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比起敬畏他的夏子常,在林振玄私心里,更喜欢的是这个只把他当作长辈胡闹的王立浚。
有时候,林振玄对自己这种心绪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想,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了?
老的,在棋之外,还在期待一点点温情……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去和姚景程去下一盘棋。看着对方讥诮的眼神或者楚衡在尽力无视中划过的恨意,他会觉得,自己又找
回了原来的自己。
不过,现在,他看着在自己面前胡闹的小弟子,眼里闪过的是近乎慈爱的光。他问:“怎么啦?”
王立浚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很狗腿的跑过去给他捏肩膀:“练习赛啦!满盘黑砍!非要砍死我他才心甘么?不就是赢了常哥一场么?常
哥都没说什么……”
林振玄突然一僵,很久以后,他突然开口,口气严厉:“那么,你放弃要下赢小常了吗?”
王立浚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抽抽鼻子,说:“怎么可能?我绝对要成为超过常哥的第一人!”
林振玄于是放松了,他淡淡的说:“这样啊。那么,你不用担心罗卿郁了,我会和姚景程打招呼的,让他管教好自己的弟子……”
“啊?啊?啊?”王立浚突然跳起来,跑到林振玄面前:“老师,不对哦,你这样问不对哦!”
?
看着迷惑的林振玄,王立浚拍着胸脯:“这种时候,林老师应该问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对!这种对话呢,只是要找个人倾听抱怨
那!林老师,你要明白说话的人真意呀~~~~”
林振玄苦笑着摇头,无奈的问他:“好吧,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立浚于是很振奋,滔滔不绝的从四合院门口讲起,眉飞色舞、无比生动。连那局乱七八糟的对局都描述的惟妙惟肖。
林振玄微微皱着眉头,然后开口:“罗卿郁的棋,越发不成样子了……”
王立浚耷拉着肩膀:“那又有什么用?我还是赢不了他。他只要想赢,就一定能赢!”
林振玄不置可否,他只是淡淡的说:“那也要他有机会站在你面前才行……”
如果从预选赛打起,那么罗卿郁打入国际大赛决赛的次数是0。这并不奇怪,预选赛的选手往往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从来没有预选赛
选手可以打入八强之内。
但是,罗卿郁甚至连本赛都很少进。
与其说是实力问题,倒不如说是心态问题。
罗卿郁在面对高手如王立浚的时候,往往会发挥出令人嗔目结舌的实力来。对于所有的高手来说,他就是一把令人生畏的刀。
然而,很遗憾,这把刀很少有机会脱颖而出。
原因很简单,他在面对弱手的时候,往往会状态低迷,全然不管会下出什么样的恶手来!所以,在预选赛里,他往往很难撑过第三轮。
他并非有意为之,但是就是改不掉。
所以,林振玄淡淡的想,即使有再高的棋才,也只会浪费掉吧?
王立浚却很不满意:“可是,那有什么区别?就是赢不了他呀呀呀~。好不甘心!”
“三年……”
“什么?”
林振玄幽深的眼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他淡淡的说:“你只要保持这样的速度,三年之后,国内将不会再有人是你的对手……”
“真的吗……”
“罗卿郁是个例外,但是他不可能总是例外的。围棋,最终,还是要流着无数的汗水甚至的鲜血,才能一步一步前进的。指望浮夸而游
戏的作风达到大棋士的境界,我不认为可以达到……”
真的,是这样吗?
王立浚歪着头想,可是,他觉得笑着闹着享受着围棋的小猪,好像也不错?
就好像那天,他看见常哥带着小猪复盘。
小猪在一场商业赛里输给了业余的选手。但是,他自己好像也只是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常哥虽然竭力板着脸用扇子敲他,但是也遮不住脸上的苦笑。
于是,他只好摇摇头指着棋盘:“你看看,你这个地方,这么明显的一断立刻就可以砍死他的大龙!业余的棋手都看得出来……”
小猪揉揉鼻子,满不在乎的笑嘻嘻:“可是,下到那里,这棋就算赢了也很没意思啊!反倒是,他前面很有几手有趣的下法那,很不坏
的想法……”
“哦?是哪里?”
“就是32手吗,你看他那一跳,是不是很有创意?我们正常的想法,难道不是并吗?”
“虽然如此,但是,我也没发现这一手好在哪里呀?”
“那那,常哥,你难道没有发现,如果,他在这里,先拆后档的话……”
于是这讨论就进行下去,那么兴味盎然的快乐的两个人,王立浚站在门口,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回过神来,对着自己的老师很认真的说:“可是,我觉得小猪这样也不错呀!可以下出最好的棋来,可以留下传世的谱!”
林振玄摇头:“棋,始终是要两个人下的。遇到不了最好的对手的话……”
王立浚于是眼睛倏然一亮:“对哦,对哦,就好像常哥和李秀哉九段一样!”
好像提到了某种禁忌,林振玄沉默了。
王立浚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良久,林振玄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小常,是我误了他也不一定?他太过顺利了……”
“不是吧!”王立浚立刻“嗷嗷”惨叫起来:“常哥够倒霉的了好不好?林老师,你要说常哥顺利,那我一辈子不要顺利好了……”
林振玄苦笑了一下:“那是他现在。可是,你知道他十五岁之前吗?他八岁来到棋院以后,到他十五岁为止,他除了对我和姚景程,在
棋院里输棋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的出来……”
王立浚嗔目:这实在是,太了不起的记录……
“所以,在遇见李秀哉之前,小常是被当作天才对待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失败……”
也之所以,比起和朴立恒对抗而成长起来的李秀哉,夏子常惯于下顺风棋,而缺乏在对待逆境的时候的隐忍和决断狠辣!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老师一直对常哥异常严厉吗?”
林振玄没有点头,他只是说:“我原本期待,他可以成为一个大棋士的……”
在林振玄看来,大棋士也许只有一种:不为物喜不为己悲,漠然无语,和棋道融为一体……
然而,现在看来,夏子常,永远做不到。
林振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却不料被王立浚吓了一跳。
王立浚站在他面前,认真的看着他,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正经,他说:“可是,我认为,常哥这样,很好!小猪,他也很好!”
他认真的开口:“我始终看好,常哥和小猪都会成为了不起的大棋士的!所以,请老师不要太过自责!”
林振玄哑然:自责,自己有吗?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冷漠无情的利用那个孩子,等到彻底失望后就会抛弃他吗?
“老师,你总是看不清你自己真正的想法!”王立浚看着他,几乎有些怜悯了:“虽然和现在的话题无关,可是老师,喜欢你的人,也
不会永远喜欢你的。你如果老是拒绝的话,谁都会伤心吧?”
说完这些话,王立浚鞠了一躬,跑了出去。他觉得自己有点娘,居然会觉得眼睛想出汗,这让他感觉很丢脸,于是他跑了出去。
在院子里,他遇见了正在一板一眼打谱的曾弦翔。
看见他出来,小曾眯着眼睛一笑:“常哥和罗师兄在2号对局室,我刚才偷听到的。”
王立浚心情很不好的看他:“谁说我要去找他们?”
曾弦翔不动声色:“我有说你要去找他们么?”
王立浚气结,转身就走。
他背后小曾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诶,真实的想法不说出来的话,被别人讨厌也是理所当然啊!还好意思说林老师……”
王立浚基本上要暴走了:他倒了什么血霉?师兄师弟各个妖魔鬼怪一样的存在!
所以他转身,面无表情:“我有什么心里话没有说?”
口气里隐含风暴,虽然对上罗卿郁无必胜把握,但是除此以外,他在棋院里打架绝对无敌!
小曾推了推眼镜,模仿姚景程的姿势,从眼镜上方瞄人:“成为第一人的目的之类的……”
王立浚吓了一跳,恨恨扫了一眼眼前的成长期妖孽预备役,然后转身跑掉了。
他成为第一人,自然是因为那是棋手理所当然的终的目标!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至于说,如果是两个或者更多的人站在顶点,可以彼此分担痛楚,可以互相抚慰伤痕,那不过是附加的意外,不是吗?
第二十六章 后浪(下)
九月底,远在夏子常失去他的最后一个头衔之前,李秀哉已经在国手战的决赛五番棋上和李诚熏短兵相接了。
前面的四局,两人战成了2比2平。
比起李秀哉近十年不变的后发制人的作风,李诚熏惊世骇俗的招法,明显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
朴立恒老师曾经微笑着对秀哉说:“小心那,秀哉,这个孩子,只怕会是你的终结者……”
当时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呢?
秀哉微微蹙着眉,好像是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并没有回答吧?
一个人站在顶点太久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挑战者,他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样合适的回应了。
绝不是害怕,但也不是同夏子常对局前的全然兴奋和期待。
淡淡的失落和对可以下出好谱来的希望,混杂成了一种复杂不可分解的情绪,在他内心里回荡。
应不好,则不应。
所以,秀哉只是平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在棋枰前和自己一决生死的年轻人。
这一天,是国手战第五番。
这一局,李诚熏执黑先行
他以“迷你中国流”开局,行棋不久,即布下超级模样,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秀哉微微沉吟了一下,便应约而至,踏入黑棋大模样中。
在这一带,两人进行了极其精彩的几个回合的攻防。
交手的结果是,秀哉在中腹初步安定,但李诚熏又凭借攻击,形成了厚势。
白,小亏。
接下来一通乱战基本上是李诚熏的风格表演。
他于左边二路潜入,然后猛然爆发!一通强手下来,白棋上下两块差点无法两全。
在此,秀哉小小顿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局势。然后,他慢吞吞的落子,脸上,波澜不兴。
李诚熏抬眼,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人,居然还可以毫不动容。自己,从他的脸上还是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这个认知让诚熏小小的紧张。
他的棋一向以气势见长,对于琢磨不透的对手,他往往会忐忑。这也是为什么,在可杀可不杀的时候,他永远会选择最强手应对,以至
于会出现杀崩的情况。
面对李秀哉,没有人敢说有把握取胜。即使被称为不败少年的李诚熏。
或许就是由于这片刻的心绪浮动,向来局部感觉锐利的李诚熏这次却在关键处出现了行棋次序错误。
李秀哉当然不会放过对手的任何错误,他的白70飞,这一手堪称神来之笔!
这手棋疏而不漏,将黑棋攻势顿时化为乌有。白棋在一个瞬间,转危为安了。
观棋室里,朴立恒老师叹了一口气:“又出现了,李秀哉式翻盘术……”
至此,封盘。
中午吃饭,李诚熏一个人坐着,表情异常难过,嘴里不停的念念有词。
秀哉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走过去,无意间听到,他是在念:“怎么没看到那手棋?我还以为白棋死了,但结果却是黑棋死了,真像是
傻子的错觉……”
秀哉觉得很好笑,但是看着难过的连饭也吃不下的少年,又微微觉得同情。
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下午一点,续弈。
李诚熏开始铤而走险,置大块薄味不顾,强抢实空。
一番拼争后,黑棋的大龙几乎陷入了绝境。
因在中央出手过狠,棋局的走势,李诚熏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
于是秀哉强行开劫,以放弃右上角为代价在中央厚厚地拔掉黑四子。这四颗黑棋是棋筋,被提通以后,白棋中央顿时厚实无比。
至此,已经是白棋完胜的局面。
徘徊在门外的记者们已经开始以“李秀哉又一次漂亮的保住了自己的荣誉”为名,写当日的新闻稿。
然而正是此时,形势发生了逆转。
在大龙几乎陷入绝境时,李诚熏表演了一场“魔术”,奇迹般地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反败为胜了。
事后看来,只能说李诚熏的胜负感敏锐得吓人。
第150手,他放下了右边白棋,脱先,转而抢左下。
在这里,秀哉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原本,他只要收收下边的实地就可以了,就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秀哉心中突然杀意顿起,执意要把黑龙杀净。
于是,黑龙被逼向了下边。
接下来,黑棋的构思布局,让朴立恒等一众好手,击节而称赞。
李诚熏用精细的令人炫目的技巧,让黑龙活了。不仅如此,在做活的过程中,白下边原本异常厚实的实地,居然同时也被破得差不多了
。
一石二鸟!
李诚熏的活龙当时只有那么一条路,必须把黑棋右下和中央的弱点全部利用上才有可能。
令秀哉感佩不已的是,李诚熏做到了。在李秀哉的全盘逼迫下,他做到了。
如此精彩的治孤!
右下白龙起死回生以后,形势再度逆转。李秀哉因实地不足,于228手投子认输。
十九岁的李诚熏,第一次获得了他的国手头衔。
投子的那一刻,镁光灯猛烈的闪成一片,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着这刚刚加冕的王者。
被打倒的旧王朝的缔造者,被挤在了人群之外。
隔着厚实的人海,秀哉看了一眼那个意气风发的胜利者。他力图自制而得体的笑着,俊朗的轮廓渐渐显露出了只属于王者的臻嵘。
可很奇怪的,秀哉自己的思绪,却不停留在当下,也不盘亘于适才的棋局。
仿佛一瞬间,汹涌人潮强拧开了这个时空,展现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时候的自己。
他原本想走上前去恭喜胜利者的,李秀哉在这方面的修养一向不缺。但是看着那团拥挤的人群,他叹了口气,放弃了。
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门,突然听见身后的少年的声音。
李诚熏带着某种痛快的情绪,大声的宣泄着,他说:“李秀哉九段,我打败你了!现在我是最强的!”
秀哉愕然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少年兴奋的通红的漂亮面孔。
然后,就是一通镁光灯闪烁,照下了他发傻的表情。
第二天,头条新闻的标题是“一个帝王的倒下和一个天才的登基”。配的,当然是李秀哉发傻和李诚熏意气风发的照片,对比相当鲜明
,而且很衬题。
第二十七章 王者
朴立恒老师家的院子里,现在来了一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