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一章:近之愈怯
庄令辰拿着对方送来的照会文书,把求和使者的名字身份又看了两遍,才进去见王爷殿下。
平定东北后,靖北王整合军队之余,按照亲王属官编制,全面完善各机构行政职能,庄主簿早已升任三品詹事。鉴于目前军政一体化的现状,詹事大人实际上相当于军师。
大军驻扎仙阆镇,王爷下榻在原锦夏守将府邸。庄令辰找一圈没找着正主儿,径直往校场而去。
远远看见许多将领散立周围,王爷站在场中,正挨个儿单挑呢。
——定远军投降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承诺不强迫他们攻打西京。待时机成熟后,允许卸甲归乡。当然,愿意追随二皇子的夏人将士,靖北王方面将一视同仁,欢迎之至。这会儿在场上挑战王爷的,就是定远军中准备博取新一轮富贵的中下级将领。
文人做官,武人打仗。说得好听点,一个治国平天下,一个守土安四方。说得直白些,都不过为了身前富贵死后名。如果把从军看作一个职业,投降好比换个老板。位高权重如定远将军尚且可以降,对底下普通将士来说,前任老板的恩情当然更加淡薄。然而若是卸甲归田,职业生涯就此画上句号。军中固然有那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有那厌倦杀伐,渴望回乡的,也自有那无处可去不甘寂寞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地位又没有高到令西戎人有所顾忌,需要好好安置的程度。靖北王这场选拔,等于给了新的机会,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者居然不在少数。
其实考校这些投降将士的功夫,哪里用得着王爷亲自出马?就算怕误漏了人才,站旁边看看也已足够。要说为了震慑对方——早震慑过不知几场,看所有人敬畏的眼神就能透彻理解这一点了。
「当!」一声脆响,不知半截什么兵刃反弹到空中,被立在外围的亲卫拿鞭子收了回去,以免误伤旁人。
庄军师心想:这情形,倒像特地寻消遣呢?不,也许说发泄,或者说平息愤懑更恰当?
——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原先商量好的计划,和秦夕接上头后,殿下亲自伏击太子。黄云岫率忠勇军伪装成送粮队伍,夺取封兰关。单祁领铁骑精锐进关潜伏。待太子一死,锦夏守军开关追击,符敖回头反扑,单祁紧随其后,占领峡北关。而自己则与虞芒另率一支队伍,在仙阆关北面距离最近的屯田据点悄悄等候,等秦夕持太子兵符前来会合,把正在攻打仙阆关的符寮拿下去……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无数次推演谋划终将变成现实,庄令辰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侥幸和得意的地方。风云际会,此起彼伏,善导者调理运筹,经天纬地。有此局面,理所当然。
唯一的变化是:前来会合的竟然是殿下本人。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庄令辰问。说好殿下留在峡北关指挥,顺利的话,完全有可能一鼓作气拿下云头关,彻底击溃锦夏东边主力。
「稍微出了点岔子。」靖北王说完这句,开始沉思。
军师大人不动声色等着。过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沉思——似乎发呆的成分比较多呢……
「殿下?」
「嗯。」基本属于下意识反应。如此情状太不正常,庄令辰真正担心起来。仔细观察一番,殿下模样竟似无法以轻重缓急言之,而更贴近浓淡深浅之别。那一种纠结神伤欲说还休的粘乎味道,几乎从未见过……左看右看看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岔子,叫智慧通天勇武如神靖北王在下属面前露出这般愁苦为难的表情?
回头去看倪俭,倪将军居然苦笑着摇摇头。
庄军师想了想,问:「秦兄怎么没跟着?」
「啊,我让他直接去了顺京。」总算回魂了,眼神锐利起来,「白沙帮也派了高手去刺杀符定,秦夕之前竟然不知道。虽说这么隐秘的计划不告诉他也有可能,但是……」
庄令辰点点头。
最近为了迎接王爷南下,秦夕的动作势必较以往频繁,说不定就有什么地方引起了对方警觉怀疑,早走一步也好。
太子阵亡,军中哀悼过后,抽出一队人马扶灵柩回京,太子印信兵符却让靖北王留下了。这灵柩送回顺京,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可难说得很。二皇子这一步,算是把皇帝逼到了极致。他暂时并不打算直接面对父亲,反正宫中动向,自有莫思予盯着。需要特别注意的,其实是三皇子符留。这些年布下的散子,也到了连结收官的时候,正需要地下工作首领回去主持。
庄令辰想起一事,小心问道:「莫非殿下——跟白沙帮的人撞上了?」
「隔得远,我在山上,他们在山下。」一句话停住,没了下文。
庄军师和靖北王的对话模式,向来只有两种。要么直来直去,详尽明白;要么心照不宣,一点就透。像眼下这般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还真是罕有的经验。
倪俭实在憋不住了,插嘴:「白沙帮为了这次,怕是好手全上场了。那直袭中军主帅的刺客,一手『清风无语剑底扬尘』,快得压根儿瞧不见人影。能把扬尘剑法练到不见尘埃,唯有号称江南第一江北无双的屈不言。依我看,那刺客多半就是他。其余人不要命的掩护,这屈不言也当真厉害,一路龙卷风似的冲到主帅旗下——可惜重重阻碍,最后一击只卸下半边肩膀。就在这时候,殿下动手了……」在倪大将军眼中,太子符定之死,成就一场平生罕见精彩绝伦超级高手联袂表演,真是值透了。
彼时彼刻,万千军马关墙上下厮杀混战,远不及那一剑与这一箭动魄惊魂。
白沙帮的刺杀行动把太子身边护卫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后方空门大开。殿下趁着符定全力抵挡屈不言之际,看准时机松开弓弦,刹那间长虹贯日,霹雳穿云,一道银芒透胸而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结束了华荣王朝首任太子短暂的生命。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如倪俭,也被那划裂天地的气势震得久久没有言语……
一方明里刺杀,一方暗地伏击,虽说狭路相逢,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电光石火,局面已然颠覆。倪俭作为唯一的全程近距离旁观者,为自己能够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激动万分。回到军中,跟所有能讲的人都连比带划演说一遍,此刻见到庄令辰,殿下自己不提,他可老早就忍不住了。饶是庄令辰不在现场,不会武功,也被他说得情绪激昂,神往不已。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些参与刺杀的江湖豪杰,恐怕没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他们,殿下多半是认识的吧……
想到这,有些黯然。正要开口,忽听殿下道:「倪俭你跟庄令辰讲吧。我上外头走走。」说罢站起身,抬腿出去了。
咦?倪俭挠头:「殿下生气了?」
庄令辰望望门口:「不像。」拉把椅子坐下,「殿下叫你讲,那就讲吧。」
倪俭张张嘴,方才兴奋过头,这会儿反倒不知从何开始了。
庄令辰道:「刚说到太子中箭,然后呢?」
「然后?」倪俭停了停,忽然叹口气,「然后,殿下又放了一箭——这一箭射的,却是屈不言。」
「啊!」庄令辰一惊。随即释然——怪不得殿下会难过,原来如此。
「我当时也吓一跳,仔细看才发现,屈不言带着箭伤逃出乱军,和白沙帮幸存的人汇合,潜入南边山林跑了。殿下到底……还是留了情。」
几个关系密切的下属,都知道靖北王早年流落南方的经历:与白沙帮及楚州义军颇有渊源,并且亲自把救命恩人送到了封兰关外。
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一件事,应该不应该,能够不能够,需要不需要,分得很清楚。然而真正动手的时候,往往宁可委屈自己多一点。庄令辰点头道:「这位屈大侠如此本事,后患无穷。殿下这是替单祁、符敖、黄云岫他们几个挡煞呢。」心中暗忖: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来日只怕还是个隐患。
倪俭道:「黄老弟没留在东边,打完峡北关,殿下就叫他跟着偷儿上京了。」
「这……」庄令辰又一愣。琢磨琢磨,明白了。以黄云岫身份,待到攻克西京,难免不好自处,不如及早抽身。叹道:「云岫老练沉着,又是纯粹的生面孔,协助主持京里事务当能胜任。殿下苦心,体谅下属,他心里一定感激的。」望着倪俭,「既如此,殿下更应留在东边坐镇指挥才是。送个兵符而已,你走一趟不就行了?」
倪俭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送兵符?我看殿下是不准备打东边了,才自己跑这儿来的。」
庄令辰神色一震:「此话怎讲?」
倪俭却故意卖个关子,拉长声音回了一句:「唉——世事难料啊!」
庄令辰抓起旁边椅子掷过来,笑骂:「少啰嗦!你个大男人,偏这么多婆妈废话!」
倪俭一把接住坐下,挤眉弄眼道:「殿下在峡北关,除了遇见白沙帮的人,居然还遇着了一位故人。我打赌,军师你再也猜不到,殿下认得的是谁——」
庄令辰往校场中间瞅两眼,拉住一个亲兵传话,仍旧折回帅府去等王爷。没别的,就怕自己憋不住一脸八卦让殿下瞧出来。
想起倪俭当时神秘诡异的压低声音:「我看哪,殿下这回——八成是害了相思病啦!」嘴角不知不觉就往两边扯,直忍得腮帮子疼。从最近的实际情况看,倪俭那句话,怎么想怎么贴切。倪大将军虽然偶尔莽撞,某些福至心灵的直觉却向来准得很。何况还有那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描绘——殿下一定没料到,让倪俭转述经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嘿嘿,我刚说了,早先才到封兰关,听秦夕讲起守关的宜宁公主,殿下便十分有兴致。四月十九那天傍晚时分,我们粘着对方往云头关追,断后的队伍里果然出现一员女将,飞马射箭,拔刀冲杀,好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殿下当场就给迷住了!」
倪俭一面说,一面连声啧啧:「咳,岂止殿下,这边多少人瞪着眼忘了向前追。那身法动作,那刀马功夫,爽利,漂亮,痛快!老子打了这么多回仗,头一遭见识了,打仗还能打出好看来!只嫌看不够!你说邪乎不邪乎?」
「大伙儿正楞着呢,倒是黄云岫那小子最先反应过来——」贼兮兮一笑,「事后我们几个私底下议论,别看黄老弟年纪和殿下差不离,那方面成人懂事恐怕早得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因此,这个,哈!」
庄令辰强忍着笑,斥道:「别这么缺德。」端正了脸色,「这是殿下难能可贵之处。」
「话是这么说,军师你不觉得——殿下年纪轻轻,这般能忍能扛,边上人瞧着都替他累?」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庄令辰叹口气:「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或者,他自己并不觉得有多累。」继续上面的话题,「听你意思,莫非殿下与这位宜宁公主,沙场相逢是故人?——怪不得殿下这般为难。」
「军师你听我说完。黄云岫提枪拍马追上去,大伙儿也都重新打起精神,又杀作一团。模样再好看,到底不是自己人。你死我活的时候,还得手底下见真章不是?
「眼见就要冲散对方阵列,追上主将,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弯弓搭箭,一眨眼连着三支射过来,逼得黄云岫差点招架不住。就这么一挡的功夫,距离又拉开十余丈。被一个女人杀退,这要传出去,咱们靖北王的队伍还能混么?我们几个正要加紧攻势,谁知殿下突然下令,改由侧翼包抄——这么一来,虽然围住的敌人更多,却等于把主帅给放跑了……过后许多人都觉着窝囊,却没有一个找殿下闹事,嘿!可见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殿下自己跟大伙儿解释,那断后的女将,正是当年救命恩人之一……」
「就这么一个照面,分别好几年,怎么能确定?」
倪俭一下严肃了,大大叹口气:「军师,别说殿下,要是你在场,你也能认出来。」
「哦?」
「之前大伙儿都没在意——就算在意也没人敢说——那宜宁公主射箭的姿势,还有那手连珠三发的绝技,除了咱们殿下,可再没见过别人使得那么顺溜。简直,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嘛!」
——两军对垒,居然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变数,端的后事难料。殿下如今人在此地,是深思熟虑之后有所决断,还是进退两难之余权宜之举?庄令辰不觉也严肃起来,问道:「接下来,殿下就不打了?」
倪将军哈哈一笑:「不打?不打怎么定交情啊?当晚驻扎,殿下又把偷儿叫过去仔细盘问,可惜他知道的也就是那点。于是命人到处找俘虏——这个,你知道,找死尸容易,找活着的俘虏——上哪儿找去?除非到敌营劫一个!乌漆抹黑的,论地形对方比我们熟得多,要不是殿下还有点儿理智,被秦夕劝住了,没准真就干得出来。
「第二天,殿下吩咐抓几个俘虏回来审讯。峡北关这帮守军也不都是脓包,一边逃一边打,拼命得很,没那么容易捉活的。偏生殿下自己怕人家认出来,躲在中军大帐不肯出手。我跟偷儿替他抓了几个,殿下亲自审问,问得那叫一个仔细,恨不得连人家祖宗八代都挖出来。
「哪知审来审去,越审越糊涂。这位宜宁公主与殿下故人名字虽然相同,身份姓氏却大不一样。原来她深得皇帝宠爱,是西京城里的大名人,家世背景复杂之极,又是娘娘又是侯爵,宫里朝里上下三代,牵连拉扯的关系摘也摘不清。那几个家伙一人一个说法,谁也没法真正说明白。倒是把首歌儿唱得烂熟,有说亲哥写的,有说义兄写的,有说表兄写的,还有说是干爹写的……殿下也不嫌烦,统统记下来,连歌词都背熟了,嘿!……」
庄令辰想起殿下遗在桌案上的那张草稿,几句诗冒出脑海:「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天子非常赐颜色,江山岂止重须眉?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忽闻战鼓边声起,自是红妆梳洗日。玉尺银刀铁甲裁,征尘千里卸环钗。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如此风采,着实令人向往。作诗之人下笔清奇,把个巾帼英雄写得忠贞豪迈、美丽纯粹。明明沙场纵横,却不见丝毫血腥之气。
「手把长缨降魔杵,心在水天明镜台。」
——什么人写得出、做得到这等境界?
照影长留谢子归。果然惊鸿才照影,照影便长留。只不过,心中影长留,眼前人何在?殿下这场相思病,可不太好治啊……话又说回来,双方除了立场不同,论身份,论才貌,还真是般配得很。也没准,这场渊源,另有玄机也不一定呢……
庄军师拿起照会文书,又看了一眼。起首一段云:「皇帝使尚书仆射李免遗书,问华荣靖北王无恙。」
称「华荣靖北王」而不称「西戎二王子」,这是正式承认华荣立国了。但「皇帝」前并无「锦夏」两字,行文不用敬语,又似乎隐隐保留了昔日宗主意味。或者因为面向皇子而非国君,双方地位不对等的缘故?都什么时候了,西京朝廷仍然死揪着面子不放……
「尚书仆射李免」——这位求和使者、尚书仆射,名字居然叫做李免。
庄令辰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字,在靖北王与定远将军严臻的会谈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殿下毫无征兆跑到北边来,攻蜀总方针不得不进行大调整。幸亏主帅军师都是因势利导的高手(即使主帅处于半恍惚状态),再加上一个时有非常创意的倪大将军和极具行动力的虞芒,结果逼降定远军的速度比预计还要快不少。(当然,此事实际上还应感谢赵琚同学的鼎力相助)
定远将军投降后,靖北王亲自接见安抚。有心打听故人详情,一来不愿过于紧逼露怯,二来不愿对方察觉心事,打着了解西京政局的幌子,请军师作陪旁敲侧击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