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很像里面的海安,又有钱,又帅。」
「像海安?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我身材没那么好。第二,我没他那么屌。第三,我不是同............」话未出口他顿了一下,「三
性恋。」
「你只有自恋。」小瀚哼道。
赖升平头也不回地又移向另一个出版社的书柜,小瀚突然有种自己像苍蝇似地在他旁边嗡嗡作响,走到哪跟到哪的感觉。他承认他很希
望赖升平不要离开他半步,能够跟他讨论、分析每本书的特色,也许他会考虑拜读赖升平推荐的大作。
可是偏偏赖升平是那么的自在,他多渴望赖升平也会是个容易感到孤独的人,只要感到孤独,会想要某种依属,而他想成为那块依属。
只可惜赖升平从来没有害怕过孤单。
是不是男孩子都该像这样子呢?小瀚无奈地想。
小瀚看到了书架上的席慕蓉诗集,想到国中阅读测验曾经写过「一棵开花的树」的题目。向来小瀚对席慕蓉的诗就有种独特的憧憬。虽
然有些人会诟病这些作品太过无病的呻吟。但既然无病,又何来呻吟呢?
小瀚喜欢读诗,也喜欢写诗。他相信写诗的过程是一种寄托,一种向往。而席慕蓉那种淡淡的愁绪,哀而不怨,他似乎能嗅到某种类似
的频率。
他翻开那本诗集,席慕蓉以笔铭刻、雕塑她的对于失恋的记忆。一会儿成为云的出岫,在雨后无端的忧愁。一会儿又化身为戏子,在别
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小瀚跟着她的频率一同呼吸、心跳。
他翻到一首诗,却不再翻页了。一读再读,咀嚼其个中滋味,不由得悲从中来。它是这么写的: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我一无长物
然而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断落
如果你愿意我将
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除了在有些
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
如果你愿意
蓦然,诗和心就如同两把音叉,拥有相同的频率,在诗那端猛然的一记敲击,这端的心亦随之共鸣了起来。
他心中隐藏已久,最不易被触碰的岁月,又猝不及防地渲染开来。
这些日子以为跟在赖升平的身边,就能够麻醉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只可惜伤口的结痂愈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征,总无心地被自己
的多愁善感狠狠地削到皮开肉绽,才知道沉默不过让病情愈陷入膏肓。
小瀚反复读着,读着。「我已一无长物啊......。」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小瀚第一次跟「那个人」促膝长谈,他们一同暑修物理,会为彼此互相在隔壁占一个位置。接下来小瀚如何地身陷
桎梏,无可自拔,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
「那个人」最喜欢闹小瀚的游戏,就是冷不防地偷偷拿走对方的书包,然后在对方发现的那一刻,装作很认真地找东西,把对方的书包
看得一览无遗。
每节下课他们总是嬉嬉闹闹的,一向很少出现笑容的小瀚,总被他的调侃逗得嘴合不拢。而一到了上课,他们有着特别的默契,每次的
四目交会,都成了会心的微笑。
那时候小瀚千真万确是喜欢他的。记得那时候有天假日到图书馆读书,读完时却下起了滂沱大雨,等了半个小时迟迟不见雨势转小,小
瀚原本可以偷拿走图书馆门口那堆雨伞的其中一把,却又不希望有人因为遗失雨伞而淋成落汤鸡,于是他想到个蠢方法:他告诉上帝,
今天他不带走任何人的雨伞,只求上帝能给他一次亲「那个人」的机会。
他就冒着大雨跑回家,全身湿透,眼睛被淋得几乎睁不开,他只是一直催眠自己,这是为「那个人」淋的。大概是上帝忘记了吧,别说
亲了,小瀚连一次他的脸颊都没有好好摸过,两个人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如果「那个人」真的无法接受同性恋,小瀚只好委屈自己消失在他的世界,小瀚喃喃地念,「我可以永不再出现,如果你愿意」。今生
今世,就彷佛曾经做了场跟他美好的梦,两个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最后彼此互不相属。
然而无法接受同性恋,就没有柔软一点的方法吗?连做朋友都不好吗?
赖升平捧着一迭书到柜台去结帐,小瀚望向他,他多希望赖升平能够在这时候给他个温暖的拥抱,让他来麻痹自己对于情感的无力。然
而他无力却又深切地明白,拥抱是一种互相渴求对方的形式,赖升平又曾经渴求过他?
为什么这一辈子总是自己在对别人无怨无悔地付出,直到对方铁下心地粉碎这段友谊,又再发现这又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悲剧?就因为自
己是同性恋吗?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每个人的脸上都贴张标签,上面写清楚这个人对于同性的接受度有多少。当自己手中捧着一束花的时候,把那些接
受度为零的人列为拒绝往来户。花送给他们根本就是浪费钱。
而情感,就是建立在彼此之间好感的付出与关怀。只是他渐渐觉得,对他而言最后好像都成了自作多情。永远只有他需要别人的一天,
而没有人需要他。
阿富还是老话一句,劝他到网络上去找个合适的老公吧。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上网交男朋友,小瀚就会想到「沦落」这两个字。偏
偏在现实中遇到对的人,机率是那么微乎其微。
赖升平喜欢过他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赖升平提着那袋书走向小瀚,小瀚把手中那本席慕蓉诗集放回柜上,便和赖升平一同下楼去。
「你不买书啊?」赖升平看小瀚两手空空地走下楼。
「我忘了。」
「要不要再陪你上楼买你刚才那本诗集?」
小瀚有些惊讶,原来赖升平有注意到他刚刚正在看诗。那么,刚刚他在回忆那些往事时的表情,可能一脸呆滞或者面无表情,赖升平也
注意到了?真难堪。
一谈到诗集,小瀚想起他第一眼见到赖升平以后,开始写的那些诗。如果有一天,能够藉由那些诗让赖升平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他能够
别于「那个人」,放宽心胸来接受他吗?
「我还缺几本,陪我到下一间书店吧。」
他们走出垫脚石书店,赖升平提着一袋书,小瀚则是不发一语,彷佛在打量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赖升平盯向他,脸上充满着猜疑。
「赖打,你推荐几本小说来看看吧。我都不知道要看什么小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瀚才向他问道。
「嗯,我想想。」赖升平他一本正经地,「如果你想要了解本土的话,可以读黄春明的小说。想要了解女人的话,可以试着看廖辉英的
作品,不然李昂的也不错。那如果......」
「可以牵我的手吗?」赖升平话还没说完,小瀚好不容易挤出这句。
赖升平整个人停下脚步,一片静默。
小瀚的心脏像要逃离他的胸腔似的,猛烈地冲击他的胸口。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偷偷瞄了眼赖升平的反应,赖升平哑口无言,愣愣地
看着他。
「呃......没关系啦......我们还是先去下一间书店............」小瀚赶紧找些话题来避免这种难堪的场合,并且脑海里闪过好多赖
升平可能的反应。
赖升平很不以为然地看着小瀚,然后一副莫可奈何的笑容,他牵起了小瀚的手,十指交缠在一块,手腕也是轻轻地触碰着对方。
「想要我的手,你就早点说嘛。」
小瀚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赖升平一向不是最爱先吐嘈他一番,然后再想办法逗他开心的吗?怎么这次干脆地完全不像他?
不过如此,他还是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如果现在是冬天,那他们一定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现在两个人都穿着短袖制服,贴在一起的手腕则是确切
地感受到对方皮肤的触感。小瀚刻意地把手移到身后,然后迎面而来的人,就不会注意到两个人的手是牵着的。
他紧紧地牵着赖升平的手,深怕一放开,就再也牵不回来了。他细细地感受从赖升平掌心传来的温度,姆指、食指则是不乖地磨蹭着。
赖升平的手掌既厚实又柔软,有种令人感到窝心的安全感。却又发现赖升平的掌心、指节都没有结上粗糙的茧〈一定从来都没做过家事
〉,皮肤细腻得很。
能跟自己最喜欢的人牵手,是他这辈子最遥不可及的梦想,虽然说有点担心如果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只要遇到一个,到时候他是同性
恋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不过在这一带遇上认识的人机会并不大,而且只要一想到能够跟赖升平牵手,那些未知的恐惧感就先搁在一旁
吧。
接下来他们进入书店时会先把手松开,走出了书店时再把手牵回来,依次逛了其它几家书店,赖升平也买齐了他想买的,两个人就像对
情侣似地在台北街头坦荡荡地游走。
「我们等一下在公交车上面还要继续牵吗?」两个人走到了重庆南路跟襄阳路的交界,赖升平调皮地晃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望向小
瀚。
小瀚当然愿意啊,正要点头,猛然想起书包里还放着四千九百元,冲刺班的报名费。今天是周五,如果今天不去划位缴钱的话,只怕到
下个礼拜,那个该死的邱主任突然涨价或给他划个烂位置。
「我要去补习班缴钱耶......不然我陪你到你上公交车,我再自己去缴钱好了。」
赖升平点点头,两个人前往新公园一旁的公车站牌。
他们走到襄阳路与馆前路的交界,这一带的人潮很多,换来的是小瀚的惴栗忐忑,牵着赖升平的手紧紧不放开,又害怕身旁路人奇异的
眼光。
赖升平在等候红绿灯时,有点儿吊儿郎当地抖起脚来,问道:「对面就是二二八公园了,要不要我陪你去逛一圈啊?」
「不好吧,如果遇到认识的人怎么办?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哪!」
小瀚很感激赖升平竟然会提出这么优沃的「待遇」,但他实在不敢想象,他牵着一个帅哥的手,在新公园里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
在公园里逛着,被同学撞见时,等于是「人赃俱获」,甚至证明同学们口耳相传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是罪证确凿的。
「怎么到现在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你管别人怎么想啊?」
「你可以都不管别人的想法,但是我不行啊!」小瀚向他辩解,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坦然地跟赖升平牵着手走在新公园里,面对周遭的压
迫却又如此无能为力。「如果我是同性恋这件事被一个人看到了,那最后一定是全班都知道啊。我们班之前有一个我很喜欢的男生,现
在我们都不说话了。有些人以为我们只是吵架,但如果被大家发现了我是同性恋,那摆明就是说我喜欢他那件事情是真的。你有没有想
过,如果以后同学会,我带着自己的老婆跟孩子,而有同学很不识相地开我跟那个人的玩笑,我要怎么解释?」
「那就不要解释就好了。」红灯转绿,赖升平牵着小瀚的手,往新公园的方向,但是小瀚的脚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小瀚你不跟我一
起逛哦?难得我有雅兴耶。」
小瀚深深地吐了口气,把低垂的头抬起,他放开了赖升平的手。
「坦白说,我不喜欢新公园。」小瀚望向赖升平,他的神情有种难捉摸的无奈。「你知道每个同学一谈到新公园,就是那种很瞧不起,
或者不屑的玩笑。然后他们就好像那里面有鬼一样,说『小心新公园里面有GAY 哦』,我不喜欢那种把新公园跟同性恋画为等号的感
觉。」
「唔,我以为同性恋都很喜欢新公园那种归属的地方耶。」赖升平说。
「有些同学,在新公园里面被GAY 性骚扰,或者上厕所的时候被GAY 偷看,他们隔天到学校就会跟大家讲,他们昨天那种『撞鬼』的
经过。他们讲得好可怕,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可怕,然后他们就会很好心的补充一句:『你们自己要小心GAY 。』
大家对GAY 就越来越有同仇敌忾的感觉。而我听了压力就越来越大,当他们发现,我就是他们口耳相传的那个恐怖的东西,他们会怎
么看我?我想要告诉他们,人有好人跟坏人,GAY 当然也有好GAY 跟坏GAY,怎么可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呢?」
小瀚接着继续说,说到有点儿愤慨了:「我们成长的过程,不断地受到洗脑,GAY 是恶心的,罪恶的。媒体就常常去访问一些比较帅
的男艺人,那些蠢到不行的问题,什么你有没有被同性恋骚扰过啊之类的,然后标题就大喇喇地写『不堪其扰』,然后GAY 就这么莫
名其妙地引起人们的公愤。其实只要跟同性恋表明自己不会喜欢同性,大多都会很识相的放手,可是那些记者不会写这些,却一直批评
,那些用自己猪脑袋装的东西下去写这些报导的记者,统统都该下地狱!」
一提到那些令他不屑的报导,小瀚整个情绪都激动了起来。
「说够了吗?」赖升平不耐烦地蹙起他的眉。「总归一句,你不喜欢新公园,你也不希望被同学看到,所以你不想逛?」
「对不起。」路上纷飞的灰尘飞进了小瀚的眼里,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地压着眼睑,「其实我希望同性恋的大本营不是新公园啊,如
果能在马路上,公然牵手、拥抱、接吻,而不会被大家认为妨碍风化,那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啊。我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希望能跟自己
喜欢的人在马路上拥抱,不是很快乐吗?」
小瀚揉着眼睛,他没有看到赖升平的回应。突然间有个人将他抱住了,那双手臂从他的腰际穿过,然后压着他的头靠向自已的胸膛。小
瀚在那怀中勉强睁开他红肿的眼,余光瞄到,赖升平!他没料到赖升平会这么大胆,在那路人熙熙攘攘的三叉路口,他毫无顾忌地就抱
住了他,比上一次在公交车里还要令他尴尬,因为周遭的人群是流动的,而碍于红灯的关系,现在那附近每个人都伫足在那等待红灯,
而眼神当然会飘到这对卡其制服抱着白衣黑裤的男孩。
「这就是你要的?」在赖升平的怀抱里,小瀚更能确切地感受到他声音的磁性。
小瀚显得相当难为情,他的右手绕过赖升平的颈间,抚摸着赖升平麦色的皮肤,他那梦寐以求的。他的右手臂则顺势挡住了他的脸,他
完全不希望身旁的人会看到他的脸,然后对他指指点点。
「赖打,」小瀚的脸上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我真的很开心,只是,你不觉得恶心吗?抱一个男生......。」
「恶心倒不至于,不习惯是有一点。」
小瀚觉得窝在赖升平的怀里,舒服极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正疯狂地在体内恣意奔腾,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赖升平的肌肤所散
发出来的味道,小瀚恨不得能够一次吸个精光,他轻轻地,不由自主吻上赖升平的颈间。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一件事。」赖升平说,脸颊贴着小瀚的脸颊。「你之前问我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猫勃起那个问题,我大概可以明
白那个问题的意思。」
小瀚听了,对他顶着赖升平的下半身感到万分抱歉。
「那只能代表我喜欢你是天生的。呵,我想说一句很肉麻的话,不过我希望只给你一个人听,」小瀚吻他的肩、他的下颔、到他的耳垂
。然后用一种轻到只剩空气流动的声音,「我爱你。」
赖升平听完,整个人将他推开,留给小瀚的,是难以言喻的错愕感。这回小瀚整个埋藏已久的脸表露无遗,每个观望他们的人,都可以
清楚地看到小瀚那带有羞耻与罪恶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