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弯了弯腰,抱着酒坛子一闪身,消失在茫茫初临夜色中。
老莫就这么呆呆站着,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天黑透了,家仆提着灯笼找来,才远远把他们喝住,拎起余下的半坛酒藏在身后,独自躲进书房细细品。
咂摸一口,眯眯眼睛,晃晃脑袋。
这位二殿下……嘿!跑到我莫某人家里来,搭台亮相,唱作俱佳:演了出「蝶恋花」过场,唱了支「凤求凰」落幕,前头弹的是「升平乐」,背后奏的是「家山好」——许久没有领教这么深沉的弦歌雅意了。有意思。有意思。
又咂摸一口,拍拍大腿,捋捋胡须。
后生可畏啊。这样年纪,竟能想得那么深,看得那么远,大出意料。
老莫知道,自己再不可能置身大王家事之外了。
他比符杨还大着好几岁,想做的事、要做的事不知有多少,政治生命当然越长越好。长生一番话,重新激活了这位首席谋臣的凌云之志。人寿有期,对于建功立业者来说,若后继者能保持一致理念,把想法和做法延续下去,那就等于不朽。二王子给出的信息如此明确,大王家事与个人前途、事业未来牢牢捆绑在一起,让他不得不提前正视这个问题。
砝码往哪边摆,不急在一时。心灵的天平,已经倾斜。
(——老莫啊老莫,话说王子殿下的八卦,岂是随便可以听的?听了他的八卦,迟早得上他的贼船哪!)
九月底,大王子符定暂时放下楚州事务,回京协助父王预备登基大典。三王子符留也从枚里绿洲到了銎阳。
符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带着刚刚出世两个月的儿子。三王子因为腿脚不便,无法跟随父王征战沙场,一直留守枚里大本营。符杨正妃贲氏有一回听其母丽妃说起儿子孤苦,便把身边两个出色的侍女送给了他,叫她们用心陪伴服侍三王子。
这孩子,正是其中一个侍女所生。说是侍女,西戎王正妃身边的人,出身自然不低,生完孩子,直接封了王子侧妃。何况又是西戎王第一个孙子,登基典礼之后,这两个月大的小娃娃,便是皇长孙身份了。符杨在这个吉利时候见到孙儿,非常高兴,赐名符元。
如今的长生,眼力气度远非昔日可比,只觉老大更狠了,老三更阴了,都没什么长进。
兄弟间的恩怨,从前也就不过当作是兄弟恩怨。尽管随着年纪的增长,学会了收敛敷衍,到底心高气傲,不屑暗算机关。何况父王凌厉果决,又向来公允,莫如凭一己所能,博得立身之地。可是,彤城那一箭,本已十分脆弱的兄弟之义算是彻底斩断了。
——从此无兄弟,有恩怨。
那两人早得到贲荧快马加鞭的密报,乍闻他回归,大为惊惧。等了些日子,两位娘娘和舅舅谁也没从父王那里探出什么,渐渐放了心。见面之后,老大和老三皮笑肉不笑的向老二表示关切问候,老大还指天画地自责自怨了一通。这一招却是舅舅教的,跟符定的脾性大不相合,演练好几回,才算勉强能看。
符定毕竟心虚。当日满城的尸体都烧成了焦炭,时隔一年多,符生竟然好端端活生生的凭空冒了出来,怎么想怎么觉着后脊椎发凉。又担心他不知跟父王说了什么,越是表面没动静,越让人心里没谱。
符留坐在轮椅上,把他好一通嗤笑:「几年不见,大哥怎么越活胆子越小?我告诉你,老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王怎么想。照父王的脾气,既然现在没有追究,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至于以后,还得走着瞧!……」心想:当初跟在符生身边动手暗算的乌族神射手,可是自己辛苦寻访了送给符定的。事情没办成不说,还把人折损在里头。必是符定这蠢货哪里漏了马脚,若换了自己……
看一眼老大,冷哼一声:「枉你还是手握重兵的万户府呢!父王一登基,你就是太子爷,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现在有什么?你看他那副落魄样儿……」又狠狠损了几句才算过瘾。符定瞧着弟弟,只觉他语调里阴森森冷飕飕全是怨气。心道老三自从坏了腿,脾气更加反复无常。这些年又在老家闷着出不来,说话越发难听了。
到了符杨面前,兄弟三个自是规矩有礼,和平共处。
大夏国历史悠久,开国登基典礼程序,哪怕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土这种特殊情况,一样有的是先例可循。自九月初八定了典礼的日子,中央命令迅速传遍整个西戎统治区:各地够品级的文武官员务必提前一月到京,特别是西戎官员,得进京接受至少一个月的礼仪培训。
此事秘书省一帮子夏臣卯足了干劲,要为天子明秩序,兴礼乐。须知礼乐兴则言行正,言行正则君可事,臣可使,民可安,大道常在,盛世可期……故此都十分有使命感。面对大王时言行举动日渐不同,弄得符杨自己都觉着自己神圣起来,俨然天子自居。
至于用何年号国号,西戎王把几位重臣和三个儿子召集拢来,共同商议。其他都好说,就是在国号上头未能达成一致。朝中夏臣基本上认可秘书令的说法,以尚书令为代表的西戎大臣则多数支持内府令的观点。定国号不比别的事,谁的意见被采纳,谁就有了名传千古的机会,臣子们一时相持不下。
符杨虽然果断,然而此事关乎国运,不想心里存下疙瘩,于是征求儿子们的意见。
老大当然站在舅舅一边。老二和老三都表示但凭父王定夺。
符留道:「父王天命所归。草木也好,金石也好,只要父王喜欢,定能天遂人愿。」这马屁拍得十分肉麻,倒颇能缓和气氛。
长生见一时冷场,思量片刻,对符杨道:「父王……不妨差人回枚里,去「奥云宫」问问乌霍大师的意思。」
「奥云宫」是供奉奥云大神的地方。西戎各族均信奉奥云大神,族中有专门侍奉大神的人。他们住在「奥云宫」里,代代传承,据说能先知通灵,为族人祈福祛灾。早些年,「奥云宫」影响极大,各族首领都会定期前去祭祀祈祷,问难求卜。
自从内迁以来,与夏朝通商往来,中土文化熏染日深,各族从上到下都不像从前那么重视祭祀了。到符杨手上,统一西戎各部,又有意学习锦夏典制,原始部落文明向封建文明飞速发展,奥云大神基本退出了统治阶层的政治生活。「奥云宫」也迁到枚里绿洲灵恝圣山之巅,渐渐变成大师们隐居清修的地方。除了偶尔有人前去求医问药,与凡尘俗务几乎没了瓜葛。
听到二王子的建议,在场诸人都愣了一下。想一想,又觉得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建议了。西戎大臣们纷纷点头。不管哪朝哪代,开国登基这等大事,历来都是要向神明问卜的。西戎游牧文明起步晚,天文历法从来照搬夏朝,所谓黄道吉日也由夏人推算。现在二王子提出就国号问题请教一下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人人心里不由得想:早该如此。自己族中的神,感情上到底亲近些,觉得比夏人的神更可靠。
莫思予心中暗赞一声:「高啊!亏他想得出来。」
在老莫眼里,那什么「奥云大神」,也就是西戎各族流行的一种古老原生宗教,理念十分模糊,没有严格的信仰,也谈不上严密的组织。和中土大地玄门释宗压根儿没法比,更别说像圣门那样取得无冕之王的地位了。不过也因为如此,对政权影响有限。他向来没把这位大神放在心上。可是这个微妙时刻被二殿下提及,居然成了不动声色拉拢人心的高招。
在西戎这么多年,「奥云宫」的理念也听说不少。总的来讲,他们崇尚自然神力,相信万物有灵,主张天人合一。那位乌霍大师虽然没打过交道,却知道他不仅熟知西戎史传,也通晓夏文。锦妃死后,当初符亦带回来的那批锦夏典籍无人保管,就送到了「奥云宫」中,由他收藏。
也许……问问他,反而能帮自己的忙。于是也点点头。
登基典礼前夕,快马带回了乌霍大师的回话。
大师说:灵恝山上的点地梅,不管种子落在什么地方,总能撑开石缝顶开石块生根发芽;奥云宫前的龙胆草,不管遭遇多么严酷的寒冬,总能在第二年春天开得更艳更好。而山颠圣石已经被风雨侵蚀出无数洞窟;宫中金瓶也因为日日摩挲而镂雕模糊。由此可知,不论多么坚硬的金石,终将在岁月中渐渐磨损;不论多么柔弱的草木,也会于枯荣里生生不息……
永乾元年十月二十六,太祖符杨于顺京登基称帝,立国号为华荣。
第〇三六章:人情难却
西锦天佑六年(华荣永乾三年),刚过正月十五,西京城东北角仁寿坊里正就带着几个户长随从,开始挨家挨户收取本年的丁赋;同时确认坊内本年成丁男孩名单,预备报给上头作为征兵依据。
走到花桥巷尽头,一户人家砌了矮墙把偏院隔断变作两户。户长指着大门道:「那是锦院修官王葆的宅子,他老婆是锦院的织工。只有两个女儿,也在锦院当女徒。」酸溜溜的笑,「一家子挣钱,还嫌不足,又把院子隔出来赚外乡人的银子。」
大量难民进入蜀州,有点家财的,或不愿去偏僻地方开荒的,都涌入几个大城市,西京更是首选。房地产行情一路狂飙,本地人但凡家里有三两间空房,纷纷腾出来租赁挣钱。而锦院乃是负责蜀锦织造的衙门,由于宫中喜好,上下追捧,待遇相当不错。修官虽然只是低级管理者,薪俸养家也绰绰有余。王葆一家外头挣一份,房租干赚一份,家底颇为殷实,所以那户长会这样讲。
又指着偏院的门道:「租住的是从越州来的兄妹三人,姓李,兄长是个士子。去年春天从城北搬过来的。」
里正问:「有保人没有?」
「有。是「富文堂」的邢掌柜。」
「那就好。」里正点点头。
蜀州本地人,叫做「本籍」,外乡难民,称为「寓籍」。里正户长都是由官府选出的本籍良民,属基层行政管理人员。对他们来说,「寓籍」居民流动性大,不安定因素多,是管理的难点和重点。如果寓籍之人能找到本籍人士作保,稳定性自然大大增加,有利于构建西京和谐社会。
户长又道:「他家老二是男孩,今年该十五了。」
「兄长既是士子,这老二应试没有?」
「得问问。」
——男子十五成丁,按律当服兵役。本年应试的童生若考中士子,则免除兵役。
几个人先敲开王家的大门。收完税,拿了茶水钱,宣讲一番治安防火邻里和睦的道理,过来拍偏院的门。
子释听得外头人语声响,已经出来。认得户长,赶紧过来开门。
「李公子,这位是咱们仁寿坊里正崔员外。」
以往收钱通告,不过户长登门,今天却是里正亲自率领。子释略感诧异,道声辛苦,礼数周全,将人往里让。
崔员外把他打量一番,心说东边来的读书人也见过不少,倒数这一个最有士子的样子。想起是「富文堂」做的保,便不进屋,只道:「李公子不必客气,按例收取丁口钱罢了。」
子释忙道:「员外稍待,晚生这便奉上。」转身进屋拿钱。
把税钱点清收好,崔员外又问:「听说令弟已届成年,未知可有进学应试?」
原来是查壮丁来了。早在年前子释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两个孩子个头蹿得极快,前年进城的时候报十三岁,都卫司的人尚且信得勉强。一晃年半过去,子周身高差不多都要赶上自己了,不可能在年龄上做手脚。西京对治下百姓控制得这样严,服役还是应试,已经成为摆在眼前刻不容缓的问题。
兄妹三个坐在一起商议。听大哥说完两条路,子周开始犯难:像我这般文武双全,怎么就不能既从军又应试呢?朝廷应该不拘一格降人才么……
子释轻拍他脑瓜,又提出两个备选方案。
方案三:收拾东西买通城卫离开西京躲到官府管不着的地方去。
男孩女孩一齐摇头。
——并非不理解大哥的想法,然而实在难以接受。抛开道德上的分歧不谈,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无法想象再重回漂泊流离生涯。而且,最重要是,前年入冬,因为没经历过蜀中阴寒湿冷的天气,大哥一直病到开春。要不是「富文堂」尹大老板鼎力相助,双胞胎简直慌了神。蜀州人迹罕至之处,气候更加变幻莫测,眼看着大哥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怎么敢随便挪地方?
子释提出的方案四是:贿赂户长里正,瞒住不报,拖过今年再说。这也是他明确表态坚持要实行的方案。商量半天,最后兄妹三个通过论辩投票猜拳打赌各种正经不正经的斗争方式达成一致:允许子释尝试一次方案四,若不成功,子周选择参加科考应试。弟弟作此决定,也是子释意料中事——「庙算者胜」么。
因此一听里正提起弟弟的事,子释马上含蓄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丝囊,借着拱手行礼之机递了过去:「是打算叫他进学应试。只不过舍弟愚顽拙劣,学业进境缓慢,恐怕……」
崔员外明白了:这位李士子不愿弟弟服兵役,又怕今年考不上,想先拖着。挑开丝囊一角,黄澄澄七八个纯金锞子,个头不大,分量不轻。
九曲回肠绕了又绕,才下定决心递回去:「唉……李公子爱护兄弟,这份心意叫人感动。只是公子大概不知道,年前封兰关已经打了好几仗,兵部的大人们正月里都没歇着。上头公文催得紧,谁要敢隐匿瞒报……别说这皇差没了,身家性命恐怕都得搭进去。」
听这意思,竟是前方形势紧张,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又试探几句,才知道西戎军队三月前到了封兰关下,与侯景瑞交锋几次,互有折损。因天冷下雨,暂时收兵,却一直围而不去。宫中朝里一片惊惶,征兵的敕令接二连三,所有年及十五的新丁,全部得按时上报兵部。
崔员外目光在钱袋子上留恋的打个转:「我看,令弟不如今春碰碰运气。若是得中,往后也没了这个烦恼……」
「多谢员外忠告。便是如此罢,劳烦户长把李子周登在春试名册里。」子释鞠一躬,却不接那丝囊,微笑道:「新春未过,员外和各位大叔大哥已然为朝廷奔忙操劳,实在令人感佩。」
几位收税官与李公子亲切告辞,笑眯眯走了。
双胞胎这才出来。二人早听见外边对话,忧虑道:「大哥,朝廷征兵征得这么急,封兰关要守不住了么?」
「那倒不见得。西戎兵在封兰关围了几个月,一直没什么进展。那条路咱们是走过的,侯将军咱们也见过——除非守关将士统统睡着,否则要闯进来可真不容易。我看,咱们的皇帝陛下恐怕有点儿吓破了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听大哥这么说,两人也觉得有道理。男孩儿想起春试,如愿以偿,笑嘻嘻的:「大哥,你可真大方,拿子归和我的压岁钱行贿,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几个金锞子,却是前几天兄妹三个去尹府拜年,尹老板给子周和子归的红包。
「要不是你大哥我替他「富文堂」校出那么些古本善本,他大老板哪来如此丰厚的红包打发你们?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钱知不知道?!」子释瞪眼。
子归过来拖他:「知道知道。还请李大公子多多保重身体,别在院子里吹风受凉,以便多赚点儿血汗钱供弟妹挥霍……」嘻嘻哈哈把大哥推进门去。
子释笑:「来的都是地头蛇,巴结点儿不吃亏。」
「地头蛇又怎样?咱们也用不着怕他。」子周答话。
「这跟怕不怕没有关系。花钱铺的是往后的台阶,凡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子释教育弟弟。
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哭喊喝骂之声。三个人站住,侧耳听了一会儿。原来收税官们在前头巷子遇挫,正在行使强制执法的权力。
今年人头税涨了一倍。有钱人不觉得,没钱的却不得不抵押典当,应付官差。这一片住的还多是中产之户,已经有交不起税的人家。到了北边西边贫民区,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凄惨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