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卿慢慢的垂下了眼,轻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直站在门侧的刘福正欲出门跟上,却被璟奕叫住,刘福上前数步,璟奕哼道:“你跟去干吗?”
刘福想了想:“奴才去给陛下张罗洗漱的东西。”不想刘福话才落音,宫女太监已端着洗漱用具走了进来,璟奕撇了刘福一眼:“是吗?”
刘福咬了咬牙:“奴才是看……是看他还穿着昨日的血衣,所以想让他去换了,而且时至深秋,那人还穿着夏衫,所以才想去给他找两身奴才的旧衣。”
璟奕一边洗漱一边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倒是忠心的很呢?”
刘福赶忙跪下身去:“奴才不敢,奴才自知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奴才能有今时今日全仰仗陛下一人,奴才对陛下不敢有二心,只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璟奕微微一愣:“你觉得他很可怜吗?”刘福抬起头来:“陛下不觉得吗?”
璟奕眯着凤眼说道:“看你昨日的样子似乎想打死他,可昨夜又是参汤又是秋衫,你是可怜他吗?朕怎么觉得不是呢?”
刘福苦笑道:“就因为可怜,昨日奴才才想给他一个痛快……既然死不了,便对他好一点。”刘福看了璟奕一眼,“总归他也活不了多久。”
“放肆!”璟奕听到这句话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喝道:“你怎么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昨日齐太医的话你难道没听到,莫不是你比太医还会看病!”
刘福忙道:“当然不是,奴才一直当他是个死囚,自然是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刘福想了想又道:“不过陛下若是喜欢他,倒不妨笼络笼络他,比如给他两件新衣,赐下一碗参汤,那人此时正是四面楚歌,若陛下有意示好,他定然会更加的死心塌地。”
璟奕凤眸未转,正欲答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恼羞成怒道:“放肆!朕便是喜欢猪喜欢狗也不会喜欢他!”
子卿左脚进门,这一句响亮又坚定的话正好落入耳中,他眉头轻动了动,装作没有听见,端着一碗菜粥走了进来,隆帝看见子卿进来,凤眸中瞬时闪过一抹懊恼,随即装作无事的样子,让众人都推下了,刘福很迅速的带着众人退了下去,可垂下的眼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子卿听到这一句,只是眼皮跳了跳,倒不觉得意外,麻木的心对这么一句话也没有起多大的波澜,毕竟他很有自知之明,可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便是既然不喜欢他,昨夜又是为了什么主动求欢?猪和狗都比自己强,他又何苦……若说他是有需要,宫中有太多守空房的妃子,那时自己又尚在昏迷中,他若想要更没必要屈就做了受方,他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他不喜欢自己,自然不需要讨好自己,也不需要自己为他死心塌地,为何又要摆出如此低的姿态和自己欢爱呢?
子卿想了一千个理由,也想不出来隆帝到底为了什么,更不敢猜测隆帝对自己动心喜欢,若被一个人喜欢,大概不用说也能感觉出来,子卿还记得自己喜欢隆帝时,时时刻刻的想着他,处处为他着想,嘘寒问暖生怕有人怠慢了他,所有人都能看出自己对他的喜欢,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可见他对自己没有半分上心,所以子卿从来不许自己胡想。
若说没从云南回来之前还有什么臆想,如今也都烟消云散了,子卿对能得到隆帝的喜欢已经不报一丝一毫的希望了,他也知道没有几日好活了,其实能日日看到他,守着他,就这样吧,就当自己为了自己当初的愿望才回来来吧。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过的一日算一日,没有什么好奢求的,眼睛闭上,便尘归尘土归土了,万事皆休了……
璟奕看那日自进门便一直不声不响的,将碗放在床旁,拿起勺子细细吹着滚烫的粥,若不是这人还在动,璟奕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璟奕还记得以前两人欢好后,子卿总是要嘘寒问暖一番,细细询问着自己是否哪里不适,想吃什么喝什么,便是要上朝也要交代刘福不许自己舞剑,不许自己劳神,让自己多休息,几时几刻要上一些参茶,什么时辰还要上点心,便是再忙也会说忙完就过来,有时见自己脸色好了,便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可现在在自己身旁这么个不言不语的人,那里还有当初那人半分的巧心和灵动。
璟奕见那人将粥吹凉,送了一勺到自己嘴边,璟奕心中忿忿不平,赌气的一口吞下,不等咀嚼便喷了出来,咳嗽连连,子卿不顾被璟奕喷了一身,忙放下手中的碗,拍着璟奕的后背,开口想问问,想一想也许会更招人厌,便也没有开口。
璟奕咳了一阵,古铜色的皮肤绯红一片,喘了口气道:“朕不是让你亲手煮粥吗?”
子卿低声道:“回陛下,是我煮的的。”
璟奕满眸怀疑的看向子卿,但看他的模样并不像说谎,璟奕思索了片刻,不知想明白了什么,一双凤眸越发的冷了,咬牙道:“凌子启!好一个凌子启,如今这种龌龊心思都用上了!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子卿微微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还是小声申辩道:“子卿,我叫子卿,也不姓凌。”
璟奕顿时勃然大怒,端起小桌上砸在了子卿的身上,滚烫的粥,就这样大部分撒在了子卿的身前和手背上,子卿木楞的站在原地,看着绿色的菜叶和米粥,心中没有丝毫的感想,似乎再战战兢兢似乎再担惊受怕也没有用,早料到他会如此。
璟奕看向子卿烫红的手背,也有些懊恼,可看着那人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心中更加憋气,却不知是解释还是申辩道:“你想咸死朕吗?明知道朕的口味已被你养……已经淡了不少,还煮出这种咸的发苦的东西!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子卿抬起手,舔了舔手背上的粥,并没有吃出什么苦味和咸味,心中更是笃定璟奕又要拿自己出气了,他想退后一步,到底还是没有退,他缩着肩膀站在原地,也不为自己申辩也不抬眼看璟奕,已经认命。
璟奕等了半晌见那人吃了好几口,眉头都没皱一下,而且直愣愣的站在自己身边,甚至一句辩解安慰的话都说,便笃定了他真的故意的,一时间,璟奕心中怒意滔天,他从子卿身上尝到了太多的第一次,怒极了反而笑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不过是连奴才都不如的狗东西!你凭什么给朕摆一副死人脸……”
璟奕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刘福连声叫着“国师您不能进去……”可那些阻拦的声音却越来越近,璟奕拉了拉身上的衣袍,慢慢的坐直了身子:“让他进来。”
云觞一进门,目光首先落在站在床旁的子卿身上,子卿慢慢的回头正好看到云觞进门,一尘不染的雪色长袍,如瀑布般的长发轻轻飘荡在身后,头戴紫金冠,一双浅棕色的眼眸波光潋滟的眼眸熠熠生辉,宛若一汪暖人心脾的秋水,浅笑见又有几分说不出妖娆,面如美玉,唇如涂丹,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他整个人好似踏着阳光进来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尽的暖意,在本来沉闷的内室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子卿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只有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再也容不得其他,脑海中闪过两人在一起时的种种种种,遇见、治伤、冲突、直至除夕那夜,这个人无助又柔顺的靠在自己怀中叫着自己的名字失声尖叫。
如此的远,又如此的近,子卿以为自己一点都不想这个人,可当他看到云觞的第一眼便移不开目光了,他有许多许多话,许多许多歉意要对这个人一点点的说,子卿不禁转了转目光看向云觞曾经受了伤的双手,那白皙的手上没有半点伤痕,纤细的如美玉一般。
子卿慢慢的垂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污渍还有血渍,以及一双乌黑的双手,不禁自惭形愧的垂下了头,缩了缩身子,朝后退了一步。
璟奕自然看见了子卿失态的盯着对面的人,他心中冷笑一声,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人最近总是对自己心不在焉,不甚上心了,甚至公开忤逆了。若是人变了心,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这人本就是个死心眼,想来那人离开的一年早已移情别恋,所以才会如此的慢待自己。
以前国师衣着极为朴素,人看着只觉得高洁,倒是忽略了他的长相,他又自持甚高从不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今日这一身惊喜的装扮让自己都晃了眼,更何况是历来肤浅的那个人!
璟奕心中冷到极致,也愤怒到了极致,却依然笑容满面:“今个可是沐日,国师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云觞自然没有什么事,只是昨晚有人来报,这人并未回废院,后来打听之下才知道是被隆帝带走了,火急火燎等了一夜,本来想天一亮就来的,可想想又不愿被人以为是为了他,可一直不见那人回废院,到底是不放心,故而才换了衣袍来看看,但是一进门云觞便后悔了。
若是以前云觞或许还不知道,可自从除夕那夜,又怎会不知道,隆帝靠坐在龙床上,腰间还垫着小枕,眼角还残留几分春情,一看便是昨夜承欢太过,今日起不来身了,那个人木楞一般站在一边,虽是进来时看了一眼,可自那以后一直缩着身子垂着头,甚至再不看自己一眼,枉自己来时还千般在意,换了几套衣袍。
前几日还假惺惺的跑到自己那里,说什么要见自己,不过是给他一点苦头,便不来,不来便不来,如今只是几日的功夫又同这人厮混,可见还是不长记性。
云觞疏离的一笑:“本座一早去太医院内,听说昨夜刘公公遣人拿过人参,便知道陛下身体有不适,有些不放心,所以才来看看。”
璟奕听到此话不禁皱了皱眉头,不顾身下的疼痛,强行坐直了身体,清咳一声:“不过是昨夜多饮了几杯,有些头疼罢了,刘福总是大惊小怪的。”
云觞眯了眯眼,瞥了子卿一眼,心中暗自嘲笑,人家甚至都不愿沾染上你,你倒好巴巴的贴上去,云觞此时才看到子卿头上的绢布,身上的血渍和污渍,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陛下机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动气,动气最为伤身了。”
璟奕笑道:“不过是贱奴擅作主张惹人厌烦,朕御厨无数,又怎会稀罕他亲手煮的一碗粥。”
云觞不禁忆起那时,这人只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那段日子,顿时也暗暗恼怒,心里也顾不得心疼这人身上的伤口了,只感觉憋气极了,干笑了一声:“是吗?”
云觞侧了侧眼眸,看了子卿一眼,上前两步,走到子卿身边,目光落在还残留他手上的菜粥,手指轻勾,放在了唇间,舔了舔,子卿顿时红了脸,喏喏的退了一步,云觞却微微的变了脸色,他侧过脸看向红着脸子卿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禁笑出了声音,只是浅棕色的眼中却有一抹异色,他声音温和的说道:“半年多不见,差点便认不出来你了,看你的样子,这半年多想来过的极为不错。”
璟奕哼了一声,眯着眼看向云觞,当看到一直不曾抬头的子卿看对面的人时,心中不禁有几分窃喜。云觞回过头来,对璟奕真心的笑了笑:“陛下有所不知,这人的饭菜本座也吃了一年多,最后实在是吃腻了,又看他一无是处,才将他赶走,本以为他无处可去,没想到居然来投奔陛下了。”
璟奕顿时又黑看了脸,子卿慢慢的抬起头看向云觞,云觞微笑着撇着子卿一眼,随后道:“陛下既然无恙,本座就先告辞了。”云觞话毕转身离去。
子卿楞楞的看着云觞的背影,直到那人走出门口才反应过来,不禁想起来什么:“云觞!”子卿大喊一声,便追了出去,云觞听到人的呼喊也没停下,加快了脚步,一直快到花园的尽头,云觞听到后来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到底还是心软,停住了脚步,慢慢的转过头去。
子卿只是冲动之下来追这个人,可当看到云觞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他慢慢的垂下头去,支支吾吾了半晌不知说些什么。
云觞一双美眸中华光流转,轻然一笑:“你找本座何事?”
子卿抬起头来看向云觞,有些脸红,磨蹭了半晌才道:“你……你还好吗?”
云觞眉头轻挑,浅棕色的眼眸紧紧的盯着子卿的脸,轻声道:“你说呢?一个人身上有伤,被人抛下,几天几夜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腹痛如绞饥寒交迫,却无人问津,你说我会好吗?”
子卿一眼不眨的看着云觞白皙的脸,不禁慢慢的红了眼眶,他垂下头遮掩着眼中的泪水:“对不起……那时我很怕,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怎么面对你……我……”
云觞不置可否轻声道,轻声道:“你的味觉没了,是吗?”
子卿一愣,轻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耳朵有时会听不清楚……手会不自主的发抖,吃不大出来味道,才睡醒时睁看眼,却是一片黑暗,要好一会才能看见,所以……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但是我也不怕死……此生我、我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我那日是喝醉了,并非是有意要……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云觞蹙起了眉头,不动声色的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反正我早已不怪你了,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听不见?”
子卿慢慢的垂着头,咬住了嘴唇:“你别为我费心了,怜姨诊脉都没有摸出来,自然也不能治了……你不怪我,我也就放心了,以前我们说的话都不作数了,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管了,你放心,我……我以后都不会去打扰你了。”
云觞本不欲与他发火,可到底受不了他这样温吞的受气模样,也受不了他将自己当外人,更受不了他说出各不相干的话,子卿心中冷笑连连,看样子还是晾他的时间太短,还是那人折磨的不够狠,到了此时,他仍不愿朝自己身边靠,也没有求助的意思,不禁冷哼一声:“凌子启!你莫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你以为你能左右得了本座!”说罢拂袖而去。
子卿慢慢抬起头,轻声而坚定的说道:“子卿,子卿才是我的名字。”
云觞心中一动,脚步一顿,可到底也没有回头,快步走了皇帝寝宫。
子卿一个人站在花园的尽头,看着那个白衣胜雪的人消失在转角,以前这一抹白在子卿的心中是高贵的,神圣的,不可逾越的,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实现,似乎这天地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他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他是无所不能的,直至他落魄时,受伤时,子卿才知道他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个活生生会哭会笑的人,也会无助也会害怕也会闹脾气,没有安全感,明明有一颗柔软的心,却嘴硬无比,每次倔强起来都有几分说不出的招人喜爱。
偶尔,子卿会想起两人销魂的那一夜,销魂……这个词也许并不适宜,因为子卿感觉最多的不是舒服,而是满足,从身体到心里的满足,这是和隆帝无数次交欢中所没有体会到的,他和自己在一起时,就像生病时一样,会毫不犹豫的依赖自己,相信自己,无助时会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他需要的人是谁。
只可惜……只可惜,此生没有早些碰见他,没有在碰见他之前碰见……若是碰见了,是不是就会一样了呢?
36.如此远又如此近(一)
璟奕眯着看着侧站在花园尽头的人,他不知想些什么那人想些什么,可他嘴角浅浅淡淡的笑容,让璟奕的心情坏到的极点,璟奕已经许久不曾见他这样笑过,以前总是嫌他话多的麻烦,总嫌他脸上的水水软软的笑容碍眼,如今他不声不响像鹌鹑一样缩在自己身旁,璟奕倒是十分的不习惯,不光是不习惯,甚至感到很生气,被人无视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