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真不吉利!”姚景程脸色很是不好:“老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不该说呢?”
“那您又说要和我赌?”王立浚揉着脑袋,委屈的不行。
姚景程冷哼一声:“我是说,你赌中盘胜,我押终盘,半目胜。”
“……半目?”
“不可能吧!!!!”王立浚嗷嗷的叫着,兴奋到不行:“这种棋,下到这个地步,常哥才赢半目,太猪头了吧???”
话音,结束在另外一记扇子里。
他于是老老实实的掏出了五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姚景程抿嘴一笑,放上自己的赌注,就退回到了林振玄那一桌,安静的看着屏幕。
……
……
“你认为,小常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林振玄粗粝声音,如砂刮过,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认为,是!”姚景程安静的回答。
屏幕上,已经行进到185,黑棋开始做最后一搏。
力大无穷的暴力行棋将整个盘面搅成了一团浆糊,再也看不清楚。
李诚熏如同浑浊池塘里的肉食性鱼类,在一团混沌中等着自己的受害者昏头昏脑的撞到自己的嘴边来。
然而,他只能失望了。
他的对手好像是有着红外线的夜视仪,在处处危机和陷阱的这一团乱七八糟里,简明而正确的走着那条唯一正确的路,缓慢而优雅的慢慢走向终点。
终盘,夏子常胜半目。
尽管,这一场对局中充满了血淋淋的对砍,惊天的大转换,最后的胜负,却仅仅只有半目。
那样的厮杀后,得到这样的胜负,一切简直好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一次,运气站在夏子常那一边。
如此,而已。
很多人这样想。
只有在观局室的某张桌子上,三张沧桑的面孔上,有着失神和惊喜。
只是,他们的猜想是正确的吗?
只能等待下一局了……
第62章:神照
“3到J,顺子!”豪气的甩出手里的牌,曾弦翔得意洋洋的推了推眼镜,片刻后却又若有所思的开口:“今天常哥那棋,有点怪啊!”
“要不起,过!”王立浚瞄了一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嘻嘻的笑了起来:“何止有点怪!他根本是在从头到尾的耍着姓李的玩嘛!小猪,哦?”
一脸的高深莫测,罗卿郁欲言又止:“其实……”
“怎样?!”八卦二人组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求知欲,目光闪闪的看向自己的师兄。
“其实,”深沉思索的师兄长长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这么赶尽杀绝的。只是虽然有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4到Q,顺子,通杀!你们两个长工都给我爬三圈。”
王立浚瞠目结舌:“你不是吧?这,这都可以?猪哥你出老千的吧???”
“愿赌服输啊!要不要这么没品?”
这里是酒店20层的走廊上,夏子常和罗卿郁房间的门口。
为了让棋手们不为无关的事情分心,更好的集中精力于比赛上,酒店在棋手集中居住的几个楼层的楼梯和电梯处特别设置了保安,防止无关人等入内。所以,楼层的走廊现在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只是,即使如此,这样穿着睡袍盘腿坐在走廊里,也还是一道相当奇怪的风景。
惹是生非三人组显然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一阵子鸡飞狗跳之后,三个小坏蛋重新团团围坐在了一起。
打打闹闹里,谈话很快又转向了白天的那局棋。
“王师兄,你说,常哥在戏弄李诚熏九段?”曾弦翔小心翼翼的问,眉头小小的打结,显然有些小小的不赞成。
“哇唬!本来就是嘛!几乎是通盘大厮杀的局,到最后居然是个半目的胜负。常哥在中盘的时候,领先十几目不止嘛!结果又全部放开了让李诚熏那厮追,让他以为有希望的时候,生生把他噎死在半目。你说,这有多帅!我做梦都想这么玩一次啊!”
“这样,不是很不尊重对手吗?常哥不是这样的人啊……”
“不懂了吧不懂了吧?尊重对手,那也得看人……嗷唔,猪哥你干嘛踢我?!”
手里洗着牌的罗卿郁一脸的似笑非笑:“我看踢你能不能把你踢的稍微精明一点!”
他转头,对着曾弦翔笑笑:“小曾,你是要做大棋士的人,别理小王的胡说八道。”
“猪哥!怎么说话呢?”王立浚有些愤愤然:“和着我就不能当大棋士了?听我的话就不配当棋手了?”
曾弦翔拼命的拉扯他:“得了得了,你小声点,别惊到常哥了。罗师兄,你什么意思啊?你解释一下啊,虽然你很诚恳的看着我们,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给我闭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几乎化身唐僧的师弟,罗卿郁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曾弦翔委屈的盯着他,嘟着嘴。
盯着走廊尽头的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罗卿郁终于微微笑着转过头来:“喂,你们两个,还记不记得,棋经十三篇上说的围棋的九品?”
王立浚微微的张开嘴,明显有些跟不上思路:“呃?九品……?芝麻官?周星驰那个?”
条件反射一样捂脸,曾弦翔恨铁不成钢的给了某十三点一肘子:“你给我闭嘴,少在这里丢人!”
生怕那十三点再丢出什么丢人的答案来,曾弦翔赶紧清清嗓子,正色回答:“我记得的。好像是,呃,一入神,二坐照,三具体,四通幽,五用智,六小巧,七斗力,八若愚,九守拙。差不多这样吧?”
罗卿郁笑笑:“记性还不坏!”
说完,就埋头专注于洗牌,再没有下文。
眼巴巴的望着他的师弟两枚,被噎得想问又不敢开口,肚子里好像吞下了二十五只猫——百爪挠心,那叫一个难受。
“还不明白?”洗完牌,看着抓耳挠腮的两人,罗卿郁有些悠然的笑了:“你们两个啊……”
他摇摇头,耐着性子开始讲解:“一局棋,即使是在完全相同的局面下,不同的棋手也会有完全不同的应对策略。屠龙或者收官,也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这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哪种选择是对的呢?用什么来判断对错呢?”
“这还不简单,谁下赢了谁就是对的嘛!”王立浚挠挠头,有些不解。
“虽然我们一直在鄙视韩国人为了赢棋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但是的确,很多时候判断应手的对错,棋手的高下的唯一标准就是赢棋吧?”
小曾撇嘴:“赢也分三六九等好吧?!”
“没错!就是这样!”罗卿郁笑了起来:“小曾你抓住重点了。胜利和胜利是不一样的。靠着茅坑流把比赛拖入垃圾时间捡漏的胜利,和一直牢固的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的胜利,或者凭借着石破惊天的妙手瞬间扭转局面获得的胜利,至少在我看来,价值是不一样的。”
“那么,常哥白天的胜利算哪一种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把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最帅的胜利啦!”
“不是的。”罗卿郁摇摇头:“小王你总是觉得常哥好像想要把李诚熏怎样怎样一样。可其实,常哥搞不好他什么都没想!”
“你又知道啦?你是他肚子里蛔虫吗?”
“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白天的对局?”罗卿郁有些不耐烦了:“那样高高在上的下法,可能是一个心里纠结这种俗事的人能下出来的吗?”
“高高在上?”曾弦翔有些不解。
“对。看完那局棋,第一印象就是,高高在上。白棋掌控着整个局面的运行,不论黑棋如何的挣扎和鏖斗,都逃脱不了白棋的控制。”
“可就像王师兄说的,常哥明明在中盘还领先十几目的,后来下得那么软,几乎是故意让对方追一样。要是罗师兄你说的没错,常哥一直控制着局面的话,那常哥难道不是故意放水,让李诚熏九段空欢喜一场吗?”
曾弦翔撅着嘴,很不满意的样子。
罗卿郁于是有些焦躁:“当然不是!领先是一回事,获胜是另一回事。只要对方没有投,你说你领先多少,也不过是纸上画的一张饼。棋手,最重要的一个才能,就是要把优势化为胜势。保持着领先直到终局。”
“那也不一定非要采取那么保守的下法啊!常哥完全可以屠龙的!”
“才怪!全面压制住对方的时候,脑子有水的人才会去选择屠龙呢!对方就等的是一个翻盘的机会,没事都想搅合的平地起风云呢,你还走上门去送给对方机会?只要你杀心一动,行棋之际,必然会留下弱点。对殴这种事情,第一难看,第二,即使是小王,你问问他,他要是稳赢的时候,会不会去屠龙?”
王立浚嘻嘻笑了一下:“要是收官就能赢,一般情况下,即使收官烂到我的地步,我也还是会去收官的。”
“收束,然后定型,将棋盘缩小,避开对方的锋锐,减小对方惹是生非的余地。必要的时候,通过精确的计算,退让也可以,吃亏也可以,就是不给他再战一场的机会。”
“这样?可是常哥以往不是……”
曾弦翔有些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抛着扑克玩的罗卿郁。
以往的夏子常,往往是在大优之下,不断地退让退让,最后被对方翻盘。
也正因为此,有太多的人笑话他的棋风绵软。
出乎预料,罗卿郁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曾弦翔的头:“所以我说,这一局,真的是高高在上啊。你们发现没有?常哥的计算,根本是滴水不漏。他早早就看清楚了所有的变化。不,也许应该说是他通过全盘的施压,逼迫着李诚熏九段只能走出常哥想要的变化。李诚熏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只是通过直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他今天的无理手出得格外多,整盘棋下得格外凶。简直是指着常哥的鼻子挑战,想打架呢!”
曾弦翔咧嘴一笑:“可是,常哥都不理他!”
“当然不理他!是你你理不?分明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脑残了才去自己损兵折将的自己找抽呢!李诚熏想要地,给他。想要外势,也给他。随便你耍狠,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要保留有我自己能获胜的半目就可以了。”
“所以说,其实是李诚熏自己找不自在了?”
罗卿郁摊摊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李诚熏不肯投子,常哥不想和他打架,大家各凭本事。你自己功力差一筹,自然只能半目负。你如果真的够强,大可以像以往一样,把常哥编的网统统撕破,让他的控制失效,反败为胜嘛!”
“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像明白了。”王立浚若有所思:“但这个,和你开头说那个什么九品,有什么关系啊?”
“我只是在好奇,”罗卿郁轻轻的笑:“现在的常哥,到底是到了入神呢,还是到了作照呢?很期待啊,后天的对局。”
“入神是什么样?”
“入神啊,入神就是——‘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
曾弦翔听的悠然神往:“那,作照呢?”
“作照大概是入神饶半先的水准。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可以‘至虚善应’。”
……
……
良久,罗卿郁拍了拍王立浚的肩膀:“总之,小王,你最好还是听听林八段的话吧!”
王立浚默默。
林振玄如木石一般的声音,这一刻在他脑子里回荡——
虽然现在暴力围棋大行其道,但即使是杀棋的名局,也绝不会是一味的屠夫一样的乱砍。
杀,只是手段,绝不能变成目的。
孩子,不要迷失在自己的力量里啊!
围棋,从来就不会是力气大的那个获胜。
围棋里,最重要的东西,我认为是平衡,掌控了局面平衡的人,永远可以赢得了自己需要的半目。
“你们三个,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门口当门神啊?”身后的门,无声的打开了。
夏子常笑眯眯的站在门口,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看着自己的三只活宝师弟。
“哎呀,常哥,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本质啊!”王立浚一跃而起,嬉皮笑脸的抱着他的腰蹭来蹭去:
“你看你看,小猪负责挡鬼神,小曾负责砍妖怪,我嘛,负责揍人渣。绝对优秀的门神三人组啊!”
夏子常愣住了。
瞬间的了然,瞬间的感动。
他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点多余的水分,不得不垂下双眸。
直到,能重新恢复一贯的温和微笑。
直到,他笑着拍拍王立浚的头:“好啦!去睡吧,常哥没那么不中用的。收拾个把妖魔鬼怪什么的,不在话下啊!”
大家于是嘻嘻笑着说了晚安后,各自回房了。
应氏杯的决赛第二局,就在一天以后。
第63章:祈愿
团团围定,水泄不通。
刺眼的白色灯光下,镜头、话筒、长枪短炮统统指向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
嗡嗡的机器转动声里,不时就有一个声音高起来,提出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来。
偶尔,还会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互相打断。
然后,一切就都安静下去。
所有的人,都在倾听。
夏子常笑得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声音很低很柔和。
他说:“嗯?为什么会半目获胜?我觉得,是运气好吧?”
……
……
在隔壁的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盯着屏幕一撇嘴:“呸!老实说一句是你自己下得好会死啊?烂人!”
王立浚“嘻嘻”一笑,拍拍他肩膀:“你算了吧!就常哥那脾气,还自己夸自己?只怕就是别人夸他,他也要先谦虚五分钟才勉强接受!
曾弦翔笑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很疑惑的问:“朴老师他们,今天不过来啦?”
“再过来的话,记者们的舌头只怕又要痒了吧?”姚景程轻轻笑着,替林振玄端过一杯茶水:“李诚熏九段如果能很漂亮的拿下小常,那么他们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反之,就需要步步小心,处处都可能落人话柄了。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独中国啊!”
诚如此言,就在隔壁,以朴立恒、李秀哉为首的韩国棋手,济济一堂,正襟危坐。
观局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朴立恒凝神看着屏幕上对坐的两人,表情有些凝重。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秀哉,我现在也不知道前天晚上给李诚熏九段那样的建议,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希望一切不要是我们预料那样吧!否则……”
他难言的摇摇头。
李秀哉神色不动,他只是低声回答:“我认为,老师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余的,只有看诚熏自己了。”
“你认为,他到了那个境界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