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着望过去,望着眼前这个桃花笑靥,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个曾有一面之交的朋友,于是咧嘴笑道:“好久不见,柳苏。”
真是好久不见。
当年的桃花眼如今也似乎沾染了些许沧桑,虽说柳苏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可以发现,他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落寞。
示意他我腿脚不便,所以让他自己去端水喝,望了望我,他小心翼翼地问:“子文,你怎么了?看上去很憔悴的模样……”
摇头,我轻缓地说:“没什么,我很好,只不过受了点伤在这里修养而已……倒是你,最近还好么?”
他动了动唇,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除了莱儿惹得我满头大汗之外,一切都好,不过此次出来我将莱儿丢给朝阳照看,可真是轻松自
在!”
末了,神色微郁,却透露着一抹落寞的幸福笑容,他望着我,又加了句:“你看这一晃眼,莱儿也快五岁了呢。”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年。
这五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兄弟倪墙,亲人反目,情人背叛,以及众多的生死离别,已经让我忘了,最初的自己,不过是那个爱做恶
作剧,横行霸道嚣张跋扈的四皇子。
如今的我,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千夫所指,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就连仅有的生命也支持不了多久便要消亡殆尽。
我以为过了很久,其实,这一切,不过五年。
柳苏喝了一大口茶,看样子是渴坏了,我不由地问:“你这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放下茶碗,柳苏看着我,毫不避讳地说:“武林事多,最近要在温家堡召开武林大会,正巧碰上温家小儿子成亲,收到请帖,所以我便
向这边赶来。”
温家小儿子……成亲?
温玥。
想起这个名字,原本再无波澜的心霎时起了涟漪。
原来你要成亲了。
本以为不会再为任何事牵动情绪的我,心还是不住凉了半截。
“要去看看吗?”柳苏问。
不明白他这样问我的原因,但鬼使神差的,我居然点头答应。
因为见我走不了路,所以柳苏便背着我一路前行,穿过片片树木,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待着的小木屋,居然就座落在麒麟山上,而翻
过几个山头,远远的,我就看到山腰处开着一片淡淡红色花朵。
那是海棠。
海棠花开满的山腰,挂满红结,张灯结彩,那里便是温家堡,相衬着美丽的海棠,还真像要办喜事的模样。
道不明的心酸渐渐在胸口化开。
我请求柳苏将我偷偷带到温玥房门前的大树上,因为我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以去见温玥的……尤其是现在。
柳苏应允。
阵阵海棠花香飘来,扑面而来的清新感令我微微沉醉,摇曳风中的殷红色,温和的,美丽的,忧伤的。
颤抖着,我只想看他最后一眼。
只要最后一眼,就好。
上天仿佛听见我的心声,门缓缓打开,高挑的,绕我心神的人走了出来,几乎是看到他身影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而我,也只能默默的站在这里暗自流泪。
喉咙泛起一股锈味,心脏疼得厉害。
“玥!”突然入目,发现温霄拉扯着一个眼睛哭得红肿的女子过来,怒气冲冲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撇下如烟一人在山脚,孟家
表亲昨日已经到了,若是给人看见你这副模样,叫我们怎么交代!”
不以为然的,温玥淡淡地看着那个女子,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温霄一个人在生气,他揪住温玥的衣襟,怒道:“少给我摆出这个态度,如烟她可是怀了你的孩子!”
年少无知之时,曾以为爱一个人很简单,现在想想,不过是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爱,从来都是最沉重的东西。
就连破碎的时候也那么悄无声息。
我想保持微笑,可泪水却如喷涌而出的泉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走吧。”背对着柳苏,我轻轻地说。
走吧,莫再流连。
尚子文,如今你已是将死之人,看到他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你该为他高兴才是啊,为什么要哭呢?
什么都做不到的我,凭什么去哭呢?
深深望着那个印在我心里最深处的人,有些话,我只能在心里说。
小坏蛋,再见了。
小坏蛋,我爱你。
小坏蛋,祝你幸福。
……
坚持要柳苏将我放在温家堡后门的小路边,我知道自己需要静一静,见他稍微担心的眼神,我擦干眼泪,淡淡地笑了笑:“我一个人会
回去的,不要担心,只不过,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
将信将疑地离去,目送柳苏走之后,扶着树的我缓缓向前行,我没有再回头,也永远不会再回头。
而且,上天也不会再给我回头的机会。
自温家堡出来,我就知道有人跟着自己,而且,那个人带着杀意。
知道自己会死,但没想过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快得,我都来不及跟小宇说再见。
剑柄刺入胸口的瞬间,我突然有种解脱的快乐,而毫不犹豫一剑刺向我的人,带着浓重的哀伤表情,依然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亦不想多言其他,也只回了他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
不要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从你眼神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那就足够了,所以你不需要抱歉……
勉强支撑的脚步再也不稳,我晃悠着退后几步,谁知不慎落空,我便如飞鹰自杀似的,狠狠下落,坠入悬崖之下无边无际的望风森林中
……
重重地跌落山崖,我的厄运仍未结束。
被树枝钩挂弹到地上,除了头和手,我背脊以下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但可以称得上幸运的是,颈脖以下,完全失去知觉,甚至,没有痛
觉。
我连疼痛都无法感觉。
费力想拔出深深扎入胸口的剑,鲜血喷涌而出,结果失败了,紧紧插进胸口的剑让我没这么快死亡,却也注定我死亡的命运。
血液沾湿了我的衣襟,从心脏流出的血源源不绝混入泥土,好像迫不及待要流干一样。
抬头,望见前方竟然有个山洞。
好歹,这也算是个坟墓吧。
悲哀地想着。
用唯一还能活动着的手匍匐前行,一点一点,缓慢地,直到爬进与外面天色一样漆黑的山洞内,我才发现里面怪石嶙峋,景致不错,倒
是一个不错的葬身之地。
洞内很冷,意识似乎也快要被寒冷吞没了,当我终于耗尽力气爬进山洞的最里层时,就连喘息都有些困难。倏尔想起小宇的香囊,不由
的伸手摸摸。却发现香囊在我刚才的爬行中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手指恍惚间摸到想囊内一层薄纱似的东西,便掏了出来。
洞内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我拿出一直被我隐匿于身上的石头,一碰触我的手心,石头便闪出不太刺眼的温柔的白色光芒,美丽至
极。
顺着光芒望去,那曾薄纱,竟然是块手帕……放平整,发现上面没有过多的刺绣,只隐约在左下角绣有一个小小的“玥”字。
这次,我不会哭。
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去,对么?
不要否认。
谁都不要否认我。
一晃手,方巾着地,而我再也没有力气捡起来,看着那块落地的方巾,就像过去的回忆,逝去了,散了,捡不回来。
石头渐渐淡去亮光,全身将近麻木的我低着头,趁着最后的亮光看清了胸口的宝剑。
我没想过,终有一天会杀死我的,竟然是这把熟悉的宝剑,想当年,战场厮杀,它一直在我身边,如同最忠诚的伙伴,不曾离去。
而如今,甚至以后,也不会再离开我了。
再也不会……
阖眼。
睡去。
终于归于平静。
清醒如果带来悲伤,那就让它坠入永夜,再不要醒来,再不会流泪,再不会悲伤。
那之后的清晨,我的灵魂静卧着,我的时光流逝,我将在佛晓等候,等候绚烂的光芒,将我的灵魂唤醒。
——第二部·完——
番外:幸福的痕迹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至少,叔叔是这么认为的。
他将我按在铜镜前告诉我,我是多么丑陋,他教我憎恨自己的皮肤,憎恨自己的长相,憎恨自己的血液,甚至灵魂。
他从头到脚都恨我,恨不得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杀了我。
但他没有。
因为,父亲托他照顾我,可我甚至连父亲的长相都记不得,不仅仅是父亲,我也没见过我的母亲。
尽管没有见过他们,可我从心底相信,父亲和母亲一定是爱我的。
所以我不相信别人告诉我的一切一切,相信自己是被期盼而出生的,不相信我是没人爱没人要的孩子,所以我一直在叔叔家悉心等待,
等着有一天爹娘会来找我,带我回属于我的家。
对,带我回家。
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由于有了对家的梦想,让我捱过了饥饿、寒冷,以及叔叔的冷言冷语。
作为一个混血的孩子,我明白自己的身份,身上半个月氏的血统,使得叔叔十分讨厌我,为了不看见我的模样,他逼我从小带上面具,
并告诫我,如果让他看到我丑陋的模样,他一定剥了我的脸皮,挖下我的眼珠。
叔叔是个大夫,医术高超无人能敌,不过出乎意料的的,他却不是悬壶济世的良医,性子孤僻残忍,人送外号“见死不救”。所以到后
来,家里除了我和叔叔,便再无他人。当然,除了后来的师兄。
叔叔对师兄很好,虽然,他的表现方式既奇怪又阴狠。
但我明白,对生性冷漠的叔叔来说,他是多么看重师兄……同样,又是多么无视于我。而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嫉妒。
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又是多么无奈的东西。
每次偷偷躲在墙角看着叔叔毫无保留的倾尽所学教导师兄的时候,心里除了酸楚,再无他感。谁都没有正眼看过我,谁都没有看过我…
…当别人离去的时候,总会遗忘我,我伸手出去,却没有一只愿意拉我的手。
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间,我站在光线投下的阴影处,请求所有缄默不言的生物帮助我。
可谁都没听到。
我希望,只一次,能被人注视,能让他人看见我。最后,我成功了,可成功的代价,就是被叔叔狠狠的赶出家门……
摘掉面具,无家可归的我来到一个小村子,村民和蔼可亲,对我很好,可好景不长,月氏人突如其来的的烧杀抢掠让原本平和安详的村
子瞬间变成了地狱,人们死得死,逃的逃,而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我很伤心,不过最令我伤心的是,村民们指责我的眼神,他们认为
是我引来的月氏强盗……
解释是徒劳,在一片叫骂声中,我回头望着狼藉不堪的村庄,以及原本和蔼友好的村民眼中爆发的怨恨与哀伤,我明白这里再也容不下
自己。
于是我开始流浪,一年的到处碰壁翻翻滚滚,让我彻底明白一个道理,阑国,我曾以为是自己祖国的地方,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而那年,叔叔也死了。
叔叔在临死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母亲是个月氏人,而父亲却是个老实忠厚的半吊子剑客,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被人贩拐卖的母亲,二人便一见倾心结为连理,然后,便有
了我。
当然,这不是真实。
真实的情况是,母亲是个月氏探子,设计让自己被贩卖进阑国,好探取情报,却不想碰见我死心眼的呆瓜父亲,甩不开又推不掉,到最
后竟也无可奈何的爱上了父亲,两人偷偷成亲,并且有了我。可母亲对月氏仍有留恋,她想回去见自己家人最后一面,然后就和父从此
厮守相伴,所以在生下我之后,便独自一人回到月氏,很久也没见回来。
父亲担心母亲,便将我交付给叔叔,跟着去月氏,却在寻找母亲的时候,被人残忍杀害了。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是孤儿。
等了这么多年,突然某天真相站在我面前,残忍的告诉我,我所有的等待都是徒劳,我所梦想的家也是虚无。
它击碎我的梦,将我唤醒,拉回虚无而寒冷的世界。
就好像一直等在黑夜中,手中擎点的微弱灯火忽然间被大雨浇灭,冰冷的,绝望的,无助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
连最后的期盼都没有了,还剩下什么?
叔叔说,去月氏吧,或许你母亲仍然活着。
泪流满面的我,望着叔叔已经死去的面庞,突然觉得迷惘,母亲如果真的在月氏……为什么从不来找我?
带着这个疑问,我踏上了远方的路程。
路不好走,跟人生一样。
可我仍是毫不死心地漫步前行,就算前方黄沙漫天沙尘滚滚,我也不想就这么一个人孤单的死去,祈求神明,至少让我知道,这个世界
上还有关心我的人。
悲哀的。
不论在月氏或者阑国,我的存在似乎都是个笑话。
月氏人不会包容我,同样因为我身上的阑国血统。忍受欺凌与虐打,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忍耐,可当那些人犹如禽兽一般扑向我的时候,
我掏出身上的剧毒迎向他们,顷刻间,腐骨蚀心,本来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可怖的尸体。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很害怕。
可是,有些事做得多了,便会习惯。司空见惯的恐怖尸体倒在面前,我得以毫无愧疚的望着他们扭曲的面庞及痛苦的呻吟,月明星稀的
夜,仿佛一切都可以掩盖,一切都没发生。
然而,只是出于顺便而救起的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子,却昏迷不醒,低头看见他身上月氏王族的标记,便毫不犹豫将其送回王宫,等到
了王宫,我才知道原来我救下的男子是月氏的小王子月氏兀,看着四周辉煌的建筑,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绝佳机会。
母亲是月氏探子,必定与月氏王族有所联系,如果我能透过这层关系寻找的话……暗自做着打算,我要利用小王子,留在王宫中,所以
我倾尽全力照顾他,废寝忘食地停留在他身边,直到他伤好我要详装离去的时候,小王子果然挽留住了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叫我留下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救了我,小王子脸上染起红霞,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利用他人的感情固然不对,但对我来说也没多大区别,反正经历这么多事,遍体鳞伤的我早已学会虚伪和骗人。伤口结痂,便会生出尖
刺。
想要生存,就必须向上爬。
当我毫不犹豫离开小王子转而效忠大王子的时候,我看到月氏兀眼中的震惊与痛苦,以及更多的不甘。
那晚,他醉了,抓着我不甘心的问,川,你为什么要背弃我,我是这么爱你。
面对他的示爱,我也只能置之一笑,冷漠无比地推开他,我的声音甚至比寒冬更冷。
因为你,没有利用价值。
他眼眸中掠过的悲伤慢慢聚成怨恨,转身离去,从此之后原本谦和的月氏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处处吹毛求疵,待人苛刻,蛮不讲
理。
但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冷漠在我心中扎了根,比起保护别人,我更想保护自己,再也不想躲在墙角无人问津,再也不愿望见自己孤单的
身影,再也不会敞开心胸,因为将心比心换来的,终究是痛苦。
仍未寻到母亲,却接到主人的任务,让我去阑国的边境军队当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