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常点点头,表示同意,在思虑良久后,元常说出自己的猜测,“怕是他恢复了,接受不了现在的一切。”
黄文嗯了一声,道:“我也有同感,延平侯怕是无法接受干戈殿下仍在人间的事实,以及、以及……”
元常知道黄文后面支支吾吾要表达的意思,叹息一声,最担心的事情,看来还是发生了。又到了该给皇帝传消息的日子,元常暗暗思忖,看来还是拖延几日看看情形再回消息吧。若是贺兰骢心中依然仇恨不减,那皇帝也只有孤独一世的结局了。
卧房内,干戈的动作很轻,为睡熟的人擦拭了面部,一点点,手向下移,去擦他的脖颈,扯了扯他的衣襟,干戈把眼睛闭上,一阵心酸。贺兰骢脖颈向下,前胸处,几乎被抓烂,一道道殷红的血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多么疯狂。
“为什么伤害自己,难道你不知道疼么?”干戈喃喃低语,待擦拭好了,找出干净的衣服,帮他换了。轻抚他的手,干戈低头,浅吻一口,是不是,你回来了?
咚的一声,干戈一惊,猛地扭头,正看到黄文端着托盘,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什么?”干戈亦觉得尴尬,赶紧起身,几步走到黄文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托盘,问托盘瓷盅里盛了什么。
黄文喏喏了两声,很不自在地说,这是特意为贺兰骢准备的药粥,三日不进食,不调理肠胃怎么行。
“多谢,还是你想的周到。”
黄文淡淡一笑,“殿下,这里交给臣吧。刚才陛下找殿下呢,去看看吧。延平侯乏的很,一时半会不会醒来。待他醒了,臣叫人请殿下如何?”
干戈想了想,道:“也好,辛苦了。”在黄文耳后请啄一口,不出意外,看到他张大嘴巴,冲他一笑,干戈转身离开。
西戎国女王的大书房内,女王正对着满架一本本史书发呆。明黄色的龙袍,穿在女人身上,丝毫没有娇弱之感,那金丝绣线绣的五爪金龙,把女人贵气天成的气质,覆上一重帝王威严。权倾天下的女人,麒麟王朝的骄傲。听到脚步声近了,女王也未回头,只轻描淡写地说:“来了。”
干戈略躬身,“是。”态度甚为恭谨。
女王这时转身,细细把儿子打量一番,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下说吧,我们是母子,你不用如此紧守礼节。”
干戈这才落座,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茗,浅呷一口,问道:“是不是有要事?”
女王嗯了一声,道:“是有几件事和你商量。”
干戈低头无声笑笑,“什么事尽管吩咐,儿子遵命就是。”
女王眯起杏目,摇头,“你先听我说吧。”
时下正月,北方仍是天寒地冻,而地处西南的西戎国,并不寒冷。比不了夏天烈日炎炎,可阳光却也温暖和煦。四季皆可见草木葱茏,也是赏心悦目之极。书房内女王与干戈已经谈了很久,守在书房外的宫女见已近午时,便在外面扣了下门上铜扣,征询女王的意思,问是否传膳。
女王的声音自里面传出,“稍后听命。”
宫女们相互看看,暗道陛下与储君商议这么久,还没有完毕,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呢,连传膳都要延后?
干戈此刻低头不语,半晌,道:“绮珊妹妹那件事,我想,你必然有你的用意,我不方便说什么,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是那件事,我希望你再想想。”
女王站在干戈面前,拿手抚了抚儿子面上那道疤,柔声道:“当初是我撇下你,这心里愧疚了多少年,你也许永远想不到,也不求你体谅。不过,除了这玉玺,我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补偿你。”
干戈这时把头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补偿?我要那做什么,玉玺,比得了母亲的关爱么?你不用想太多,我已经体会到了你的关爱,你大可不必费心思,去揣测我的想法。如今,他就在我身边,哪怕我只能看着他,心里也满足。我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不奢求太多。”
女王把目光飘远,良久,道:“黄文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负了他。”
提到黄文,干戈一愣,是啊,这几个月就忙活贺兰骢,二人虽天天在一起,晚上也是同衾而卧,可二人近来的确有些疏离。难道,是因为揪心大哥的事情,冷落了他么?
女王知道儿子想什么,正色道:“西戎与北苍本是男风不禁,想那北苍皇帝可以立贺兰骢为后而得到上天和百姓的认可,你和黄文之间,也会有个圆满的归宿。但是为娘的要提醒你,贺兰骢终究名义上是北苍国的皇后,无论他清醒后会发生什么,这个是事实。公道是还给贺兰骢的,你不可横加干预。”
“我明白。”干戈的声音很低,人一下萎顿,难道和大哥,真是有缘无分么?
不知自己是怎么拖着自己那毫无感觉的身体走回清水阁的,见黄文冲自己示意,要他放轻脚步,就知道贺兰骢仍是没醒。拉过绣墩,与黄文一起在床前落座,干戈才问:“他一直这么睡着,中间没有醒么?”
黄文摇头,“没有,这药粥都温过几次。延平侯这次,是累的紧了。”
“你说,他这样子,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干戈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他心里也没底,如果贺兰骢真恢复,他和北苍皇帝元文敬,其实希望各占一半。毕竟,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令人也改变很多。这个时候,他也晓得,不能去勉强他。让他做最后的选择,不单是元文敬必须遵守的诺言,同样他干戈也须遵守。
“他应该是恢复了,否则不会这般痛苦。殿下,臣担心,延平侯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这几天,怕是要更加辛苦点。”
嗯,干戈道:“知道了。”
贺兰骢是当天晚上清醒过来,没有像黄文预想的那样,依然是很安静,只是不发一言,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人很配合,吃了黄文准备的药粥,也听了干戈的话,在玉池里进行沐浴,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
元常没有直接出现在贺兰骢面前,他躲在暗处静静观察几天,对贺兰骢的安静百思不解。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便给皇帝如实传回消息。他不担心贺兰骢无人照看,干戈与黄文这几日寸步不离,他乐得清闲,只自己喝茶品酒,享受惬意生活。
今日,慧姐前来请元常,说是女王邀请,请北苍宪王御书房一叙。
元常瞠目,这女王请自己做什么,就算是那调皮捣蛋的公主告状,也不该如此正式的‘兴师问罪’吧?狐疑了下,元常答应一声,稍作准备就去。
慧姐引着元常前去女王的御书房,而御书房此刻,却不是女王一人。女王下首位,一对中年夫妇满目期待,一面和女王寒暄,一面惴惴不安地等着今日的主角前来。
元常一进御书房,与女王行过礼,也发觉今日气氛不对,旁边这二位是谁?见衣着,男的身着绛紫色深袍,腰配玉带,从规格看,身份不低,那女的一身织锦祥云花纹的深衣彩裙,自是身份也不低。而更诡异的,是这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就是很古怪。
女王见那二人眉眼带笑,眼睛就不曾离开元常,就知道他们很满意,心里也是一阵欢喜,请了元常落坐,命人奉上茶水,这才道:“这是朕的御妹。”女王指了指旁边衣着光鲜的妇人,又介绍旁边那位,“这位,便是驸马。”
不明白女王介绍这二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元常只得硬着头皮向那二人拱手,算是见礼。
女王见时候差不多了,方道:“宪王,我国绮珊公主对殿下仰慕已久,这小女儿家的事,朕也不好说什么。今日,朕的御妹与驸马都在此,朕也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有意与北苍国缔结姻亲,结百年之好,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元常闻言,就觉头皮发炸,若不是为人淡泊镇定惯了,此刻怕早就跳了起来。这臭丫头,定是她搞鬼!元常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不停咒骂绮珊女儿家不知羞,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措辞半天,道:“多谢陛下与公主抬爱,元常自觉陋习太多,实是担心委屈了公主,这个事,还望三思。”
一旁女王的妹妹笑道:“怎么会委屈,这女儿家啊,看上的人定错不了。何况,似宪王如此出色的人物,也难怪我们绮珊会动了心思,殿下就莫谦虚了。”语毕,不忘看看自己的驸马,意思,你说是不是啊,就见驸马也是眉开眼笑,点头附和。
元常见女王这边是一百二十个乐意,这心里不由苦水泛滥,左一眼看那女王妹妹向自己投以满意的笑容,右一眼见那驸马冲自己点头赞许,顿感头大。觉得这地方不适合自己再待,起身向女王告辞。
女王挑眉,“宪王,你很着急么?延平侯那边请放心,干戈与黄文自会好好照看他。”
我不是担心我们那位傻皇后,天啊,这是什么事!让那刁蛮公主缠上,这辈子有的受了。娶她,不如直接找个深山古庙,剃度了踏实。伺候佛祖,也好过整日面对那呱噪的母夜叉。
女王妹妹以为元常碍于两国的身份,于是笑着提醒自己的姐姐,“大皇姐,这联姻嘛,终是两国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光问宪王殿下,也该遣使节照会北苍皇帝陛下不是。”
一句话同时提醒了女王与元常,二人一同点头,只心里的想法就各自不同了。
元常很晚方返回清水阁,见干戈他们正劝贺兰骢多进补品,也未打招呼,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女王次日便要派遣使节前往北苍,出使的主要目的就是促成联姻一事。这种事,能让他达成么?元常自己研磨,大笔一挥而就,给皇帝写了一封信,叫他接见西戎国使节,切莫应允联姻一事。顺便,又把贺兰骢这几天的情况简单写了几句,让皇帝放心,自己会尽量劝服贺兰骢,为了两个稚子,去原谅皇帝。
西戎国的使节出发了,元常的信也用飞鸽传了回去。
几日后,元常接到皇帝飞鸽回信。看完信,元常就觉五雷轰顶,一贯淡定的元常险些气得蹦起来,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元文敬,我元常,与你没完!那封信里,皇帝的意思明确,叫他开开心心,准备做西戎国公主的新郎。
新郎?去他的新郎,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元常郁闷的新郎。
第九十七章:二龙皆输家
西戎国提出与北苍国缔结姻亲关系,女方这边自是百分百乐意,可那准新郎却不见一丝喜悦。元常的信里明明叫皇帝拒绝西戎国联姻的请求,偏这小皇帝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若是促成,于公于私,均是一桩美事,因此也乐得促成。当然,皇帝这个做法,无异于摆了元常一道。那元常,岂有不怒火中烧的道理,一连几日,心里大骂皇帝不顾念手足情分,居然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卖’了个好价钱。北苍皇宫里,皇帝有几日喷嚏不断,这心底下也是一阵狐疑,好好的没受凉,怎么就感了风寒呢,且病势还不轻。
可是,骂归骂,木已成舟,亲事成定局,元常仰天长叹,老天不开眼!
西戎国的使节很快返回京城,同行的,还有北苍国的使节,带着丰厚的聘礼,和一道联姻圣旨。
北苍宪王元常,加封亲王,冠上荣字以示尊贵,着其与西戎国明慧公主干绮珊择日完婚,钦此。接到圣旨,元常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叫苦。
使者传旨完毕,提出奉旨,探望皇后,元常叹息一声,带着他到花厅等候,自己进里面请人。
话说这次北苍国的使节,居然是掌管直谏署的方锦年,他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脚步声传来。看清来人,方锦年略略惊讶,第一次接触贺兰骢,他觉得那人深不可测,后来他傻了,他又觉得即使是成年男子,一旦回归稚童时的样子,无论他多大年纪,也是可爱的,可如今……很明显,眼前的他已不是痴傻那会的天真,眼里如同深不见底的一眼古井,无波无澜,精神上看起来,显得有些憔悴。
“臣方锦年,见过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方锦年按照规矩,在贺兰骢面前,叩首行大礼。
眼里闪过一丝茫然,贺兰骢没说话,元常递给方锦年一个眼神,让他起身。
方锦年看看一旁的元常,又看看干戈与黄文,拱手,“各位,容下官与皇后单独说几句话,可否?”
元常双臂抱肩,挑衅般看向干戈,干戈自是不愿在气势上输了元常,瞪他一眼,道声请便,叫了黄文便往外走。
见人都出去了,方锦年才道:“皇后,陛下让下官带个东西给皇后看看。”
贺兰骢的眼珠动了动,看向方锦年,就见他自随身带的小锦盒中,拿出一对布偶。伸手把那对布偶接过,贺兰骢闭了眼睛。脑中本来缺失的某些东西如潮水般涌现眼前,一幕幕,自眼前飘过……
再说西戎国女王搞定了绮珊公主与元常联姻一事后,又开始安排另一件事。
钦天监捧着黄历,一页页翻着,最终,敲定两个日子。四月十二,上上大吉,宜嫁娶。而在此之前的三月初九,女王与钦天监再次核实了黄历当日的注释,最后一锤定音。
次日,女王颁下退位诏书,将皇位禅让给储君干戈,登基大典于三月初九举行。在新君即位后,女王改称明睿大长公主,移居昭阳宫颐养天年。
干戈接到母亲的旨意,一阵阵脑袋发胀,显然,他还没有做好当国王的心理准备。心里暗叹母亲太心急,何苦如此?
“恭喜了,干戈殿下。”元常抱拳向干戈道喜。
干戈头大,又不想气势上输了,于是也抱拳,“同喜,同喜,要做新郎,一定很紧张吧?”不出干戈所料,元常果然变了脸色,一副苦恼不已的样子。这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然而,干戈还没从噎住元常的得意中清醒过来,另一声向自己道喜的声音,从贺兰骢口中传了过来。
贺兰骢说了恭喜两字后,就把头继续低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仍是《六韬》。
“你还是喜欢看这个。”干戈低声说了一句。
贺兰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什么,安静的,如同一只牵线木偶。
晚上,干戈与元常一同被女王请了过去,清水阁里,只剩黄文陪着郁郁不乐的贺兰骢。
“黄医令,这几个月辛苦了。”
黄文听他如此说话,不由一愣,“延平侯,你……”细细观察贺兰骢的神色,不见有异常,黄文悄然皱眉。
贺兰骢放下手中的书,负手踱到窗前,贪婪地吸吮着窗外的新鲜空气。很久以后,他说:“你和他很般配,能走到一起不易,他如今还很执拗,等他完全想通了,会好好照顾你。”
“延平侯,你想说什么?”黄文心中警钟大作,手悄悄缩回袖中,去拿麻药。贺兰骢的武艺,他已经见识过,若是此刻他有异常举动,自己一人之力,不用这个,根本无法将他制住。
贺兰骢摇头,“不想说什么,就是告诉你,你比我更适合他。”
黄文叹息一声,“延平侯,你不要多心,在下与殿下之间,嗯……是亲厚了些,但在下不会让殿下置你于不顾。这个时候,勿想太多,还是放下所有心事,再细细调理下身体才是。你身体大亏,现在恢复的很好,应再巩固下才好。”
“你是好人。”贺兰骢一笑。
黄文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竟然被其所感染,这人历经磨难,如今仍是给人以不染纤尘之感,想当初,那是怎样一个出众的人物啊!
干戈与元常在接下来的日子很忙碌,与其说是他们两个忙碌,不如说是整个西戎国也跟着忙碌。
新君即位,自然是头等的大事,另一边,西戎国与北苍国联姻,女方家要为女儿置办丰厚的嫁妆不在话下,就连元常,也是忙的焦头烂额,尽管他是个倒霉透顶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