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太子赶走了张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脚,彷佛为了压抑随时会爆发的怒意,不肯将视线正投到咏善脸上。
对待母亲,咏善无法用上对付张回曜的方法,轻叹一声,低声道:「母亲如果要谈张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请立即离开吧。咏善实在不想
对母亲无礼。」
「无礼?」淑妃冷笑,转过脸看着咏善,「好一个太子,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想当初你果敢干练,现在反成了一团软泥,甘心等着你
父皇发落。我知道,你不是胡涂,你只是为了那个咏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这个母亲在你心里,再也算不上什
么,可怜我还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担心皇上废黜了你,抛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避过咏棋那样的命运,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当狼
心狗肺。不错!我图谋不轨,结党营私!你倒说说,我好好一个后宫皇妃,结哪一个的党,营哪一个的私?你若有一点为人子的良心,
怎说得出这样伤透人心的话?」
她得到张回曜的回报,失望悲愤,加上局势危险,覆巢之祸随时降临,惧怒交加,恨得咏善咬牙切齿,一开口就言辞严厉。
但这一次来,主要目的还是劝动咏善,而不是发泄怒气。
淑妃犀利地讥讽一番,颜色稍缓,又换过一种口气,叹道:「孩子,母亲何尝愿意你去当背弃亲父的逆子?只是天家无骨肉亲情,你在
乎亲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个没仁义的,瞻前顾后,到头来只有你会吃亏。咏善,你要相信母亲,这宫廷里头,只有母亲会为你
们着想,你要真落到咏棋这样的下场,母亲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废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践踏,我就整晚整晚的无法阖眼
。」
说到一半,眼眶已经尽红。
淑妃站起来走到咏善面前,一把握着咏善的手,颤声道:「我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现
在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我们都被皇上逼到悬崖上了,一个岔脚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你难道不明白?」
她握着咏善,两手寒若冰雪。
娇嫩如葱的十指,现在白得透明,因为近日微恙消瘦,连骨节都突显出来,实在是形容憔悴。
咏善明白,淑妃现在所作所为,确实出自母亲七肠,全力要为他力挽狂澜,看着淑妃担虑忧疑至此,心里难过,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
为她揉搓取暖,缓缓道:「母亲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当机立断……」
「绝对不可。」咏善平稳而斩钉截铁地道。
他请淑妃坐下,慢慢道:「母亲,不是儿子胆怯,逼宫之事,千万不要再提。父皇,绝不是无能之辈啊。母亲细想一下,舅舅和姨父虽
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边的下属是否曾被更换?您怎么知道那些新来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奉父皇密谕来监视他们的?动手的时候,如果
军中居然站出一个人来,拿出皇上密旨,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又如何?到时候谋反罪名坐实,个个都是抄家灭族之祸。这样仓促的计划
,处处都是破绽。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两个城守将军加一个宫中的宿卫将军才多少人马,区区伎俩,父皇一根手指头就可以
让他们灰飞烟灭。」
淑妃听他娓娓道来,字字在理,越发透心发凉,脸色惨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等死?」
咏善沉吟不语。
一阵沉默后,才轻轻道:「母亲说我们已被逼到悬崖上,岔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话一点也不错。不但是悬崖,还是晚上的悬崖,一点
光都没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睁大眼睛看清全局,认准悬崖到底在哪边,要往左跨,还是往右跨。」
「你是说……」
「父皇要对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蓦地一跳,连忙追问:「好孩子,这话你有几分把握?」
咏善苦笑,「现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担忧之色,咏善柔声道:「有五分,就已经不错了。若按姨父的主意办,我有十分把握赌我们会一败涂地。多想
无益,母亲请回吧。请母亲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要灰心丧气,做出仓促之举。」
循循叮嘱后,亲自搀扶着淑妃,将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着淑妃轿子远去,才返身回来,对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从现在开始,除了奉旨而来的,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就算淑妃娘娘亲
到,你也给我挡着。」
「是。」
咏善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转回过来,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来了,赶紧迎到厅里,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
即报上来。」
常得富赶紧点头,「是,殿下。」
第二十五章
再回房,咏棋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偏着头找袜子。
咏善进门瞧见,情不自禁道:「怎么起来了也不说一声?哥哥找什么?」
他们这些天彼此心存芥蒂,都不怎么开口,咏善话一出口,不觉怪怪的,见咏棋头紧张地一低,抿唇不说话,顿时心里难受。
暗道,为了那药的事,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肠胃里缩得冷冷凉凉。
咏善装作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新准备的长布袜挂在黄花梨木架子上,干干净净,雪一样的白,料子极好。
咏善取了袜子,在床下单膝跪了,握住咏棋垂在床边的右脚。
那脚晶莹白嫩,刚从被窝里出来,暖暖的,握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
他本来一心要帮咏棋穿袜子的,这一来满心地下想放手,只盯着手里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脚看。
咏棋被他握得浑身发烫,脸上热辣起来,好像被人握住的不是脚,而是自己一颗怦通怦通的心。
他紧咬着牙,才能勉强自己不一阵阵颤抖,保持着安静的姿势。
居高临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弟弟脸上,写满怜惜不舍,满腔爱意柔情。
如果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被他看着,纵死也甘心了。
只是……
利用咏善的信任,偷取了咏善密格中书信的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一辈子。
一旦咏善发觉,一切,那么温柔亲昵的一切,都会遏然而止。
他再不会被咏善这样深深凝视,珍爱。
咏棋难过地轻叹一声。
这叹息把咏善惊醒过来,还会错了意,不敢再肆意乱来,默默帮咏棋把长袜套上。
右脚之后,又换左脚。
然后再给咏棋把靴子也穿上,低声道:「好了。」
他想问咏棋刚才叹息什么,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口。
如果咏棋就此反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药,咏善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能言善辩,通读诗书,下药这种事在宫里也司空见惯,任谁问他,他都能流畅说出一番教人哑口无言的理由。
唯独对咏棋。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思恋、渴望、得不到的痛苦、想得到的焦切。
那种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心情。
即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来。
咏棋下了床,两人在房里愣看着,许久都没什么话。
安静得,彷佛一呼一吸,都会被对方听见。
本该叫宫女内侍们进来伺候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讨厌这个想法。
咏善轻咳一下,正经八百地道:「今天放晴了,哥哥,出去走动一下?」
咏棋摇头。
「那么,写写字?」
咏棋沉默,没吭声。
咏善偷偷瞧他,见他似乎有些犹豫,忍着难过道:「如果是我妨碍了,我出去就是。」
咏棋脸色微变,似乎有些诧异,又像狐疑,还带着点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咏善一眼,仿佛怕他真的掉头就走掉似的,半天后,摇了摇头。
咏善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从这些沉默又不好琢磨的动作里瞧出点什么。当咏棋轻轻摇头时,咏善心里蓦地怦一下,隐约生出点希
望来。
难道……
难道他不怨我了?
这样想,心跳得更快,虽不确定,已有头晕目眩之感,他这样的人,居然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踌躇了半天,默默一咬牙,干脆把事情说白,只要能过了这一关重新和好,不管哥哥要怎样重罚,自己只管豁了性命应承下来就是。
他想个明白,跨出一小步,和咏棋脸对着脸,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哥哥……」
「哥哥,天气放晴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咏善同时响起,其音量和音调,把咏善刻意压低的小心声音完全掩盖了。
这永远都在不适当时候冒出来的小混蛋!
咏善恨得咬牙切齿。
咏临从房门出来,看见两个哥哥都在,赶紧进来,「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咏棋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算斯文了,快步走进来。
换了往日,这样难得的隆冬晴天,早让他叫唤得整个王府都能听见,上窜下跳兴奋地撺掇别人去郊外冬猎。
自从咏棋病倒后,咏临真的老实了不少。
见到咏临出现,咏棋脸色又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和咏善拉开两步。
还是……无法面对咏善烟面对自己的罪行。
刚才咏善靠近过来,让他的心像上了弦的箭,弓拉得满满的,那样的气氛,他差点就想跪在咏善脚下,把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
五一十通通说出来。
他辜负了咏善。
他利用了咏善。
第一次去冷宫时,他就得到了母亲的授意。
他一直、一直,都享受着咏善给予的一切美好温柔,却居心叵测地要背叛咏善。
是他,趁着咏善不在的时候,利用咏善的关爱允许,利用咏善对他的珍惜思念,轻易打开密格,偷走了恭无悔的书信。
差一点,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开口痛快地说出来。
然后任凭发落。
只差一点。
咏棋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忽然闯进来的咏临,还是该生他的气。
「怎么了?」咏临看着面色古怪的两个人,闷闷地问。
经历这些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个惹祸精了。
难免比从前小心许多。
见到哥哥们脸色异常,立即在心里回想是不是自己又闯祸了。
好像没有啊。
「没什么。」咏善终于恢复过来,答了他一句,顿了顿,又道:「下次进来,先打声招呼。多大的人了,虽然是兄弟的房间,也不该没
礼貌的乱闯。」
「谁没有打招呼?我在门口吭了声才掀帘子的……」咏临低声嘟囔。
三人都有各自心事,对着也是闷闷的,又不知为什么觉得尴尬,应付着各找事干。
咏棋在书桌展了纸,心不在焉地练字,咏善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太妨碍他,在房里寻了个角落坐下,翻看剩下的奏折。
咏临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他找不到合适的事干,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想起从前虽然调皮,两个哥哥都挺
疼爱他的,现在怎么成了人见人嫌的那个?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不过,好像自己也是罪有应得。
也不知道哥哥们以后会不会永远都这样讨厌他。
咏临一边想,一边在房里观天望地,他如今不敢乱嚷嚷乱翻东西,憋得比谁都难受,老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去找咏棋,要帮他磨墨
。
咏棋轻轻道:「不必,我也不写多少,这么点墨够写了。」
他是无心之言,对咏临而言却好比一盆冷水浇到头上。
咏临只好踅到看奏折的咏善身边,盯着咏善看了半天,才低声问:「哥哥,母亲今天来了?」
「嗯。」咏善抬起头来扫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听门口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你还搀扶着母亲,送到门外。」
咏善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你该去看看。」
咏临猛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露出孩子似的倔强,恨恨道:「她骗我喂咏棋哥哥吃毒药,我……我再也不要见她!」
咏善看他瞪大铜铃般的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的小老虎崽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咏善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喃喃道:「你这蠢东西……」
举起手上的奏折。
啪。在咏临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
咏临脑门上挨了一下,却并非全无所得。
至少心里不知为何,猛地轻松了不少,好像咏善那一奏折拍得正是地方,又把他拍回了自己这个弟弟该有的位置。
他嘴巴里嘀咕了一下,站起来伸个懒腰,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咏善批奏折,偶尔牢骚一句,「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知有什么趣味
?」
咏善又好笑又好气,一边盯着奏折,一边随口道:「凭你也敢对这些发议论?这些东西是弄来玩的吗?还讲趣味。东北一场雪灾,压塌
房屋无数,朝廷就靠着下面官员的奏折报告灾情,该发放多少赈济,怎么安抚百姓,设多少粥场,还要提防有人趁国难贪污赈灾银子,
稍一个地方照顾不到,百姓轻则冻死饿死,重则因为活不下去引起民变,朝廷就难以收拾了。亏你还是皇子,若江山到了你手上,也不
知道糟蹋成什么样子。」
咏临才说了一句,就被咏善侃侃教育了一通,听得眉头直打结,捂着嘴打哈欠,「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少教训两句。我又不是太子,
不懂就不懂。」
咏善被他一言提起心事,好像喉咙被堵了一下,片刻后才淡淡道:「不懂就算了。像我这样,未必是福气。」
咏棋正弯腰在书桌上练字,听着这话,无端地笔尖一颤,把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一幅字给毁了,不动声色地把废宣纸卷起来,搁了笔。
咏临有听没有懂,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刚要开口问,常得富正巧这时候跑着小碎步匆匆进来,抹着脑壳上的汗向咏善禀报,「殿下,殿
下猜得真准,王太傅真的来了。小的已经把他老人家请到厅里去了。」
咏善一凛,猛站起来,怀里几份奏折哗啦掉在地上。
他这一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紧张了,好像绷紧了随时要断的弦,忙按捺了自己,止了常得富伸手,自己弯下腰,缓缓把地上几份奏折
一一拾起。
借着这一点功夫,人已经冷静下来,直起身轻轻一笑,「看我,这几天下雪,着实想念太傅的课了。常得富,你去和王太传说,我换过
正经衣裳就过去。」
咏棋犹豫一会儿,走过来道:「我也是太傅的弟子,和你一起去见他吧。」
咏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然都听太傅的课,我和哥哥又怎么同呢?」
竟用这么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挡了咏棋,到隔壁厢房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正装,前往侧厅。
咏善进到侧厅,王景桥就坐在里面。
好茶已经沏好,老太博像往常那样,一身整整齐齐的官服,矜持地正襟危坐,手里端着茶,正抵在颤巍巍的唇上轻轻吹着。
一眼瞅见咏善进来,赶紧放下了茶碗,有些老态地站起来。
「殿下。」要给咏善请安。
咏善跨前一步,双手一伸拦住了,温声道:「说了多少次,太傅是我的老师,这种俗礼就免了吧。」
亲自搀扶着王太傅坐下,自己也撩衣摆坐下,「最近大雪天,太傅好几天没来讲课,我心里几番念挂着。天冷,老人家晚上要盖厚点,
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对了,我这里刚刚得了一袭长白山的白狐狸皮,裁了当坎肩,这种天穿最好不过。」接着就唤常得富来,吩咐
道:「开库门,把上次那顶级的长白山白狐狸皮取出来给太傅。」
常得富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咏善一番和风细雨,又问候身子,又送东西,王景桥的老脸却仍是皱着一道一道坎,似有满腹话说不出来,隐隐约约地神色教人瞧着难