有一张像是画了个人。王爷对着月亮呆呆瞧了许久,撕了。
方家人更急着给方渐之说亲,什么杨大人朱大人马大人家的谁谁谁,这个花容月貌,那个知书达礼,这个家财万贯,那个出身显贵。方渐之仍旧不温不火,随意敷衍,白天上朝议事,晚上对月捉笔,不知不觉绘出那人一颦一笑来。这恼人的魔星,想是又在哪个温柔乡里沉醉了罢……
又是一年七夕。前年重逢惊艳,去年罗衾生香,今年终于分道扬镳,各自过各自的七夕。
天河仍是不可逾越,牵牛织女相对看,方渐之举头边走边望,看迷了眼,一低头,蓦地发觉已行至京西。
面前的正是画楼一栋,檐角如飞。楼前一人,朗如玉山,秀若餐霞,正也微微讶然地望着他。
自知尴尬,方渐之也不愿躲,浅笑着走到出尘面前,问了声:“还好么?”
一句“还好么”沉淀太多情绪,出尘尚来不及识透个中滋味,便直觉地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仿佛那才刀枪不入:“哟,方大人,好久不见。”
方渐之道:“送过去的药,有吃么?”
出尘一挑眉:“扔了。”
“嗯。那我改日再送些过去。”
“方大人。”出尘像是有些恼了,没好气道:“可否停止你那些无聊的把戏,本王实在厌烦了那些文书,药材,也懒得再看你在王府旁鬼鬼祟祟的样子。你好歹是和我同名的风月场中的老手,这般惺惺作态,纠缠不清究竟想做什么?”
渐之并不答话,只轻轻叹气道:“……莫要拿那套烟花地界逢场作戏的话糊弄我了……不一样的……出尘……”
出尘拢了拢耳边发丝,懒懒道:“……方大人,想必你已知我是什么人。我最厌烦的便是别人妄图独占我的一切,我七王爷出尘不属于任何人。丢掉那些自以为是的关心罢,本王施舍惯了,不需要旁人给予什么。”
方渐之沉默一刻,良久才问了一句:“……出尘,我只问一句……你到底对我可有过情?”
秋风阵起,叶落几树,波光粼粼,灯火隐约,那句问话便似坠地的枯叶一张,悠悠摆摆,只等大地那沉闷的一声回响。
出尘呆了片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对你有情。”
方渐之蓦地抬头望着他,却听他继续道:“如同我对小眉有情,对青瑛有情,对瑶官有情。我太多情,不可能只给一个人。方大人,这个答案可满意了?”
方渐之眼中闪亮的灯彩瞬间黯淡了,但还笑着:“起风了,不请我进楼里坐坐么?”
“我乏了,便不相邀了。方大人自家去罢。”说罢打了哈欠,拢了拢衣裳,走回小楼内。良久,背对着门外静立那人,扔下一句话,随落叶卷乱在秋风里。
“收回你的情罢,我注定辜负……”
月缺梧桐,寒蛩噪耳,江风侵肌,淸霄露冷。楼门紧锁,远方闹市仍世灯影煌煌,户牖尽掩,上头双星尚在霄汉两端。方渐之立在风中,深知此楼之门再不会为自己而开,此间风月早已作古,只有旧忆,徒惹相思。
若能如你所说将情收回便好了。只是情是覆水,情不能收。
因此注定辜负。
深秋,出尘封地的战事加急,刻不容缓。请求朝廷增兵的奏章纷至沓来,皇帝看了是忧心忡忡。战了三年仍未平息叛乱,反而愈演愈烈,这还了得。一咬牙,下了狠心,问道朝中谁又能耐的,荐人或自荐,都去平乱。
难得上朝的七王爷出尘正不耐地歪在阶下的金边的大椅上,对着方渐之投在自己身上的深深目光感到难受不已。
“出尘,你有何人选么?”听得皇上问了这么一句。
出尘有心耍弄,便对着那严谨认真,才高八斗的礼部方尚书随手一指,道:
“啊……我瞧着方尚书一表人才,胸藏万卷,想必兵书兵法什么的也读了不少,就方尚书吧。”
皇帝听罢,也没几分当真,却见方渐之突地一揖下跪:“多谢王爷举荐,臣愿随军出征。臣虽不擅带兵打仗,兵书往来,谈判劝降订约却是臣能胜任。求陛下成全。”
语声铿锵,像是心意坚决,他低头俯首,看不清表情。皇帝愣了,出尘王爷更是愣了。
他压根没想到这个世故圆滑,左右逢源,能说会道,舌绽莲花礼部的尚书会如此轻易地应下来这份苦差。如此轻易地远离王京,到那登上最高楼也望不到的地方。
方家人一肚子闷气,偏偏发泄不得,提心吊胆地殷殷嘱咐了许多,只盼着他早日平平安安归来,娶妻生子,从此得享高官厚禄,光耀门楣。
方渐之跨马出城,仍是潇洒恣意。倏而想起他那条带了许久的开运腰绳已不在身上,而在那人身边。
也好,暂且如你所愿,各自明月清风,两不相干,眼不见为净。静下来思考,我不怕等,待得重逢,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枯木会开花么,石人会流泪么?不知。自知一腔相思,覆水难收。
方渐之随军离开的那天,出尘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
第七章 独上西楼
风剪芙蓉,烟笼岸柳,桥上街头,都是人影如织,吆喝不断,好一幅繁荣景象。这便是繁华靡丽的王京,怪道天下人皆梦寐来走一遭,多少仕子为能赴京挤破了头。
临水的飘香榭,京里人请客置酒,要充风雅,还数飘香榭。只是如今也撤去了丝竹锦瑟,换了个说书人在大堂里侃得眉飞色舞。
“……却说这大军平乱凯旋,当朝的武将们是功不可没啊……奇怪的是,倒有些个文官也投笔从戎,披甲跨马,亲赴战场……”
飘香榭中人来人往,落座声,招呼声,斟酒声,碰杯磕碗的声音汇成了一片,听不清楚那个说书人到底讲了些什么。
“可叹啊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
……
“大军凯旋那日,也扶进了好几口棺木,其中……”
……
“这一代名士也为国捐躯,其英勇壮烈是天地也都喟叹啊!……”
……
“老板!”屏风后的客人忽地喊了一声,那飘香榭的老板丝毫不敢怠慢,堆了满脸褶子的笑凑了过去。那身着暗红底牡丹绣滚金边的公子爷神色慵懒却明显不悦道:“你这的说书的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可真够差劲的。尽是些捕风捉影,瞎编乱造,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没一句听着顺本王的耳。”把一锭金子扔在桌上,“拿着,叫他给本王滚,胆敢再说一个字,本王叫他立马去给战死的老将军们端洗脚水。去去去!”
“哎,哎……”老板连声应着,背过身去嘟囔:“这七王爷又耍什么疯……”
见老板去赶人,屏风后的七王爷也大摇大摆地哼着小曲儿出了飘香榭,骑着马去了京郊。
屏退所有侍从,得这一天清闲,七王爷自然要好好享受。小曲悠闲,马蹄轻疾,不一会便到了水岸边。
荻花瑟瑟,芦苇连江,烟渚丛蓼,初秋的江面深青,野渡无人,舶了两三只小舟。
出尘跨上一只小舟,解了绳,径自把桨,划到江心。
孤舟不系,随江而下。放了兰桨,出尘仰卧在舟中,望头上雁字写就,云彩涣散。
恍然想起当年,谁人曾在舟中相偎,一晌贪欢,希冀这兰舟不系,直去到隐隐青山那头,登上小楼也望不到的远方……出尘一摸心口,觉得有些痛。又觉得痛得不应该。他闭起眼,思绪飞出了老远,远到青山那头……
谁都知道,这年的四月,封地的战事告捷,内乱平定。
王师凯旋之日,锣鼓震天,彩旌飞扬。而几口棺木亦是赫然。
其中有当朝礼部尚书方渐之的一口黑木大棺。
战报里,或将士的口述中关于方渐之是如何殉国的描述,出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所知的只是棺木里没有尸首,只有些随身衣物。
方家人大恸,哭天抢地,素幡高悬。皇帝的封赐,加诸方家的荣耀弥补不了失去唯一香火,断子绝孙的痛苦。只好从远方那儿过继了一个孩子,延续香火。
以身殉国,自然是要厚葬。只是七王爷出尘极力阻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好地为什么咒他死。倘使你们要建衣冠墓,建一座本王拆一座!你们下葬试试看!”
别人皆着白色,只他一人偏穿大红大紫,无论谁给他说当时战况如何,就算找不到尸首,也不可能存活的话,出尘只是不听,他使起蛮性,急红了眼往棺木上一坐。
他的话也有那么点点道理,再加上皇上太后偏宠着,谁都奈何不了他。
方家人气苦,顾不得当面就哭嚎了一句:“渐之孩儿啊……你怎生得这么苦哟……你一读书人,被人送上战场,连尸首都没有……如今……如今还不能安心下葬……你死都不瞑目啊……”
出尘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天旋地转。
“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此百无一用……凭我随口一句话,却上战场……滑天下之大稽……呵呵……”出尘从那飘摇的孤舟上坐起来,只见暮色缭绕,自己已一身夕露。
绯紫的云中藏了点月影,出尘记起,这日又到了七夕。
七夕……算来已是与方渐之重逢的第四个七夕了。出尘上岸,纵马回城。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五明霜纨开羽扇,百和香车动画轮。走马观花,出尘无心作赏,这烟花烂漫,这红尘浮华,仿佛再不适合他七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