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寻找傅帮主,奈何刺客们戏装在身,凭借昔日一点淡薄印象,实在无法确定。听见车门声响,侧头用眼神询问子释。
子释微微摇头。
就在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几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瞬间暴起,猛扑过来。
他们并没有穿戏装。
长生想起来了,刺杀最开始,几个围观看戏的路人似乎不及躲避,被台上跳下来的刺客顺手捅死,遭了池鱼之殃。
——原来,还有一场戏中戏。
「子释,上车。」长生说着,弯刀已然起势。上回那把被屈不言一剑震断,「冶石坊」蒲师傅听说之后,埋头苦干一整年,给他打了一
把据说更好的。
子释双目微敛:「中间那个。」
他话刚出口,子归的箭已经飞奔过去。不必大哥指认,子归一眼就看出谁是老熟人。
傅楚卿闪身避让,羽箭从肋下擦过,带起一串血珠。身形一顿,便落在其他人后头,被两名侍卫拦住。手里不停招架,脑袋却好似断了
线的木偶,呆呆朝着子释方向,扯过来拧不回去。
新登场的几个比先前大批刺客身手更好,可见第二场戏中戏上来的才是主力。倪俭跟一些侍卫飞身截住,有两个厉害的依然逼近长生面
前,与他斗在一起。
子释上了车,并没有关门,盘腿静坐观赏。先看看长生那边,压根儿看不清,只听得刀来剑往一串串叮当脆响,好比敲盘子唱莲花落,
不知怎的,心里便知道他打得很悠闲。又看看傅帮主,尽管经过了精心易容,但此人对子释来说,一眼就能看穿心肝肠肚肺。如此重逢
,有点大白天太阳底下回想半夜噩梦的感觉,谈不上更多阴影,不再重现便好。
转眼去看其他人。大致数数,刺客集团成员不下二三十,还在打斗的有七八个,诸般兵器招数俱全,显见不属一门一派。心想,要纠集
这许多肯不要命来刺杀皇帝的武林高手集体行动,可不是件容易事。当年屈大侠,许帮主,哪怕冯将军,要有这本事,没准历史真能改
写……话又说回来,若非托他傅帮主的福,哪能如此省事,引来这许多危险人物,请君入瓮,一网罗尽?
又有几名刺客倒下,四周弥漫的鲜血气息愈发浓厚。
无数莫名其妙的前因后果在心间浮现,子释仰头眺望天空。
这次第,怎一个……了得?无语。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士兵们举起火把,里外都照得亮堂堂的。子释抬头走神,眼角余光瞥见一片灰色的云飘过,又像是某种大鸟的影子
,电光石火间,远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叫道:「长生!上面!」
他看见那只大鸟前端有着尖利的金属长喙,朦胧暮色中雪亮的光芒格外耀眼,仿佛流星自天空坠向地面,直奔那人而去。
顷刻石化。
长生弯刀在身前炸出一团银色火花。
子释觉得自己也随同那银芒炸开,灼烈的火星灰烬如烟花腾空飞洒。
这时候,他听见一句厉声吒喝:「蛮子皇帝,拿命来——」
「当!」
刀剑相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刺客似乎专为暂时找个落脚点才冲向长生。兵器甫一撞上,立即借力转身,怒吼:「大夏奸,拿命来——」快如闪
电,径直扑向马车。
子释看见属于那只大鸟的雪亮长喙从银芒中分离,冲自己而来,心头居然轻松到一片茫然。意识不受控制的溜号:「好年轻的声音,绝
顶少年高手啊……」
他这里混混沌沌,便没听见与那句「大夏奸」同时响起的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哗啦!」是子归启动马车机关,放下了保护门帘。说是门帘,实际乃采用当代最先进的锁子甲工艺安装的一张半自动卷
闸门。和车中其他机关一样,由子释提供创意,冶石坊负责设计制造。这一装置透光透气,功能强大。因为装在车上,没有铠甲对负重
的严格要求,可以多层加厚,几乎能挡住所有种类的兵器。除非屈不言那样内力深厚的超级高手,否则兵刃都会被其独特的锁子结构卡
住,无法完全穿透。
第二个声音:「许汀然!!!」是正在与人打斗的傅楚卿发出的如野兽咆哮般的吼声。那吼声既惊且怒,似乎见到了世上最最超出意料
的恐怖场景。连同这句狂吼一起。是他飞扑而至的身躯,把自己当成武器般抛掷过来,恰好落在马车门前。刺客收势不及,剑尖上挑,
在他胸前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第三个声音:「小然——!」却是自外围远远传来。声音响起好一会儿,才见一个人出现在褔市街东头,单身匹马向这边疾驰,口里高
声叫嚷:「小然,住手!!」带着内劲激起重重回音。
长生始终没有说话。他的位置离子释有一点距离。因为确信自己是最显眼的目标,又要亲自下场,刻意忍着不离他太近。他相信紧贴马
车站着的子归速度一定比刺客快。哪怕不够快,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及时追上那把剑——说话是要分心泄气的。所以当刺客剑尖从傅楚卿
胸前划过的时候,他的刀锋也已抵达其背心。
那刺客倏忽前倾,眨眼间冲天而起,长剑在马车顶上随手一搭,借力纵跃,身形轻盈优美。衣带被长生刀尖割断,长衫下摆散开,更增
飘逸潇洒,丝毫不见狼狈。
但闻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子周哥哥!」手舞足蹈连滚带爬冲向骑马驰来的人,与之前美妙身姿恰成鲜明对比。
侍卫们要放箭,被倪俭以手势止住。
变故迭起,场中激战诸人都不由自主停下。
唯独长生,当刺客跃起之时,去势丝毫不减,手起刀落,直劈傅楚卿。
「长生!」
刀刃停在脖子上。
子释这时候才找回意识,隔着门帘望见车前两人,努力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长生,别让他死了……别让他……这么死
了。」
傅楚卿眼睛一眨不眨:「小免……」
锁子门帘漆成马车同样的黑褐色,与更高更远处夜幕北京遥相呼应。隐身其后的轮廓如此熟悉,明明看不清模样,眉眼神情却恍如就在
眼前。他以为他看的是自己,好一阵才发现那目光无限苍茫空旷,好像在看所有人,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人。
片刻的恍惚之后,傅楚卿觉得脖子上有点儿凉,立时反应过来。脑袋不敢动,只把眼珠子左右转一圈,明白大势已去,此番彻底失败。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说好刺杀皇帝的许汀然,为何临到最后一刻,会毫无征兆掉头去杀李免。若非如此,又怎可能功亏一篑?模模
糊糊一个念头闪过:就算如此,我干什么要替他挡着?怔怔盯住马车里端坐不动的人,心口似乎开了个洞,越撑越大,直到自己整个掉
进去……
子释想:很好,子周回来了,这死小子,真会掐点儿……那小家伙原来是人参娃,功夫居然变得这样好……傅楚卿,花家的人,白沙帮
的人,该来的都来了。非常好……
忽然累到睁不开眼,扶着车壁一点点滑下去,睡觉。
仁和元年三月初七,殿前司指挥使兼禁戍营统领倪俭,率领手下共计捉拿刺客二十八名。当场击毙四人,重伤十六人,轻伤六人,毫发
无损的是花自落和许汀然。当然后者其实不能算在捉拿之列,人家是友情坦白自首的。
这一趟皇帝微服出行遇刺,事前准备充分,事后首尾利落,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个时辰,所有人马便撤得干干净净,街面很快恢复原状。
长生吩咐给倪俭的指导方针是内紧外松,禁戍营与负责京城治安的钦察卫不敢稍有懈怠,暗中继续追查各种蛛丝马迹。
第二天黄昏,子释醒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似乎做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噩梦,却因为极度疲倦而醒不过来。被长生弄醒的时候,那些噩
梦的内容不记得了,恐惧到浑身麻木的感觉却还留在体内。靠在他胸前,听着「怦怦」强劲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好半天,贯穿里外的僵
硬麻木才逐渐减轻,四肢缓缓回暖,抬手去碰他的脸。
昨日经过历历在目,无法不叫人心有余悸。
怎么办呢?
皇帝,以及皇帝的情人,注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高危职业,终身不得改行。他实在没有自信,保证自己还能经得起几番这般惊吓。
长生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另一边脸颊贴在他头上。
「好了。没事了。我早说过,老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你看,说中了吧?」松开手,把被子仔细掖好,端过案上的碗:「无论怎样喝
一点。再不吃东西,胃痛发作起来就糟了。」
子释「嗯」一声,坐直些。心里有点担忧,不知道胃肯不肯配合。
长生一边拿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粥,一边闲闲道:「子周等你醒来,等了一整天。这会儿子归正陪他在前头说话……」
「啊……是么……」勺子送到嘴边,一口下去了。
长生笑:「许汀然就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白天嚷嚷着想参观皇宫,我叫倪俭领他看,非把子周也拖上——这只人参娃,嘿……」
子释侧头想象一下,也笑。第二口下去了。
长生不再说话,将他搂过来倚在怀里,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于胸腹间摩挲运气,含着药粥一口一口接着喂。
等子释摇头,已经喝得只剩下半碗,并且完全没有浪费,堪称重大进步。长生很高兴。倘若放在从前,这样一场折腾,至少吐上好几顿
,三五天没法正常吃饭。这只天底下最金贵最娇气最难养的猪,终于养出心得养出经验养出成就来,对于自己理论结合实践摸索出的独
具特色的饲养模式信心大增。
「我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想起两年多不见的弟弟,子释情绪高涨许多:「好。」
「大哥。」子周跟在子归身后进了寝宫,直走到床前。冲旁边的长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盯着子释看一阵,「大哥……这两年好不好
?」
「挺好。」子释微笑。在外面闯荡许久,原本就显得成熟的小伙子添了几分沧桑气质,光韵外扬而锋芒内敛,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都不会
逊色。
子归却替大哥详细回答:「在西京大病一场,后来,又受了伤……」双胞胎见面,需要交流的实在太多,这些内容还没来得及提起。
「大哥怎么会受伤?!」子周问罢,瞪着长生。生病能够接受,受伤不可饶恕。
还是子归继续解释:「从蜀州回京,路上遇到屈不言屈大侠……子周,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回头跟你细讲。」
子释依然微笑:「发生一点意外,没什么大碍,早就好了。」
这时子周后头一个脑袋探出来,略带羞怯:「子释哥哥……」转脸看看长生,再看看子周,又重新看看长生,终于学着子周先前的样子
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子释满面笑容:「小然,你长这么大了,功夫也好厉害,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那个……我不知道大夏奸就是子释哥哥,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子释哥哥就是大夏奸……」俊逸秀美的少年郎一脸无措,拿手捂
住嘴,「啊,还是不对……」
「小然,我早告诉过你,根本没有什么大夏奸。」
许汀然望着子周:「可是,姐姐姐夫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
「哦……」依然疑惑,却不再追问。
子释瞅着弟弟,心道只怕他说天是绿的,水是花的,许汀然也不会反对。
子周道:「屈大侠的事我知道。前年春天,江湖上突然传闻屈大侠……」子释见他看自己,笑嘻嘻问:「怎么样?江湖传言讲什么?精
彩不?」
子周抽抽嘴角,一本正经:「反正说是金盆洗手,退隐出关去了。可是没多久,又有传闻说实际屈大侠是被靖北王府阴谋设计害死了。
」
子释微皱眉头:「这个屈不言,他要退隐江湖,总不至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吧?」
「没有没有,屈大侠出关之前,特地跟师傅师娘告别来着。」说话的却是许汀然。
子周点点头:「我当时在北方,打听得消息从楚州传出,就准备往南探查真相,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小然。」
「是啊是啊,子周哥哥又不认得我了,可是我认得他。有人欺负我,子周哥哥把他们打跑了……」
子释支起下巴:「小然,不对啊。你现在功夫比子周好得多吧?」
「那个,师傅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人动手,尤其不可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所以我一直忍着……」
子释目瞪口呆望着他。
「那些人蛮不讲理,我怎么说也不管用,也不能打他们,心想实在不行,就跑吧,反正谁也追不上我。这时候子周哥哥忽然过来帮我跟
他们理论,他们说不过子周哥哥,就要打他,然后……」
「噗!哈哈……」子释终于憋不住喷笑,抓住长生的胳膊,乐得前仰后合。另外两个听众同样莞尔。
「大哥。」唯有子周依然严肃,「小然是奉了他师傅冷手山冷大侠之命,特地给白沙帮和几位武林前辈送信,澄清谣言,说明屈大侠归
隐的事情。」瞥见许汀然被自己大哥笑得莫名窘迫,安慰他:「别理子释哥哥,你忘了,他从以前就这样。」
许汀然抓着脑袋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不窘迫了,接着子周的话往下进;「师傅说如果姐姐那里没什么事,送完信可以迟些回去,自己
历练历练,正好子周哥哥要去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一番交谈得知,原来永乾七年下半年,许汀然跟着子周晃了一大圈,腊月才赶回玉屏峰与师傅师娘过年。他性格天生淳朴,自幼体弱多
病,被身边人呵护周全,虽然聪明,却不怎么通世务。十岁上山学艺,于武学之道天赋异禀,悟性奇高,不但身体养好了,更修得一身
绝顶轻功和剑术。其间机缘巧合,恰逢屈不言潘恒沉香精舍好几年,等于两大宗师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
许冷若熟知弟弟性情,又爱惜这许家唯一的血脉,一开始不曾让许汀然介入白沙帮帮内事务。等到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复杂,许多时候身
不由己,越发有意随他自在,等闲不叫他回去。许汀然在山上待了大半年,记得与子周哥哥八月十八观潮之约,辞别师傅师娘,前往越
州东宁海口。二人这一回在东南三州游荡几个月,到得年底,子周转道向北,许汀然掉头归乡,约定来年清明京城再会。
「过完年,师娘突然要我去接姐姐上山,我到了回梦津才知道,原来姐姐怀了宝宝,我要当舅舅啦!」
子释望着许汀然兴奋的神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勉强笑道:「是么,那可恭喜你。」
「师娘怕山下不太平,帮里事情又多,所以要我接姐姐上山去住。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只叫我回去。我看她和姐夫都愁眉苦
脸的,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偷听他们,还有那个傅帮主说话——我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但是姐姐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她
啊……」
「你遇见子周哥哥的事,姐姐姐夫知道不?」子释不经意问。
许汀然摇头:「子周哥哥不让说,我就没说。」
子释翻翻眼皮:真听话啊……
「那姓傅的怎么会做了你们白沙帮的帮主?」
「之前本来是姐姐和姐夫一起做帮主,后来姐夫受了伤,功夫只剩下六成,姐姐又怀了宝宝,就变成他了。我听帮里几位大哥说,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