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几个床伴,不过爱人是另一回事。」罗伦斯坦然大方的承认,「有人说『每人都是一本书』,很不幸的,那些已经打开的书通常无法吸引我读下去,没打开的书我更没兴趣看。如此而已。」
「关于打开的书……我可以明白。」加百列说:「不过,那些没打开的书……为什么不试着打开看看?或许因此错过了一本其实很适合你的书。」
罗伦斯往后靠在椅背上,略带防备的斜眼盯着加百列,企图了解他是否故意讽刺,然而从那双蓝眸中,发现他竟然近乎单纯的真诚,并没有反讽的意思。罗伦斯轻挑了一下眉头,发现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回答,于是随便招了手,请尼尔森帮他在咖啡中加些鲜奶。
「尼尔森,麻烦你……」
他连续叫了两声,尼尔森却在料理台旁边,神色怅然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尼尔森才回过神,脸上又是向来的淡漠和专业。「有什么吩咐?」
当天稍晚,尼尔森照例用银托盘将信送到罗伦斯的书房。罗伦斯正神情严肃的阅读一份关于非洲油源开发投资报告,他只请尼尔森将信件放在桌上,依旧专注在报告里查德和安哥拉的投资环境分析,并没有刻意理会尼尔森。
看到这个情况,尼尔森礼貌的点头敬礼,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他回看着罗伦斯,似乎正犹豫着怎么开口。
「布罗戴斯先生……」
「有事吗?」罗伦斯眼睛依旧盯着报告,头也没抬的问了。
「过几天……请原谅我必须请假。」尼尔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可以想像在屋内装潢的最后关键阶段,管家请假将造成您的不便。但是,我必须处理一件私事……」
「尼尔森,请假没问题。用不着担心装潢,我会处理。」罗伦斯抬起头,随意一摆手,完全不介意,「你完全不需要做任何解释。我不认为雇主有刺探隐私的权力,放心吧。」
尼尔森看着罗伦斯,似乎非常感激他的体谅。片刻之后,他还是开口了,「谢谢您。不过,我还是希望让您知道——」
他缓慢但简洁的叙述了必须请假的原因,罗伦斯的脸色逐渐转为深沉。「……我了解,请好好保重。」
尼尔森仿佛如释重负,露出微笑,「告诉您之后,我觉得轻松多了。谢谢您。」
「别客气。」罗伦斯摇摇头,也微笑着回应对方,「……不过,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尼尔森略微低头思考片刻之后,才开口回答:「或许……因为您是局外人。」
罗伦斯皱了一下眉,他对这句话非常耳熟。
尼尔森继续解释:「因为您对我、对这个家的过去一无所知,面对一个——请原谅我的措辞——不相干的人,反而更能敞开心防。」
罗伦斯理解的点点头。
「至于小少爷那里……」
尼尔森还没说完,罗伦斯便接口下去:「他没有必要、事实上也没有『权利』过问。」他半开玩笑的说:「毕竟付薪水的人是我。如果他问了,我会说放你特休假。或者……你希望我告诉他?」
尼尔森摇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等时机对的时候再告诉他。」
罗伦斯表示尊重他的意思。尼尔森于是真的转身准备离开,正要开门时,罗伦斯却突然叫住他,「尼尔森,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你会怎么做?」
尼尔森愣了。
「这是一个好问题,布罗戴斯先生。」他沉思片刻之后,才欲言又止的说了,「您或许不相信,但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抉择。」他轻叹了一口气,「我选择守着我爱的女人,却对不起爱我的女人……连带的,更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我很遗憾,却不后悔,然而这个『不后悔』让我愧疚。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我没办法背叛自己的心。」
尼尔森低下头,「但是,也会有些改变。与其对不起一个人,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
加百列坐在安缇克艺术经纪公司的执行总监凯文·奥克森办公室里。由整套Art Deco家具构成室内主要装潢基调,配上银烛台和一对美洲豹瓷器摆饰,顿时让加百列联想到克莉斯汀笔下神探Poirot的办公室。坐在他面前的奥克森执行总监是个带着谨慎而犹豫气息的男人,四十出头,正在接听电话,同时多疑的打量着加百列。
加百列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于是他的视线左右瞟了瞟,注意到墙上除了几幅印象派和现代主义的作品之外,在斜后方的墙上则有一幅油画。
「啊,那幅画不错。」他脱口而出。
「小葛斯曼先生,您喜欢那幅画?」奥克森放下电话,问道。
加百列一耸肩,「十九世纪画家模仿普桑画派Poussin的作品,手法还可以,只是太刻意而显得有些匠气。不过,十七世纪的画框非常棒,雕工很细致。」
奥克森露出微笑,眼神中原有的某些疑虑瞬间烟消云散。「的确。那个画框是整件作品的灵魂。」
「小葛斯曼先生。」奥克森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请问您对本公司的制度方面还有其他疑问吗?」
一天前,加百列接到奥克森的电话,通知他再次面试的时间。一想起前次失约的原因,让他不由自主的心情低潮到极点。加百列原本不太愿再度面试,然而尼尔森却建议他刚好趁着脚上的伤做为最佳借口;虽然百般不依,加百列最后还是决定在拆线的同一天赴约面试。
安缇克艺术经纪公司的老板,沃夫冈·贝克先生——也就是奥克森的岳父——是杰夫·葛斯曼的高尔夫球友,老早就为加百列安排好工作机会。从奥克森的眼神中,很清楚的表现出对加百列的想法:必然又是个靠着老爸羽翼保护的小少爷。当然,奥克森本人也是因为裙带关系而成为安缇克的执行总监。
在这个时代,人脉比实学对前途更有助力。纵使加百列厌恶这种事,但也不得不接受:他需要工作、需要钱。
「正如您将会发现的,我们的工作时间非常有弹性,可以自由调整时间安排。」看加百列没说话,奥克森又继续:「您负责的虽然是鉴定部门,必要时也必须拜访卖主或者买主——当然,我并不是说您必须担负业绩压力,不过,熟悉市场价格也是您的功课之一。」
加百列点点头,有点心虚。和人打交道向来是他的弱项。
「或许对您而言『收藏』是种嗜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最亲爱的顾客们而言,却是一种投资。」奥克森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只比少年大一点的加百列,慢慢的说:「还有一点,今后在工作场合上,我会称呼您『葛斯曼博士』……」
这个称呼让加百列有些局促,「不,我还没正式拿到学位。您知道,我因为家庭因素而提前回来,得等到论文交了之后才是……」
「不。」奥克森打断了他的话,「请您明白,这个行业非常讲究『经验』。」奥克森露出轻笑,眼神却颇为严肃,「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您的『年纪』而怀疑我们公司的专业性。相信您听得懂我的意思,葛斯曼『博士』。」
「我明白。」加百列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那么,下周开始正式上班。」奥克森站起来,礼貌性的伸出右手,「对了,祝您早日康复。」
离开安缇克艺术经纪公司,加百列招了计程车前往坎贝尔医疗中心拆线。医疗中心占地颇大,后面还包括一片小花图,结构主义的建筑主体给人一种专业但优雅的印象,感觉更像个现代艺术中心而不是医院。
加百列慢慢的走向门口,看到「坎贝尔医疗中心」的名牌下浅刻着「Drakkar建筑设计」。现在加百列终于知道罗伦斯和这家医院那么熟稔的原因。
「加百列·葛斯曼!」
听到有人叫唤,加百列连忙转过头,看到一个理平头、戴着Police墨镜、穿着V领短袖T恤和石洗牛仔裤,还隐约可以看见一对大翅膀刺青露出T恤外,总之是个外型非常摇滚的人叫住他。
「雷恩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加百列笑着打招呼,「你该不会也在这里工作?」
当杰夫·葛斯曼车祸送医急救时,绰号「雷恩」的乔治·坎贝尔刚好是急诊室的执勤医师,于是因缘巧合的成为杰夫临终遗言的证人之一。艾萨克为了杰夫的遗嘱问题找过他几次,加百列因此而认识他。
「坎贝尔是个很常见的姓氏。」雷恩一耸肩,「这里我才不屑,我还是比较喜欢公立医院急诊室的环境。倒是你,脚怎么了?该不是布罗戴斯搞的吧?」
「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踩到玻璃。」加百列简单扼要的回答,「今天拆线。」
「来这里?」雷恩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随即又恍然大悟,「当然……是因为布罗戴斯的关系吧。他和『那家伙』是好朋友。」
「那家伙?」
「杰希·坎贝尔,这里的负责人。」雷恩白了医疗中心一眼,表情有些鄙夷,「这里不过是名气大而已,在公立医院里也有很多好医师……别太信任这里,还有那个布罗戴斯也是。」
「你也很讨厌布罗戴斯?」找到同一阵线的人,加百列有些高兴。
「哈,谈不上讨厌,只是有点私事得解决。」他看看时间,「下次再告诉你吧,现在不能多聊了。」他很快的走到一辆Ducati重型机车旁,戴上安全帽,「听好,如果有任何问题、或布罗戴斯想搞什么花样的话,尽量找我。」
看着雷恩的车影化成黑点离开之后,加百列才走进医疗中心大门。柜台接待查了资料之后,说坎贝尔医师还在开刀,请他先到楼上办公室等待。
办公室非常明亮而宽敞。加百列原本以为医生办公室应该是金属家具、现代或极简主义装潢,到处放着生理解剖模型图,还隐约飘浮着消毒酒精味道才是。然而这间办公室里的摆设却以Biedermeier风格为主,让冰冷的医学模型也显得可亲起来;古典黄铜桌灯下放着一盘熏香,让室内充满优雅的气息。仔细辨认,加百列觉得香味有些熟悉:是Santa Maria Novella的PotPourri,和罗伦斯书房里的熏香一样。
在旁边图书馆式的书架上,除了整齐排列的医学书外,还摆放着期刊杂志。加百列随手翻了翻,发现在医学期刊之中夹杂着几本休闲杂志,其中一本刚好有杰希·坎贝尔的专访。文中将杰希·坎贝尔介绍成「心脏外科明星」,说他家学渊源,父亲雷蒙·坎贝尔是世界顶尖的脑神经科权威之一;杰希四十不到就已经执掌一家医疗中心,将来成就不凡等等。
他的脚伤竟然是个心脏外科名医治的?加百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继续读下去。文章后面介绍杰希的休闲生活,说这个外型温文、气质儒雅的医师是个运动好手,旁边搭配一张他打网球的照片。仔细一看,加百列吓一跳,照片里他的对手正是罗伦斯。
「让您久等了,非常抱歉。葛斯曼先生。」
听到杰希的声音,加百列连忙将杂志放下。「不,是我打扰了,让您在繁忙之中……」
「医生的职责。」杰希微笑着说,同时引领加百列来到走廊另一边的诊疗室,「现在来看看你的脚伤吧。」
十分钟之后,杰希已经完成拆线,同时带着加百列再度回到办公室,「复原得很好。」他拿出一份病历表,挪到加百列面前,「上次因为情况紧急所以遗漏,可以请你补填一下基本资料吗?」
加百列点点头。
杰希看着加百列填写的资料,表情突然变得暧昧,「你的住址……和罗伦斯的……很相似?」
加百列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热了起来,尴尬的笑了两声,「喔,我们……由于一些原因,必须暂时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住在一起?」杰希挑高双眉,意有所指说:「我知道罗伦斯搬家,他却没和我提过家里有个『小房客』……」
「我不是『他的』房客。」加百列立刻解释,「因为房屋产权不明,我们都是屋主。医生,请千万别误会。」
杰希注视着加百列,犀利的眼神仿佛X光似的把加百列连骨头都看得透透澈澈,接着淡淡一笑,「当然不会……你年纪太轻了。」
「抱歉,我不懂……」加百列不解,房产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加百列怀疑自己是否遗漏了某个环节,搞不懂杰希的话中含意。
「我只是很讶异罗伦斯竟然没告诉我这件事。」杰希一脸高深莫测,「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每个星期都会一起打球。」
加百列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内容,点点头。杰希在病历表上快速记录了诊断结果,同时不经意似的和加百列随便聊天。
「……所以,你将在艺术经纪公司——也就是拍卖会工作?」杰希好奇的抬起头,「真巧。我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
「看得出来。」加百列说:「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很别致,感觉非常人文气息。」
「谢谢。」杰希放下笔,对方的溢美之词让他相当高兴,「罗伦斯老说毕德麦尔太拘谨。说什么心脏外科已经够规炬、有条不紊了,以他的想法,这里应该用装饰线条稍为活泼一点的……总面言之……」
这时护士敲敲门,通知他下一个看诊时间到了,「今天就这样吧。」他站起来,送加百列到门口,「我相信,我们以后将有机会经常见面。」
第八章
虽然已过中午,罗伦斯还是穿着家常V领衫,手臂下夹着报纸和笔记型电脑,耳朵戴着蓝芽耳机,一派悠闲的在家里晃荡。难得那个小鬼头加百列不在,尼尔森也请一天假外出;而且他当天不用开会,可以电子网路遥控工作发展,他终于可以好好享受整个空间。
「整个」家,「整个」空间。罗伦斯心想,其实这不正是每个男人置房地产的目的?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必要的话,他不排斥在领域里的每处柱子墙角撒尿作记号,就像许多动物一样。
扪心自问,罗伦斯自认不是个贪婪或小器的人。他没有成为宇宙主宰的欲望、也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唯一要求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当自己的「一家之主」。
Donne说:「No man is an island.」
而他,罗伦斯·布罗戴斯会说:「Every man TRIES to have an island.」
或许他真该考虑买一座小岛,当个现代罗宾逊,只要小岛上有电和卫星网路,可以用电脑和手机,他就一切搞定。谢谢,他不需要Friday先生,只要偶尔有个漂流到小岛的性感人鱼和他享受鱼水之欢就行。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罗伦斯一耸肩,慢慢走进二楼的起居间。房子前半部的装潢已经大体接近完工,只剩西翼的一个厅,那是个有点诡异的地方,不过他打算稍后再去伤脑筋。
有两扇大窗的起居间采光极佳,他特别用了橄榄绿做为主题色调,当天气好时从户外洒进阳光,室内就会有种中意大利的山城气息。他于是在这里装上古董唱机,还特别在窗前放了一张古朴舒适的安乐椅;他先放了Sainte Colombe,然后坐到安乐椅上,将他的一双长腿架高,开始在古典大提琴的陪伴下阅读财经日报。
然而报纸头版立刻教他皱起眉头。查德要两家外资石油公司撤资,还限期离境。
罗伦斯啧了一声,许多人觊觎那块黑色黄金大饼,在他的办公桌上叠着一整落的投资计划;不过,要在黑色大陆赚钱并没有那么容易,非洲产油国的胃口越来越大,加上政治因素,投资的代价和风险越来越高。罗伦斯摇摇头,继续往下看,接着突然像触电似的飞快按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