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得富后面还跟着两个内侍,手上都托着盖了锦缎的大方盘,可知都是贵重金银玉器,「禀太子殿下,咏升殿下已经回去了,说一切都
拜托殿下您了。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些礼物,说是孝敬太子哥哥……」
咏善挥挥手,「好了。查看过没有违禁的物品,你好好收起来就是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过来扰着我们兄弟吃饭吗?」
常得富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应着声赶紧带人退下去。
咏善瞪着他们把门上的垂帘放下,才继续把半边身子扭回来继续吃饭,低头看见碗里多了一片云腿,刹那间眼睛二兄,忍着笑问坐在自
己对面的人,「你帮我夹的?」
咏棋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闷闷地道:「我不爱吃云腿,它藏在豆腐里面……」
他一边解释,咏善脸上的笑一边扩大,唇角往上翘,连雪白整齐的牙齿都微露出来,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厨子把云腿片弄出来才上桌的,一定是他们疏忽了。不妨再遇到里面藏着云腿的,给我吃就好。」咏善兴致勃勃,又舀了一
勺豆腐。
还未递到咏棋碗里,脚步声又隔着帘传来。
咏善多年练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数倍,一听见脚步声——心烦无比,忍无可忍地扭头沉声道:「不管什么事,都给我滚开!还让歪让人
吃顿清静饭?」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怕死的掀开了帘子,探进一张嘻嘻哈哈的活泼脸蛋,「嘿,我就知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刚饿了呢。」
又是咏临那个喜欢上窜下跳的捣蛋鬼。
大模大样走进来,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皱皱鼻子道:「咏善哥哥真小气,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萝卜冬瓜的,大不了添一两块桂花糕,饿坏
咏棋哥哥了。幸亏我聪明,带了一坛子香卤鹿肉过来。」
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坛子放在桌上,屁股往咏棋那边挤,大大剌剌道:「咏棋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这鹿肉可是我从宫外弄来
的,啧啧,难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经,压根儿没发现咏善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经爆发在即了。
咏善隔着桌,幽幽盯着咏临道:「你不待在母亲那里练骑射,又过来干什么?还是没把我说的听进耳朵里?」
「练了!天没亮就起来,练了一个大早上呢!」咏临本来兴高采烈,被咏善沉着脸问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的急着为自己辩解
,「是母亲说练功也要悠着点,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头反而伤了筋骨,所以我才没继续,趁空出来逛逛。哥哥要是不信,问母亲好了,
我什么时候撒过谎了?」
他是个粗神经,咏棋却多少知道咏善气由何来,担心咏临这个笨弟弟再嚷嚷起来,更惹得咏善大怒,只好截了咏临的话,皱眉轻训道:
「不练骑射,难道功课也去一边?有时间就该安心学点东西,哪怕练练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懒,寻个空就溜出来玩,还不向你咏善哥哥
认错?」
咏善在一旁听着,心里比明镜还清白,这番话,每个字都能嗅到维护咏临的味,说不出的畏惧小心。
他不禁自忖道,在咏棋心里,他不过是个连孪生亲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脏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掺着酸辣直往上冲,顶着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结果叫嚷起来的是咏临,咏棋一说完,他就扭头看着咏棋,万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咏棋哥哥,你也骂我?这到底怎么了?我这次回
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母亲这样,咏善哥哥这样,现在连你也骂我!我今天干什么坏事了?不过是拿一坛鹿肉过来想让哥哥们一起
尝尝,兄弟们一桌子吃个饭,也值得你们人人都骂我?我就这么讨人厌?」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红了一圈,放开了嗓门,愤愤道:「既然个个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来干什么?索性让我死在那鸟不
生蛋的封地,岂不干净!」
咏善脸色早就青得吓人,听见咏临叫唤得一声大过一声,说出索性死在封地上的混帐话,那股恼怒剐心似的实在按捺不住,猛地一声雷
霆大吼,「滚!」
手往桌上发疯似的一扫。
顿时,所有菜碟碗筷,连着咏临辛苦弄来的那坛鹿肉,乒乒乓乓,汤汁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间,房中气氛窒息到极点。
咏临看见咏善发怒,顿时哑了似的没了声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脸伤心失望,霍地站起来,咬着牙掉头就往外冲。
咏棋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自己没有同胞兄弟,反而从小就最疼这个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咏临,你听哥哥说……」
咏临人高马大,正发狠似的往外冲,咏棋坐着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带歪了,一个坐不稳猛地一栽,额头撞在桌沿上。
砰!发出好大一声。
「咏棋!」咏善听得心脏一缩,扑过去捧他的脸,「撞到哪了?让我看看!」
咏临也知道闯祸了,吓了一跳,赶紧转回来围着咏棋打转,叫道:「咏棋哥哥,咏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没事吧?」看清楚咏棋额头上
红了,毛毛躁躁道:「我给你揉揉。」
伸出手,还没碰到咏棋的额头,就被咏善一掌挥开,磨牙细声道:「给我滚。」
咏临垮下脸,惭愧得几乎哭出来,「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咏善,」咏棋轻轻唤了一声,他细皮嫩肉,这一下撞得不轻,疼得脸色发白,蹙着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
别和他计较。」
咏临却更为内疚,忽然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干的坏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咏善哥哥你像上次那样打我出
气好了,连咏棋哥哥的份也一块讨回来,我绝不告诉母亲就是!」
这两个异母兄弟,竟然比孪生兄弟还有默契。
一个央求,一个痛哭,把堂堂太子夹在中间,连气都喘不上来。
咏善冷眼看着他们两个,肠子像被人拿筷子胡乱搅到断了,连疼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说不上,蓦地一阵心灰意冷,反而冷静下来,苦
笑着道:「不过一顿家常饭,值得你们这样又哭又叫?不像个皇子的模样。」
他把咏棋扶起来坐好,回头看见常得富在门外探头探脑,扬声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伤的药膏来,咏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还有,
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刚才那几样,再加两个油水重的荤菜,咏临是个一顿没肉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连声答应,立即跑去办了,另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打扫,一地狼籍整理完毕,药膏也到了,咏善拿在手里,叫咏棋坐着别动,亲
自用指尖挑了一点,在红肿的额头上细心涂抹。
咏临胡乱抹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站着,讷讷道:「咏善哥哥,让我来吧。」
咏善心里灰冷,对他也不怎么生气了,语气居然比往日温和,「你坐着就好。练了一个上午骑射,饭都没吃,还要哭一场,也够你受的
。」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沿着伤处边缘打圈。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咏棋见咏善今天这么好应付,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偷偷盯着眼前这个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弟弟看,刚好被咏善扫到,咏棋微惊,立
即把视线下垂。
「疼?揉得重了?」咏善停下手。
咏棋摇头,「不……嗯,好多了。」
他本来垂着眼睛,睫毛浓浓密密,遮挡了眼底思绪,和咏善对了这一句:心里忽忽一跳,仿佛石头掉进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没声息
的涟漪,情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来。
两颗黑瞳仁润如宝石,罕见的不带戒备地瞅了咏善一眼。
咏善正帮他擦药,离得极近,咏棋这样轻轻一眼,直看入他魂魄里去。一触那目光,咏善心肝猛地被扯离了原位,连呼吸都骤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选出来当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让他颜色稍变,这会儿却激动得难以自持,胸膛涨满起来,到发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
吸。
咏善定定看着咏棋,按捺着他翻腾咆哮的心浪,良久,才对咏棋低声道:「我说过这辈子都对你好。你放心,咏善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
这话说得太过诚挚,直似泛着血色一般凛冽决断。
咏棋虽然早被咏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欲生,此刻却也禁不住心底一颤。
他脑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怎么应这一句,讪讪地又把脸低下去,抿着唇不作声。
他不作声,咏善也不作声,仍旧帮他揉伤口,像恨不得一心二忌,就靠着指尖把红肿的伤口顷刻消整下去,一丝疼都不剩。
咏临干了错事,心虚加内疚,老老实实听咏善的,坐到一边,虽然憋得难受,却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静静没乱开口。
兄弟三人都不说话,房中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冬天的暖日子,午后阳光微微斜射,各人想各人的事,却都觉得有些暖融融,浑身懒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极点。
这样沉默着,像把许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颜色,通通变淡。兄弟们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渐渐柔和。
很快,常得富领着人把新做好的热菜送上来,一碟一碟摆上桌,小心地笑着解释,「为咏临殿下新添的两样荤菜,一样是葱油闷三黄鸡
,一样是卤酒酱肘子。本来想弄个咏临殿下最爱吃的牛肚子热锅的,但那东西预备耗时,怕做出来时间太长,让三位殿下等太久……」
咏临刚才还算老实,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片刻又故态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说完,笑骂道:「你也大会巴结
人了,弄两样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来。思,要找个东西赏你。」他探手入怀,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来。
原来今天练的是骑射,小玩意都没带身上,掏来掏去,根本掏不到什么。咏临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腰带,上面拴着两块玉佩,一块是炎帝
赐的,一块是淑妃昨天才给的,当然不能随手赏人。
但话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东西,岂不尴尬死了?
咏临一边装着样子,一边急得眼睛乱瞄,扫眼就瞧见了咏棋腰上的佩饰,凑过去作个揖,笑道:「咏棋哥哥,你这么细的腰,挂着这么
大串的东西,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块小的给我先使使,以后我弄个更漂亮的还你。」一边说,一边毛手毛脚要拆块玉件下来。
非常意外,咏棋竟护着腰间不许他动手,哄道:「咏临,你要东西,别的不行吗?哥哥去找个好的给你。你快住手,别把它弄坏了。」
咏棋向来对咏临最大方,只要咏临央求,纵是心爱之物也肯让出来给他。只是这腰上的玉饰组件,虽然每个部件都不大,做工却异常精
巧,连连相嵌,非常难得,想必也是咏善得到的赏赐中的上品。
咏善也许自己对这个也颇喜爱,却送了给他,还在不久前亲手帮他系上。
如果就这么当着咏善的面让咏临拆了一片去,连咏棋都自觉太对不起咏善,一边阻止咏临,不由又担心咏善再次发怒,移动目光去看咏
善的反应。
咏善哪里会生气。
他见咏棋护着自己送他的东西,早就高兴得手脚微颤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复喃喃——
金石为开,金石为开……
瞧见咏棋看他,竟绽开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携了咏临,以天下间最慈爱的兄长都自叹不如的温柔口气道:「弟弟,你要
东西赏人,我这里有一堆呢,什么玩意都有,随着你挑,只要喜欢的,尽管选了,我差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还缺什么,尽管过来我这
殿里挑就好。」高兴到了极点,连话也说得古怪,一连串的「尽管」。
咏善又摘了腰上一块极名贵的玉佩,转身丢给常得富,夸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尽心了,拿着这个去吧。」
常得富从察觉咏临想打咏棋腰上玉饰的主意开始,就吓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几次想开口求咏临不要赏了,万一太子殿下醋坛子
翻了,牵连到自己这个小总管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没想到好运天降,咏棋一个小小的拒绝就让事情转了个弯,自己最后还得了一个宝贝,欢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打躬道:「谢殿下
,谢咏棋殿下,谢咏临殿下。」拿着那玉佩,浑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咏临却被咏善的兄长之爱打动了,好半天还张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着咏善,不禁感动起来,一把攥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道:「咏善
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争气,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咏善竟有些许惭愧。
咏棋在一旁道:「要说话,不如边吃边说吧。菜都凉了。」
两个孪生兄弟回过神来,想起这顿饭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时失笑,那一刻,那模样和表情,活脱脱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咏棋看得惊叹,第一次觉得咏善和咏临真的极为相像。
奇怪,从前竟看不出来。
于是,气氛变得极好,兄弟三人竟兄友弟恭起来,一起在桌旁坐下,惬意地边聊边吃,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咏临,一边油水淋漓地啃着
肘子,一边叽哩呱啦无所不谈,咏善和咏棋细嚼慢咽,听着咏临口水乱喷,脸上都带着微笑,偶尔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么轻而暖和的
东西撞在心头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叹,只是一顿饭的光景,怎么就恍如生前身后,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测。
咏善心里最清楚发生着什么,咏棋却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并不那么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后母亲
也活得平安,这样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预想过的要好上一点。
他这个愿望,虽然真的不算贪心,但显然并不容易成真。
一顿饭还没吃完,事情就来了。
房门外,忽有人影一闪,在门外站住了脚,往里面禀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禀报。」
咏善吃饭是严令不许打扰的,正和咏棋隔桌相对,笑着听咏临夸夸其谈,听见声音,朝门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顿时眼角一跳,放
了筷子缓缓站起来,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会儿。」
咏善踱出房门,等在门外的人刚动了动嘴,被咏善扫了个眼神,立即不作声了。
两人默默转到廊下,咏善才悠悠道:「说吧。」
那人穿着宫内中级侍卫的衣服,眉目间藏着一丝细致,名叫林川,是咏善身边几个探听宫内消息的得力臂膀之一。
林川先左右看看。
「殿下。」他跨前一步,在咏善耳边嘀咕了一句。
咏善一听,脸色虽无大变,眼神却骤地沉了下来,「母亲去了丽妃那处什么时候的事?她去干什么?」
丽妃待着的地方,自然就是冷宫。
他本来不想理会被关在冷宫的丽妃,不料一个咏临,一个咏棋,先后都差点在那惹出大祸,再不下点功夫,日后更不得了,便吩咐林川
暗中对冷宫里的事留心一二。
林川道:小的得到的消息,淑妃娘娘约莫吃中饭的时候过去的,还带了一个食盒,说和丽妃娘娘情同姐妹,看着丽妃娘娘一个人冷清,
心里过不去,弄点好吃的送去。以淑妃娘娘现在的身分,门口的侍卫们也不敢拦她,就让她进去了。后来过了小半个时辰,淑妃娘娘就
出了门,回殿里去了。」
咏善从听见「食盒」二字起,疑心就重了。
母亲和丽妃之间的恩恩怨怨,明争暗斗,几十年来就没停过一天,已经到了不看见对方的尸首,心里这簇火就消不下去的地步。
要不是淑妃还未正式成为皇后,有些胆怯,自己这个太子又再三明里暗里地胁迫,恐怕淑妃早对被打入冷宫的仇敌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